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香小时候也只是中上,可这一两年开始出挑。风吹似的拔个儿,五官变得明妍动人。再加上她好装扮也会装扮,越发把少女之美展现的活灵活现。
比如这会儿,明明是寒冷的正月,她却外罩烟青色窄袖褙子,里边鹅黄上襦玫红裙,一色的上好细布。头上一年景花冠,彩绢亮丝做成四季花卉。一眼看过去,春色逼人明媚鲜艳。
黄家大儿也是一身新,浆洗的板板整整。但只是厚实的粗布裋褐,和精细的黄花香一比,根本不像一家人。
喜欢好看东西的花莺,自然甜甜蜜蜜黏上去:“二姊~”转头又喊了一声“大兄。”
娘儿几个一起回家,家里阿翁早烧好热炕等他们。
第二天是正月初六,是黄家约好待年客的日子。一大早一家人就起来忙碌。黄家阿翁一身浆洗的新衣、头巾;黄家阿爹没穿新衣,只是一身干净衣裳。他们爷儿俩一个负责待客,一个负责来来回回接客送茶。
黄诚一早起来,先喂了后院圈里的毛驴、羊羔子、鸡鸭,再去把各屋炕都烧上。
张莲香在案板上切切切,花香在地上用瓦盆洗菜,花莺负责摘菜。他们家客人多,母女三个早早起来收拾。好在年前该蒸的炸的都提前准备好了,也不算忙乱。
花莺摘完菜,张莲香又要她剥蒜头,要花香去灶下生火前后上蒸笼。案板上一溜烟摆着齐齐整整蒸盏,蒸盏里放的有:现切入味的羊肉,裹面浆炸过的鸡块,还有先炸后煮过的猪头。
案上还有洗好大葱、香菜、韭菜、椒、芥等,并一叠厚厚的饼饵准备做春盘。另有一些莲藕萝卜干货,一筛子刮了鳞的鲜鱼。
黄家算不上富,但张莲香待客一向大方。
不一会厨房里烟火油香缭绕,夹着火苗噼啪和张莲香‘嚓嚓嚓’切菜声。花莺坐在小板凳上,嫩手一颗颗剥蒜。剥蒜并不是个好活,最少花莺不喜欢。
嫩嫩的食指用力才能抠破蒜皮,抠的指甲痛,还有蒜汁子沾在指头钻进指甲缝。最讨厌蒜皮儿动不动就撕碎,还得重新抠一次。花莺废些力气才又剥好一颗,放进脚边酱色喇叭碗里。
花莺看着喇叭碗里浅浅几颗,碗旁边还有好几头大蒜,‘好’需要拉长、拐弯、重音。花莺眉毛垮下来,眼睛垮下来,脸蛋垮下来,转头看花香,可怜兮兮:“二姊,咱俩换换好不,你剥蒜我烧火。”
张莲香正在剁姜末,闻言头也不抬:“好什么好,你能扯动风箱?”
黄花香对花莺做个鬼脸,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花莺垮下肩膀,像个蔫儿掉的小香菜。认命的从地上,扒拉出一头蒜,掰下一颗慢慢拿指甲抠。
“大姊年顺,姊夫年顺。”院里传来黄诚热情的声音,黄家长女回来了。
张莲香‘噔噔噔’剁生姜的声音停下,她有一刻犹疑,思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
花莺也停下手,小脸都亮了:“大姊来了!”
张莲香从窗户往院子里看看,只看见袍角进了正房,没看见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担心女儿,手在围裙上擦擦,解下围裙抬脚出厨房去看长女。
黄花香捡了几根棉花杆扔进灶洞,撇撇嘴有些嫉妒:“阿娘一颗心全偏给大姊了。”
花莺没管她二姊的牢骚,两手摊在膝盖上,期待的从厨房门口往院子里张望。
“傻乐什么呢?”花香问。
“等大姊来。”花莺乖巧回答。
花香立刻明白花莺那点小算盘,翻了个白眼鄙夷:“大姊来贺年,你等着她来灶间给你剥蒜,做梦呢?”
花莺一点不生气,给她二姊一个笑眯眯眼:“大姊最勤快,再说就算大姊不来,我躲会儿懒也是好的。”
对于幺妹的得过且过,花香很看不上,翻个白眼正想说什么,黄家长女走进厨房:“好端端的翻什么白眼,一点小娘子的样子都没有!”
黄花荣十九,过年虚岁二十。高个长圆脸皮肤微黑,一双眼睛像极了母亲,双眼皮眼睛亮的很。
花莺欢乐极了,几步蹦到大姊面前,小嗓音甜的能腻人:“姊姊,莺莺可想你了~~”
花荣笑笑,从袖里摸出一个大红荷包:“压岁钱。”
“谢谢姊姊~~”心满意足眯眼笑。
花荣笑着摸摸小妹头,走进厨房给花香也递了一个红包:“二妹年顺。”
黄花香站起来拍拍手,瞅着红包的厚度,脸上笑容真诚许多,叉手躬身:“大姊年顺。”
张莲香看着女儿手头宽裕,放心不少:“你就惯着她们。”
“儿是大姊,应该的。”花荣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问“二弟呢?”
这个花莺乐意回答:“次兄昨天晚上就没回来,不知在谁家歇的。”
黄花香脸色有些不愉:“知道今日待客,又偷懒。”
“他回来能做什么,不够添乱。”张莲香不以为意,转身去案上切春盘。先把葱横切两寸,再竖过来切成细丝。
花荣跟过去据理以辩:“莺莺尚且能帮阿娘干活,他都十一二了还不能?不能替香香烧火,让香香学习案上功夫?不能带着亲戚家孩子玩,让阿诚跟着阿翁学人情?”
花莺立刻跟着踩一脚:“就是,儿还能摘菜剥蒜呢。”
花香不甘人后,终于把刚才要说的话说出来:“阿娘偏心。”
三姐妹站成一条线。
张莲香放下刀,好气又好笑:“你们姊妹这是要造阿娘的反?”
花荣顺手捡起刀,把葱挪到自己面前切,吩咐花莺:“洗洗手,去把你次兄叫回来。”
“嗳”花莺快快乐乐应了,去缸里舀一瓢水。
张莲香顺手解下自己围裙,给长女系上,见她今日穿的宽袖褙子,又从墙上取下襻膊给她。
花莺洗完手蹦蹦跳跳出院子,村里年气依旧浓郁。乡人们穿戴一新,或挎着包袱或提着篮子走亲访友。花莺长得可爱嘴甜讨喜,一路‘婶婶伯伯’喊过去。
有人问:“花莺这是做什么去?”
“去找我家次兄”
“那不是在黄守家,就是在二平家。”
“是呢”花莺笑嘻嘻“也有可能在鲁达家或者夏满家。”花莺次兄是村里有名的花蝴蝶,整天招蜂(男的)引蝶(男的)的玩耍。
村里一群五六个童子,聚在一起挤挤闹闹,然后轰然而散‘砰’的一声炮竹落地。炮竹声刚落,童子又嗡嗡嗡的蜂儿一样,聚在一起挤挤闹闹。
花莺欢欢快快蹦去村尾鲁达家,进门先喊人:“鲁叔鲁婶,儿是黄家花莺来找次兄。”
听见花莺声音,正房里跑出个小胖子,长的四方脸结结实实,一身宝蓝团花绸袍子:“你怎知你次兄在我家?”
这就是鲁家三子,鲁达,今年也八九岁。
花莺笑嘻嘻:“这还用猜,你家离我家最远,我阿兄自然躲在你家。”
鲁达‘哒哒哒’跑到花莺面前,赞:“你真聪明。”
花莺没接话,转而说:“劳烦你带我去找我家次兄。”
“跟我来”鲁达转身带路。
鲁家是黄家庄的殷实人家,到底有多殷实却没人知道。只知道鲁家常年府里县里倒腾货物,是个行商。家里住着两进院子,常年雇着短工,还买了两个婆子帮忙料理家务。
婆子们住在一进院子,鲁达领着花莺进正厅,绕过木质屏风到二进院子。二进院子也很阔大,十字甬道铺着青砖,四角种些花树,花树下摆着些或立或卧的圆石头,其间一棵黄腊梅开的正鲜。
鲁达脚步慢下来,问:“花莺开春你去村学不?”
花莺眨了眨眼停了一下,然后很乖巧的样子:“要看阿爹阿娘怎么说。”
鲁达胸有成竹:“你二姊都去了,你爹娘肯定也会送你去。”
“可是我大姊都没去”花莺反驳“更何况大兄要结亲,家里未必有闲钱。”
“啊?”鲁达呆住了。
花莺脚步轻快绕过他,问:“我次兄在这个屋,屋里有别人没?”
鲁达还有些呆愣,傻傻回话:“没有,我次兄已经去读书了。”
花莺听了直接提腿进屋。这是一间厢房,却比花莺住的厢房大多了。迎面八仙桌高背椅,桌上供着孔子讲学图,铜盘里放着粉彩茶具。
墙是新刷的白石灰,白的亮眼;家具一律新黑漆,黑的锃亮;家具上用金笔描着花鸟。听说是因为今年春天,鲁达次兄要去参加县试,所以家里搞得焕然一新。
雪白的窗纸透的屋里明亮,花莺一眼看见还在赖床的次兄。
“次兄,醒醒。”花莺摇摇黄祖。
……
黄祖一动不动,闭着眼睡的深沉。细瘦的肩膀,都被温暖的被窝捂软了。
花莺下点力气摇他:“次兄醒醒!”
“嗯~?”绵长的鼻音,带着酣睡沉绵的味道。黄祖两个眼皮,只有一个粘连不舍的眯开半边,模模糊糊看是花莺,‘吧嗒’闭上继续睡。
……花莺
花莺拿她娘吓人:“阿娘叫我来找你,你不起来阿娘亲自来捉你!”
被子一起一伏,黄祖睡的气息平稳。
……花莺
花莺靠近点威胁:“大姊让我叫你回家,你不回去,大姊立刻就来!”
一起一伏的被子静止了,黄祖呼吸停了一次,大约是在思考。
小花莺得意了,就知道大姊最顶用。再接再厉花莺俯到黄祖耳边:“快起来,你也不想被大姊从被窝里揪出来,对吧?”
就这么一瞬,黄祖好像想通了什么,又接着睡。睡还不够,许是花莺说话带出的口气,吹得耳朵痒,黄祖拉起被子蒙头睡。
……被子一起一伏,里边的人显然睡得很舒服。
旁边围观的鲁达有些尴尬,劝说花莺:“阿祖兄长有些困,让他再睡会儿。”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觉得尴尬。
花莺小胸脯鼓气,她才不会轻易认输,尤其是面对次兄!谁怕他个小毛孩。花莺眯着眼睛看被子,被子一起一伏安然极了。
鲁达看看一起一伏的被子,再看看眯着眼睛似乎生气的花莺,觉得自己压力好大。小心的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扯扯花莺袖子:
“不然咱们去吃果子糖吧,我家有府里新鲜样式的芝麻饧、蜜饯雕花、杏片、梨干,还有好几种香饮子,咱们吃吃喝喝玩一会儿,阿祖兄长就该起来了。”
这几样东西虽说不难得,却也不是能放开给孩子们吃的,至少鲁达都是省着吃的。按理说花莺贪嘴,这些东西能让她走不动道。
可实际上花莺却没挪脚。一来他们关系不过是乡亲邻里,花莺不好去吃那些一听就值钱的东西;二来花莺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
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花莺忽然坏坏一笑,她有法子了。先去屋外岔开五指,在冷冬里来回扇风。
“花莺你做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扇了又扇,花莺把手捂到脸上。鲁达奇怪的看着花莺,觉得她眉头微皱,好像不满意的样子。然后就看见花莺,走到腊梅树旁蹲下,然后……
花莺把两只手捂在石头上!!!
鲁达头皮发麻,咚咚咚跑过去:“你疯了,不冷吗?”
花莺笑眯眯:“就是要冷,越冷越好。”鲁达看花莺,像看一个怪物:“你怎么想的?”
花莺不语,等了一会儿,觉得手掌被冰的微微发疼,才收回手。花莺‘嘿嘿’笑的像个坏蛋,实际上也确实是个小坏蛋。
她回屋把冰的雪团一样的手,塞进了黄祖脖领。黄祖睡得热热软软,被花莺这么一冰,提神醒脑。
“啊啊啊啊”大叫,黄祖扇着被子跳起来“谁呀!不想活了,惹你家爷爷。”
花莺手叉腰站在炕下,骄傲的抬起头:“是我,阿娘叫你回家。”
黄祖冷的打了几个激灵,这才停下来。看见花莺忍不住想骂,可是又想起什么:“你是不是傻的,不知道冷吗?”吊儿郎当盘腿坐下,黄祖把妹妹双手拉出来,捂在褥子底下:“胳膊伸长,这块地儿是次兄刚睡的,且暖和着。”
花莺半趴在炕上,胳膊长长伸到褥子底下,光滑的芦席平整暖热。仰起脸,花莺对黄祖笑的甜蜜蜜。
黄祖拧了花莺鼻子一下:“下次做坏事,不要让自己吃亏,知道吗?”
“知道”花莺甜甜应了。
一旁的鲁达,感觉好像有些复杂,有羡慕,也有……警惕。为什么要警惕呢?鲁达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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