阮糖的内心有些惶恐。
她没料到周淮煦已经有了孩子,还邀请她去见见他们。
不过,他跟她说话时眉眼弯弯,眸中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转瞬即逝,令她以为自己看岔了。
她跟着周淮煦走到面馆旁边的一条小巷,昏暗的角落里正蜷缩着几只小猫。
“这就是你的孩子?”阮糖讶然。
周淮煦点头,将手里的袋子打开,把一袋猫粮倒进几个小碗里。
小猫们一溜烟地跑到碗前,毛茸茸的小脑袋塞进碗中,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流浪猫无家可归。
周淮煦在这儿给它们安了窝,天天来给它们喂食。
他和阮糖蹲在路灯下,看着这群小猫吃得很欢。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小猫毛绒绒的背。浅橘色的小猫轻轻发出“嗷”的一声小奶音,好似很舒服。
不知怎的,阮糖有点羡慕这只小橘猫了。
她的目光流转到周淮煦的脸上,想了想才道:“我找你是想说那个早餐的事情。”
她组织了下语言,“你做的早餐很好吃,但无功不受禄,我总不能让你天天给我做早餐。”
“那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周淮煦的声音很轻。
阮糖感觉他的话音里带着点被人拒绝的委屈,看上去比街头流浪的小猫还要可怜。
她的心微微一软,但想到面馆和警局的距离远,往返车程就要一个钟头。
他整天这么送,如果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想想让人怪舍不得的。
她心下笃定,说:“要不,你把便当换成猫粮,算我一份?”
“这不一样。”周淮煦侧头看向她。
男生的眉眼清秀,眼神认真,难得生出了一丝执着。
阮糖感觉快被他打败了:“那你打算送多久?”
“你既然救了我的命,那肯定是我活多久就送多久。”
阮糖傻眼,差点被口水呛到。
周淮煦瞧着她的表情,倏地笑弯了眼睛:“你如果不喜欢我天天送便当,那就让我好好报答你一下吧。”
阮糖心说怎么报答啊。
难不成真的以身相许?
她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张了张,任凭她平时嘴皮子溜,这会儿面对周淮煦,浑身却好似松了劲儿。
嘴皮子也变得失灵不太利索,真让人纳闷。
周淮煦站起身,对她说:“你好好想想,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他话音一顿,拿出自己衣兜里的手机,“我们加个微信吧。”
—
那一夜,阮糖回到自己出租的公寓,拿了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里洗澡。
蒸腾的水汽氤氲满室,朦胧地勾勒出女生光/滑纤细的身体轮廓。
阮糖就着花洒喷泻出的热水,掬在掌心,抹了把脸,脑海里却浮现出周淮煦犹在的俊脸。
刚刚他加了她的微信后,眉眼舒淡,眼神却真挚如水,宛若春风拂皓月,格外动人。
正想着,头顶的花洒喷出热水浇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水流断断续续。
阮糖微微皱了下鼻子,抬手轻敲了下花洒,晶莹的水珠如落玉盘般错落掉下,竟是坏了。
看来,她得找个时间好好修理下,换个花洒了。
阮糖恹恹地走出浴室,足音很轻地回到卧房。
她拿着毛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径自坐到了床边。
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阮糖扫了眼手机里的来电人,动作迟疑了下,没有立刻接。
不用想她都知道,她的爸爸阮渊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肯定是为了兴师问罪。
前些天,阮渊得知阮糖将相亲地点定在警局,还把那个相亲男给气走。
他气得高血压都犯了,打电话来训斥她。这会儿他肯定贼心不死,又想催她去相亲。
阮糖将相亲视作猛兽与凶犯,用点手段就能将它驯服打退。
但面对她的父母,她很无奈。
她的爸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并不想像常人一样规规矩矩,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为了自己,也为了她的哥哥。
一想到哥哥,阮糖的细眉紧拧,攥着毛巾的葱白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捏紧。
黑夜里,嘈闹的手机铃声终于停了。
浓郁的夜色回归到静默之中,但不可能永远安宁沉静下去。
—
这天一早,警局里人头涌动。
阮糖早早地就听说今天市里有领导要来他们这儿视察。
阮糖听从郑永照的嘱咐,带领警员们排成一排,目睹一行人身穿正装,鱼贯而至。
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人影被拥簇着走了进来。
阮糖看清他时,身子一怔。
不止是她,其他警员也面露惊讶,悄悄地讨论起来。
“欸,阮检察长怎么来了?”
“我们今天这个会议还惊动了检察院的院长,看来很重要啊。”
阮糖的思绪万千,但很快就敛下心神,跟随众人走进了会议室。
片刻后,她上台对近期的工作做了汇报,其他警员也紧跟其后。
一场会议开到尾声,众人纷纷离场。
阮糖站起身,刚想跟随同事们踏出会议室,身后就传来了郑永照的声音。
“小糖,你等等。”
阮糖回头,见郑永照和阮渊坐在会议桌前,没挪动半分。
她的脚步一顿,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要来的。
阮糖踱步走到会议室的桌前,坐到了阮渊和郑永照的对面。
此时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三人,气氛有些僵而微妙。
阮渊的视线冷冷地锁着她,开口问:“这两天你怎么不接电话?”
他的语气难掩不悦,“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最近很忙。”
阮糖见他满脸愠怒,也没什么好脾气。嘴皮子一碰,想到什么说什么。
阮渊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加生气。
“你就这么和你老子说话?”
他在检察院坐镇头把交椅,没人敢薅他的虎毛。
偏偏这个女儿不省心,整日和他作对。
今天他专程跟随市里的一行领导来警局开会旁听,想见见她。
但阮糖表现淡漠,压根不待见他,惹得阮渊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燃。
坐在他旁边的郑永照轻咳一声,打起了圆场:“小糖最近办案子确实比较忙。”
阮渊扫给他一记眼刀,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你是站在哪边的?
郑永照无奈,又看向阮糖:“不过小糖啊,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专程来看你……”
“我可不是来看她的!”阮渊毫不犹豫地截断郑永照的话。
要是留个大胡须,他肯定气得胡子一吹一吹的。
郑永照扶额,他这个老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忒不会说话了。
这一把把刀砍下去,饶是再固若金汤的父女情,也能被劈出一道口子。
这不,阮糖的脸色微微一变,裂了。
她看向郑永照,站起身子行了个举手礼,一派秉公正直的模样。
“郑局,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干活了。”
郑局长欲言又止,看了眼身边的阮渊。
他也漠然别过头,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鼻音落下,阮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眼见他俩不欢而散,郑永照无奈地扶额,颇有些头疼。
阮渊离开后,阮糖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分析手头的案情资料。
她的脸色冷淡,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她此刻的心情不佳。
宁萌他们很有眼力价地没有打扰阮糖,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明事理的“二愣子”。
朱超端着水杯,自顾自地晃到阮糖跟前,啜了口水。
他的手搭在阮糖的椅背上,神情懒散道:“阮队,我真羡慕你有阮检察长这样的好爸爸,工作那么忙还专程抽空来看你。”
阮糖的黛眉微拧,没理他。
朱超的脸皮向来很厚,也不恼,继续絮絮叨叨。
“我要是像你一样有个好爹,早就享福去了,女孩子别那么拼。”
阮糖冷嗤:“朱队想享清福,别当刑警啊。”
“我不是没那个命嘛。”朱超似笑非笑,神情贱嗖嗖的。
“我总归长你几岁,听哥哥一句话。多听长辈言,弯路少一圈。”
闻言,阮糖将手里的案卷资料甩向桌面,怒气上涌,朝他吼道:“你凭什么教育我,你才不是我哥!”
朱超没料到阮糖这么大反应,愣怔了下。
但很快,他就想起自己刚刚提到了什么,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阮糖冷着脸,愤懑地起身离开。
周围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冻结成冰,陷入了冷寂。
好半晌,有个二队新来的小警官才悄悄地拍了下身边的同事。
他满脸疑惑,悄声问:“这是怎么了?”
阮糖作为刑侦一队的队长,办案雷厉风行,但平时人却很和善。
她长得漂亮,偶尔见到他们这群小警官还会笑一笑。
她笑起来冷艳绝伦,美得不可方物,让他每次见着都红了脸。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阮糖发这么大的脾气。
身边的老警员叹了口气,缩缩肩道:“咱朱队这是撞枪口上了。”
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倾诉什么秘密,“在阮队面前,千万别提‘哥哥’两个字。”
七年前,阮糖的哥哥赤身裸/体,被抛尸荒野。
当时他在市郊一处偏僻的河岸边被人发现,浑身遍布伤痕,下半身血肉模糊,生/殖器都被切割掉了。
“听说当时他的四肢姿势扭曲诡异,死前遭到非人凌辱,特别骇人。”
小警官听得愣了神,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回一句话。
阮糖的哥哥阮珏,曾是滨城公安局刑侦队里最好的苗子。
他被杀的这桩命案,至今成为了警局的离奇悬案。
众人不敢重提。
有些往事剖开袒露,鲜血淋漓,救不回曾经的尸骨,挽不回沉痛的英魂。
—
夜色如水墨般铺染天际之时,阮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租的公寓。
今天她在警局经历了一堆糟心事,回到家后只想躺平。
走进屋内,她的脚步却停住了。
客厅的大理石瓷砖地面流淌过一道蜿蜒曲折的水渍。
她顺着那源头望去,心里油然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冲进浴室,墙上的水管不知什么时候漏了。
喷薄的水花四溅,地面上早已滩满了水。
真是祸不单行。
阮糖恨怅地咬咬牙,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的柜子前,翻出了工具箱里的一把扳手。
她平时在家偶尔也会换个灯泡,修理个电器,只要技术含量不太高,她都自己处理。
阮糖拿着扳手靠近水管,溅起的水花滋了她一脸,衣领袖子各处都湿透了。
她吃力地去修理水管,那股烦闷酸楚的情绪就像潮水涌了上来。
越着急就越弄不好。
阮糖拧起眉,蓦地扔下扳手,起身去找别的工具。
她脚步匆匆地走出浴室,湿答答的拖鞋踩过客厅光滑的瓷砖地面,突然一个趔趄就要滑倒。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旁边的桌子,桌上的瓷白花瓶“啪”地一声摔落。
瓷片分崩离析地洒了满地,和滩在地面的水混在一起,斑驳刺目。
阮糖蹲下身子,伸手去捡那些碎片,指尖感受到了一丝疼意,吃痛地抿紧嘴唇。
她的唇向来好看,唇瓣像点了朱砂般莹润红艳,嘴角自然地呈现微微上扬的弧度。
但此刻她的嘴唇泛白,没有了往昔的明媚与血色。
明明她的指尖没有出血,但阮糖却疼得红了眼圈。
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一直以来,她其实做得都不够好。
她拼命努力考上警校,争当第一,进了公安局的刑侦队。
她冲在前线,抓捕罪犯,但却一直没能找出哥哥命案的线索,无法抓住真凶。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的父母,就连家里的一点小事也做不好。
阮糖第一次感到脆弱与疲惫。
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积攒许久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溃堤爆发。
她的泪水簌簌掉落,哭得不能自抑。
她颤颤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刷到了周淮煦的头像。
她想要他来当家政。
她需要他。
她快速地在微信对话框打下了一行字。
【软糖:你能来一下我家吗?】
地址发出去的那一刻,阮糖顿了好几秒。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一个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但回过神来,她又觉得自己还能再撑撑。
凡事还得靠自己。
阮糖擦干眼角的泪,按下撤回键。
她脚步虚浮地站起身,看了眼自己被水淋湿,早已湿漉漉的身子,终是苦笑。
她摸了摸自己湿透的发,放下手机,径自走回房间里。
于是她没有瞧见,躺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半晌就悄无声息。
叮铃铃——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门铃声划破深夜的宁静。
阮糖换上一身白色浴袍,脚步匆匆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她捋了捋还未吹干的长发,哒哒哒地走到房门口。
“谁啊?”
她伸手打开门,门口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阮糖握着门把的手一顿,漂亮的眸子对上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她的红唇微张,语气里溢出意外的情绪:“周淮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