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
这几天来,叶萧每当走过自家楼下的信箱,都会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但每次都只看到一大堆信箱垃圾。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生活中失去了某些元素。于是,他有了一种小小的欲望,读周旋下一封来信的欲望。然而,叶萧始终都没有等到它——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十三封信。
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叶萧就会拉开抽屉,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有时侯他甚至觉得周旋信里的文字,要比斯蒂芬·金的小说更要好看。
然而,反复读那些信也会产生后遗症,那就是半夜里总睡不好觉。叶萧很清楚,自己作为一名警官,失眠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他必须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3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的环境非常好,只是距离市区远了一些。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就可以见到一大片绿地和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自由自在地走着,他们的神色自然而悠闲,看起来和普通医院里的病人没什么区别。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很快就在病人花名册里找到了高凡的名字。
然而,更让叶萧感到意外的是,在精神病人花名册里还有周旋的名字。
但叶萧立刻摇了摇头,全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里看到一个“周旋”也没什么。他这才吁出了一口长气,也许自己有些紧张过头。
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你叫我文医生好了。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3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我就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他。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情况非常糟,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
“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子夜歌,后来在网上搜索才知道那是南朝乐府。”
“也是一种地方戏曲。”
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经过我们长期的治疗,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虽然还没有脱离妄想,但日常生活已逐渐恢复了正常,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至少从表面上看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说实话我个人非常喜欢他的油画,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那么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不,只能说得到了控制。刚才我说的是白天的高凡,但到了晚上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依然会产生幻觉和妄想。当然,经过我们的治疗,这种情况正在逐渐好转。你应该知道,精神分裂症是一种长期的疾病,要根除是非常困难的。”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至于他是否愿意把往事准确地告诉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此我们不能强迫他。”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
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经过一间幽静的小花园,走进病房区。
出乎叶萧的意料,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铁窗和强壮的男护工,而是和普通医院的住院楼一样,甚至环境更加优雅温馨。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下午的阳光照射到画布上,深色调的颜料发出暗暗的反光。高凡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继续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画笔。叶萧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他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叶萧能从这幅画里感受到某种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视觉震撼。他明白,对于真正的画家而言,绘画就是心灵的舞蹈。现在,他就面对着高凡的心灵。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站在叶萧身边的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叶萧想要表现地自然一些,他也实在看不出高凡有精神病人的样子。于是,他很随意地坐在高凡对面的一张空床上,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你好,我叫叶萧。”
“叶萧?”高凡立刻拧起了眉毛,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忽然,叶萧感到有些紧张,回头看了文医生一眼,但医生却示意他没事。
高凡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他知道周旋?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不,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你说什么?”
叶萧立刻回头看了看文医生,心里在问高凡是不是发病了?
但文医生却向叶萧问道:“叶警官,你和周旋是什么关系。”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他忽然想了起来,刚才在病人花名册里也看到了周旋的名字。叶萧随即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文医生摆了摆手说:“叶警官,先别这么否定,也许真的是你的熟人呢?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难道真是他?”叶萧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叶萧摇了摇头问:“周旋是我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40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远远胜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无论如何都说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研究周旋的这部小说。这些‘高人’聚集在一起,对周旋的小说足足研究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懂。最后,他们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这个打击太大了。”
“是的,但周旋并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最初我和周旋谈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家,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叶萧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画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对,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当然,也不乏成功治好的例子。至于周旋,我很难确定他是否还有病,起码他的恢复情况要比高凡好得多。”
高凡忽然插话了:“文医生,其实我的情况也不错嘛。”
“对不起。”文医生笑了笑,悄悄地对叶萧使了个眼色,继续说下去,“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周旋在40天前就逃出去了?这里是精神病院,怎么能让病人逃出去呢?”
“是的,这里是精神病院,但不是监狱。病人也不是犯人,他们有自己的权利,他们所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监禁。在我们这里,只有极少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才被实施严格的措施。”
“文医生说得很对,周旋纯粹是个意外。”高凡又插了一句,然后,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说,“叶警官,你现在坐的空床铺,就是周旋睡觉的地方。”
叶萧立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回过头看了看这张空床,这时文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坐下吧。”
高凡笑了起来:“作家与画家住在同一间病房,总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把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画家眯起了眼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
文医生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打断了叶萧的问话:“叶警官,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能接受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我能够——”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文医生,我现在非常清醒,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往事,你们尽可以放心地问。”
叶萧点点头:“很好,你就捡你知道的说吧。”
“那是在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那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3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高凡忽然停顿了片刻,似乎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感之中,“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30多岁,还带着一个儿子,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清芬接受你了?”
高凡微微笑了笑说:“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我。但我逐渐地了解到,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打开了她的内心世界,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是的,我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当然,这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儿子知道。”
“行了,别谈这个了。”叶萧挥了挥说说,“你认识田园吗?”
“你也知道田园?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她是那种看一眼就会被牢牢记住的女人。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似乎也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能谈谈水月吗?”
“你是说那个女大学生?对,她令人印象深刻,她长得非常漂亮,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具有惊人的古典美。不过,她的气质过于忧郁,似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子。总之,水月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以至于让人望而却步。”
叶萧点了点头,心想画家的观察力确实很到位,并不逊色于周旋在信中的描述。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我感到很奇怪,那地方到了晚上谁都不敢去。但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更让我害怕的是,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看上去就像是挖墓一样——事实上就是挖墓。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原来她是要找我来干这体力活,我这个人天生胆子大,再加上那几天我偷偷地在客栈里找金子,对刨坑挖地已经驾轻就熟了。于是,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
“木匣?”
“也可以这么说吧。当时我发现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在惊慌失措了一阵之后,她让我立刻把挖出来的土再填回去。我只能照她的要求办了,又使那座坟墓恢复了原样,只是坟里的木匣已落到了田园的手中。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也许是因为挖了坟墓的原因,当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找我,弄得我心里忐忑不安。”高凡苦笑了几下,看了看文医生说,“也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精神产生了一些问题吧。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虽然我们都不相信,但确实感到客栈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氛。我越来越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把坟墓里的厄运带进了幽灵客栈。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
突然,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在我们精神病院里,类似的病例相当普遍,通常是由于特殊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
“我不知道,不过当时她们的样子确实有些神经兮兮。那几天,客栈里人心惶惶,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些神经质,我也觉得客栈的空气好像变了,带有某种坟墓里的气味——不,更确切地说,是那只木匣的气味。我不知道那只木匣里有什么,也不知道田园是否打开了它,但我想从我把木匣拿出坟墓的那一刻起,恐惧和死亡就注定要降临到幽灵客栈。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当时,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也许所谓的黄金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一个虚幻的诱饵,真正的目标只是这具骨骸。我把这死人骨头全部挖了出来,然后埋到了海边的墓地里,也许这样它就可以安息了。”
高凡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刚刚从墓地回来一样,叶萧忍不住催促着问:“后来呢?”
“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又过了几天,客栈里的气氛越来越让人害怕,我始终没有见到丁雨天。琴然和苏美继续排斥水月,她们的话非常吓人,让我也不敢和水月说话。而小龙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奇怪的话,有时候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这孩子也许有强烈的第六感。但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了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当时,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不见小龙的踪影。清芬非常痛苦,她不能没有儿子,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她吗?”
“现在,我只有深深地忏悔,我觉得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龙,他完全是无辜的。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我们全都被吓坏了,秋云说水月是个幽灵附身,一定要把她弄死,才能挽救大家的生命。文医生说得对,那确实是被害妄想,当时我也产生了那种错觉,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水月,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古代女子。”
文医生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你的病根。”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三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是阿昌?”
“对,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那真是一场恶梦,虽然阿昌的样子很吓人,但他平时的性格却是非常地温和,绝对想不到他会如此地愤怒。当时,他的样子真像个凶神恶煞,看起来愤怒到了极点。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我根本就挣脱不开他,结果也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
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这时候,高凡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心有余悸地说:“你们是想象不到那种急速坠落的经历,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他们说我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就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不过,当时我已经疯了,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只盘问了我几分钟,就把我送去做精神病鉴定了。后来我的亲戚来把我接回了上海,进入这座精神病院治疗,也从此认识了文医生。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是的。”
叶萧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尤其是最后那一段话,当高凡说到他掉进大海的一刹那,叶萧感到自己的皮肤一阵发凉,好像自己也掉到了海水中。
高凡也是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
“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把自己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我说过我们的关系很好,而且他又是一个作家,正在为一部新的惊悚小说收集素材和灵感。我觉得我在幽灵客栈的经历,足以写成一部最棒的惊悚小说,而这正是周旋所需要的,所以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已经有好几年没联系了,听说现在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小说的秘诀。”
“看来你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因为他明白这个故事的关键,就在于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那只木匣。周旋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当那天清晨我醒来,见到对面的床铺上空空如也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高凡忽然苦笑了一下,盯着叶萧的眼睛问,“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奇怪的是,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兰若的?”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
“你疯了。”叶萧只感到心跳加快,脸上热辣辣的感觉。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叶萧惊魂未定地回到住院楼外的花园里,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天是这样。”
“可你怎么解释刚才的事呢?”
文医生已经恢复了平静:“有少数的妄想病人,在经过治疗后似乎已经完全康复,其实病人仍秘密地保留着他的妄想。但是,他明白只要自己把这种妄想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医生视为病态。所以,他们对自己心中的妄想守口如瓶,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中也不表现出来。我们称之为人格的纵性分裂,病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妄想,一半是普通人的常识。他们的妄想只存在于内心深处,通常不会有太大的危害性。像高凡刚才那种情况,可能是在他说完以后,心情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结果一不留神,就把内心隐藏的东西泄露了出来,我认为这完全是一次意外。”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尤其像高凡那样的病例。在他对你述说幽灵客栈和周旋的事情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那是值得信赖的。除了他最后那几话以外,其它话的思路都非常清晰,是经过理智思考的结果,不可能是妄想,也不可能是故意说谎,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