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廷说得对。雅列的痛楚不翼而飞。
“宝贝儿,”布廷对佐伊说,“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这是雅列。请向他问好。”
“你好,雅列先生。”佐伊用柔弱而犹豫的声音说。
“嗨,”雅列不敢说得太多,他害怕自己会语不成声,连忙收拾起心神,“你好,佐伊。很高兴认识你。”
“佐伊,你不记得雅列了,”布廷说,“但他记得你。我们在凤凰星的时候他就认识你了。”
“他认识妈咪吗?”佐伊问。
“他肯定认识妈咪,”布廷说,“谁不认识妈咪啊?”
“他为什么在那个箱子里?”佐伊问。
“他在帮爹地做个小实验,没什么。”布廷说。
“做完试验他能来和我玩吗?”佐伊说。
“到时候看,”布廷说,“现在和他说再见吧,亲爱的。他和爹地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佐伊转向雅列说:“再见,雅列先生。”她回到走廊里,大概是回住处去了。雅列抻着脖子目送她离开,听着她的脚步声。布廷关上门。
“你明白你不可能去陪她玩的,”布廷说,“只是佐伊在这儿很孤单。我请奥宾人在一个小型人类殖民地上空放了颗卫星,盗录娱乐节目哄她开心,免得她怀念殖民联盟富有教育意义的节目带来的欢乐。不过她在这儿没有玩伴。虽说有个奥宾人保姆,但保姆只能保证她别从楼梯上摔下来。只有我陪着她。”
“告诉我,”雅列说,“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奥宾人屠杀了科维尔空间站上的每个人。”
“奥宾人救了佐伊,”布廷说,“袭击科维尔空间站和奥玛的是勒雷伊人,不是奥宾人。勒雷伊人是为了报复殖民联盟在珊瑚星击败他们。他们根本不想要奥玛,只是挑了个最容易攻打的目标。奥宾人发现了他们的计划,算好时间,在袭击的第一阶段结束后赶到,勒雷伊人还没从和人类的战斗中恢复过来。他们把勒雷伊人赶出科维尔,开始搜索空间站,发现平民都被塞进了一间会议室关押起来。勒雷伊人杀死了全部军人和科学家,因为他们经过改造的躯体不好吃,但殖民者嘛——唔,他们就不错。要是奥宾人没有选择那个时间点突袭,勒雷伊人已经屠杀并吃掉他们了。”
“其他平民呢?”雅列问。
“呃,当然是被奥宾人杀掉了呗,”布廷说,“你知道的,奥宾人不接收俘虏。”
“但你说他们救了佐伊?”雅列问。
布廷笑了笑。“搜查空间站的时候,奥宾人在科学实验室转了一圈,看有没有值得窃取的好点子,”他说,“奥宾人是了不起的科学家,但不怎么有创造力。他们能改良从各处找到的点子和技术,但不擅长开创思路。科学空间站正是他们对奥玛有兴趣的原因。他们发现了我在意识方面的研究,起了兴趣。他们发现我本人不在空间站,但佐伊在,于是扣下她,开始找我。”
“他们用她勒索你。”雅列说。
“不,”布廷说,“更像个善意的邀请,是我向他们提出了许多要求。”
“佐伊在他们手上,你还向他们提要求?”雅列说。
“正是如此。”布廷说。
“比方说?”雅列问。
“比方说这场战争。”布廷答道。
简·萨根摸近第八门也是最后一门钢矛炮。它和另外几门钢矛炮一样,也开始追踪她。她继续接近,它发出警报。她知道要是进入三米范围,钢矛炮就会开火。萨根捡起一块石头,径直扔向钢矛炮,石块击中目标,毫无损伤地弹开,钢矛炮的控制系统跟踪了石块,但没有加以处理。钢矛炮能分辨石块和人。了不起的工程成就,萨根心想,但不怎么厚道。
她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走到安全地带边缘,把石块扔向钢矛炮右侧。钢矛炮追踪石块,右手边的另外一门钢矛炮瞄准了她。这些钢矛炮在分享瞄准数据,她没法靠转移某一门的注意力逃跑。
他们所在的洼地很浅,萨根能顺着边上望出去,根据她的观察,附近地区没有奥宾士兵。他们要么躲了起来,要么相信人类哪儿也去不了。
“逮住了!”
萨根转过身,看见丹尼尔·哈维走了过来,他手里抓着什么正在蠕动的东西。哈维说:“看谁找到晚餐了。”
“那是什么?”萨根问。
“我他妈怎么知道?”哈维说,“我看见它钻出地面,赶在它爬回去之前逮住了它。居然还敢反抗。我不得不抓住它的脑袋,免得被它咬伤。我看咱们可以吃它。”
这时候西博格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端详着那东西说:“我才不吃呢。”
“随便,”哈维说,“你饿死好了。中尉和我一人一半。”
“我们没法吃,”萨根说,“这儿的动物不匹配我们的消化系统,估计和吃石头的效果差不多。”
哈维看着萨根,像是她刚在他脑袋上拉了一泡屎。“好吧。”他说,俯身想放走那东西。
“等一等,”萨根说,“我要你扔出去。”
“什么?”哈维说。
“把那东西扔向钢矛炮,”萨根说,“我想看它们会怎么处理活物。”
“用不着这么残忍吧。”哈维说。
“刚才你还想吃那鬼东西呢,”西博格说,“现在却担心残忍不残忍了?”
“闭嘴。”哈维说,他抬起胳膊,准备把那东西扔出去。
“哈维,”萨根说,“别直接朝炮口扔,谢谢。”
哈维忽然意识到根据轨迹向回追踪抛射物会直接回到他身上。“抱歉,”他说,“犯傻了。”
“往高处扔,”萨根说,“越高越好。”哈维耸耸肩,把那东西抛向高处,那东西划着弧线飞离他们,在半空中蠕动着。钢矛炮尽可能抬高炮口追踪那东西,仰角大约到五十度左右。炮身旋转,那东西刚回到射程内,炮口发射出一阵细密的钢针,钢针接触到那东西的身体就开始膨胀,把那东西打得稀烂。不到半秒钟,那东西就变成了一团血雾,另有两三块碎肉掉在地上。
“好得很,”哈维说,“现在我们知道这些武器很管用,而且我还在饿肚子。”
“有意思。”萨根说。
“我饿肚子有意思?”哈维说。
“不,哈维,”萨根恼怒道,“我现在才不关心你的肚子呢。有意思的是炮筒只能抬高到一定角度,这是地面压制武器。”
“所以呢?”哈维说,“我们就在地面上啊。”
“树木,”西博格忽然说,“狗娘养的。”
“有想法了,西博格?”萨根问。
“训练的时候,狄拉克和我从树上溜过去偷袭敌方,赢了一场战争游戏,”他说,“他们以为我们会从地面发动攻击,一直没想到要抬头看,于是被我们摸到了头顶上。我险些从树上掉下去摔死。不过这点子很管用。”
三个人扭头望向洼地内的树木——不是真正的树木,而是阿瑞斯特的树木对应物——细长的大型植物,向天空伸展数米。
“快说,咱们是不是都有同一个疯到家的念头,”哈维说,“我可不希望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
“来,”萨根说,“看看咱们能用这些树木做什么。”
“太疯狂了,”雅列说,“奥宾人不可能因为你的请求开战。”
“真的吗?”布廷说,讥讽的笑容爬上面庞,“你知道这个,是因为你对奥宾人有第一手的深入了解?因为你研究过许多年这个问题?因为你的博士论文是写奥宾人的?”
“没有哪个种族会因为你求他们开战就开战,”雅列说,“奥宾人不会为了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
“他们现在也没有啊,”布廷说,“这场战争当然有目的——他们要我能给予他们的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雅列问。
“我能给予他们灵魂。”布廷说。
“我不懂。”雅列说。
“因为你不了解奥宾人,”布廷说,“奥宾人是被创造出来的种族,康苏人制造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与传言相反的是,康苏人并不完美,他们也会犯错。他们制造奥宾人的时候犯了个大错。他们赋予奥宾人智慧,但无法给予奥宾人意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奥宾人当然有意识,”雅列说,“他们有社会,会交流;有记忆,会思考。”
“那又怎样?”布廷说,“白蚁有社会,每个物种都能交流,不需要有智能也可以记忆——你脑袋里的电脑记得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但那东西从根本上说不比石头更聪明。说到思考,思考难道需要你的内省吗?完全不需要。你可以制造出一个有星航能力的种族,但他们不比原生动物更懂得内省,奥宾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奥宾人能共同意识到种族的存在,但成员不具备所谓的‘人格’。没有自我,没有‘我’。”
“说不通啊。”雅列说。
“为什么?”布廷说,“自我意识的标志物是什么?奥宾人有吗?狄拉克,奥宾人没有艺术,没有音乐、文学和视觉艺术。他们能从知性上理解艺术这个概念,但不懂如何欣赏艺术。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彼此告知事实,去哪儿,山那边有什么,他们要杀多少人。他们不会撒谎。他们并没有限制撒谎的道德禁制——说起来,他们压根儿没有限制任何事的道德禁制——但他们无法编造谎言,就像你我无法凭借意念举起物体。我们的大脑没有这种构造,他们的大脑没有那种构造。每个人都会撒谎——每个有意识、需要维护自我形象的人都会撒谎,但他们不会撒谎。他们是完美的。”
“无法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我不觉得这个叫‘完美’。”雅列说。
“他们是完美的,”布廷坚持道,“他们不会撒谎。他们在他们的社会结构之内完美地彼此合作,按照预定方式解决挑战和分歧,从不背后伤人。他们是道德完美的,因为他们的道德是绝对的,是用编码写好的。他们没有虚荣心和野心,甚至没有性虚荣。他们全都是雌雄同体,交换遗传信息就像你我握手一样平常。他们也没有恐惧。”
“所有生物都有恐惧,”雅列说,“连没有意识的动物也有恐惧。”
“不,”布廷说,“生物只是生存本能,看似恐惧,但并不是一码事。恐惧是逃避死亡和痛苦的欲望,深植于你对自我有可能不复存在的认知之中。恐惧是和存在相关的。奥宾人无论怎么说都没有自我存在,所以他们从不投降,也不接受俘虏,所以殖民联盟害怕他们,明白了吗?因为你无法让他们害怕。多么了不起的优势啊!这个优势太伟大了,要是再让我负责制造人类士兵,我肯定会建议剥夺他们的意识。”
雅列不由颤抖。布廷注意到了,他说:“别傻了,狄拉克。你不会想说拥有意识对你来说有多么值得高兴吧?意识让你知道,他们制造你是为了某个目标,而不仅仅是赋予你存在;意识让你知道,你的记忆其实并不是自己的东西;意识让你明白,你的存在目标只是杀死殖民联盟要你去杀的人和东西。你是有自我的武器而已,没有自我反而更快活。”
“放什么狗屁!”雅列说。
布廷笑着答道:“哈,说得好。我恐怕也不会想要失去意识。既然按理说你就是我,所以我一点也不奇怪你有相同的感觉。”
“奥宾人要是这么完美,还需要你干什么?”雅列说。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多完美,”布廷说,“他们知道他们缺少意识,尽管对他们个人无关紧要,但对种族来说就至关重要了。他们见到了我对意识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意识传送方面,但也有我早期关于完整记录和储存意识的笔记。他们认为我能提供他们所渴望的东西——非常想要的东西。”
“你给了他们意识?”雅列问。
“还没有,”布廷说,“但已经很接近了,足够让他们比以前更加渴望它。”
“‘渴望’,”雅列重复道,“对一个缺乏情感能力的种族,这种情绪够强烈的。”
“知道‘奥宾’是什么意思吗?”布廷问,“在这个字眼还没有被用来指代他们的种族之前,奥宾语里的‘奥宾’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不知道。”雅列说。
“意思是‘缺乏’,”布廷昂起头,沉思道,“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追溯绝大多数智慧种族的自我称谓的语源,总会得到这个种族的成员的某种变体——因为每个种族都从各自的小小母星起步,相信他们就是宇宙的绝对中心。但奥宾人不一样。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身份,用来描述自己的词语说明他们知道他们缺乏其他智慧种族都拥有的某样东西。他们缺乏的是意识。这是他们拥有的唯一一个描述性名词。哦,还有奥比诺,意思是缺乏者的家园。除此之外的所有词汇都干巴巴的。阿瑞斯特的意思是第三颗卫星。‘奥宾’这个名字很了不起,想象一下,要是每个种族都能用他们最严重的缺陷给自己命名,那该多好啊。我们可以管我们的种族叫‘傲慢’。”
“他们怎么知道缺乏意识对他们有影响呢?”雅列问。
“夏娃怎么知道吃智慧树的果实对她有影响呢?”布廷说,“不该有影响,但确实有。夏娃是可以被诱惑的,假如你相信上帝全知全能,就明白这说明上帝存心诱惑夏娃犯错。要我说,这个把戏怎么看怎么下作。奥宾人没有理由要渴望情感能力,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处,但他们还是想要。我认为康苏人并没有搞砸,失手创造了一个没有自我的智慧种族,而是存心把奥宾人造成这个样子,设置他们渴望他们无法拥有的某件东西。”
“为什么?”
“康苏人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布廷说,“你是附近最发达的种族,做事没必要向我们这些钻木取火的野蛮人解释理由。咱们就这么说吧,他们相当于神祇,而奥宾人则是没有情感能力的倒霉蛋亚当和夏娃。”
“所以你是那条毒蛇。”雅列说。
听见雅列用比喻反唇相讥,布廷不禁笑了。他说:“也许是吧。也许满足了奥宾人的心愿,我就会把他们赶出没有自我的天堂。不过那是他们需要处理的问题,而我从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得到我的战争,终结殖民联盟。”
三个人望着的那棵“树”高约十米,直径约一米。树干遍布褶皱,能将雨水导入内部。每隔三米,较大的褶皱长出环形枝蔓和细枝,随着高度上升,直径越来越小。萨根、西博格和哈维望着这棵树随风飘舞。
“风这么小,树都能摇成这样。”萨根说。
“上面的风也许很大。”哈维说。
“就算大也大不到哪儿去,”萨根说,“只有十米高。”
“也许是空心的,”西博格说,“就像凤凰星上的树木。狄拉克和我那次耍花招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脚下的凤凰星树木。有些小枝杈撑不住我们的体重。”
萨根点点头。她走到树前,把体重挂在一条较小的褶皱上,褶皱撑住了一小段时间,这才被萨根折断。她再次抬起头,边观察边思考。
“打算爬树玩儿,中尉?”哈维问。萨根没有回答,抓住褶皱爬了上去,尽量平均分配重量,不让任何一条褶皱过度受力。向上爬了三分之二,到树干逐渐变细的地方,她感觉到树木开始弯曲,体重正在压弯树干。四分之三,树干明显弯曲。萨根等着听见树木折断或劈裂,但什么也没等到,只有褶皱互相摩擦的瑟瑟声音。这些树的韧性很强,萨根估计它们见识过不少大风,阿瑞斯特是颗海洋星球,大得可怕的飓风时常扫过相对而言小得微不足道的陆地。
“哈维,”萨根说,她稍微前后移动,保持树木的平衡,“你觉得树干像不像会折断的样子?”
“底部看着挺好。”哈维说。
萨根望向离她最近的钢矛炮,问:“你觉得这棵树和那门炮有多远?”
哈维猜到了她打算干什么。“对你想做的事情来说,中尉,还不够远。”
萨根不太确定,说:“哈维,把魏格纳带过来。”
“什么?”哈维说。
“把魏格纳带过来,”萨根说,“我要做实验。”哈维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跺着脚去搬魏格纳的尸体了。萨根低头看着西博格,问:“你感觉如何?”
“腿很疼,”西博格说,“头更疼。总觉得缺了什么。”
“融合,”萨根说,“离了融合很难集中精神。”
“我倒是能集中精神,”西博格说,“只是总集中在我缺了多少东西上。”
“你能行的。”萨根说。西博格哼了一声。
几分钟后,哈维用消防员扛人的姿势带着魏格纳回来了。“让我猜一猜,”哈维说,“你要我把他递给你。”
“对,谢谢。”萨根说。
“好的,该死,有何不可?”哈维说,“没有比扛着死尸爬树更轻松的了。”
“你能行的。”西博格说。
“只要你们别让我分神就行。”哈维嘟囔道。他调整一下魏格纳的位置,开始爬树,把他和魏格纳的体重加到树上。树干吱嘎作响,弯曲得愈加厉害,哈维只能一点一点慢慢爬,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又不能丢掉魏格纳。等他爬到萨根身边,树干已经弯曲到了近九十度。
“现在呢?”哈维说。
“能把他放在咱们中间吗?”萨根说。哈维嘟囔着小心翼翼地卸下魏格纳,转动自己的身体,把魏格纳靠在树干上。他抬头看着萨根,说,“有句话我非说不可,这么糟蹋他可不地道。”
“他在帮助我们,”萨根说,“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跨过树干,哈维在反方向依样而行。“数到三。”萨根说,数到三,两人同时从离地五米处跳下树。
那棵树摆脱了两个人的分量,垂直向上反弹,紧接着荡向对面,魏格纳的尸体被抛离树干,划着弧线飞向钢矛炮。这次发射不太成功,魏格纳在发射前最后一刻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没能借到所有力量,他在上天前就失去了重心。弧线把魏格纳带到离他最近的钢矛炮前方,他刚落入射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变成一堆肉块和内脏掉在地上。
“我的天。”西博格说。
萨根扭头问西博格:“你那条腿能爬树吗?”
“可以,”西博格说,“不过我可不着急那么找死。”
“你不会的,”萨根说,“我去。”
“你看见了魏格纳的下场,对吧?”哈维问。
“看见了,”萨根说,“他是尸体,无法控制抛射轨迹;再说他比我重,压树的又是你和我。我体重更轻、活着、你俩体重更大。我应该能飞过钢矛炮。”
“你要是错了,就会变成肉酱。”哈维说。
“至少死得痛快。”萨根说。
“也对,”哈维说,“但很狼狈。”
“我说,等我死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评论,”萨根说,“现在嘛,咱们一起爬树吧。”
几分钟后,西博格和哈维站在了萨根左右两边,萨根蹲在弯曲的树干上,尽量保持平衡。
“有遗言吗?”哈维问。
“哈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他妈的讨厌鬼。”萨根说。
哈维笑着答道:“我也爱你,中尉。”他朝西博格点点头。“跳。”他说,两人跳了下去。
树木嗖地扬起,萨根调整位置,顶住加速度,保持姿势。树干荡到头,萨根双脚一蹬,把自己的力量也加在弹力上。萨根在难以企及的高度飞行,她觉得避开钢矛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钢矛炮追踪着她,但无法开火。炮管跟着她移动,直到她飞出周界,落向界外的草场。她只来得及想“这会很疼”,就团起身砸在了地上。防护服瞬间硬化,吸收了部分冲击力,但萨根觉得至少撞裂了一根肋骨。硬化的防护服让她滚得比预计的更远。她终于停下,躺在高杆草的草丛中,努力回想该怎么呼吸。恢复正常所花的时间比预料中多了好几分钟。
萨根听见哈维和西博格在远处对她喊叫。她还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低沉的嗡嗡声,音调越来越尖利。她还是躺在草丛里,调整姿势,想看那是什么。
那是两个奥宾人驾着小型武装飞行器,正在径直朝她飞来。
“你首先必须理解,殖民联盟是邪恶的。”布廷对雅列说。
雅列的头疼带着三倍的力量回来了,他很想再次见到佐伊。“我不明白。”他说。
“唉,你当然不理解。”布廷说,“你顶多几岁大,一辈子都在按照别人的吩咐做事。你几乎没有自己做过选择,对不对?”
“这番话我已经听见过了。”雅列想起了凯南。
“是特种部队的什么人说的?”布廷的惊讶不似做假。
“是个勒雷伊囚犯,”雅列说,“叫凯南,说见过你一次。”
布廷皱起眉头,答道:“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最近见过很多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印象都比较模糊。不过勒雷伊人对你这么说倒是合情合理。他们觉得特种部队这个概念在道德上异常骇人听闻。”
“对,我知道,”雅列说,“他说我是奴隶。”
“你当然是奴隶!”布廷兴奋起来,“至少也是契约奴仆,受困于你无法控制的服役期限。对,他们说你们为了拯救人类而生,用融合把你和一个排的战友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们感觉良好。但说到底,这些只是控制你们的手段。你一岁大,顶多两岁。你对宇宙能有什么了解?你知道的就是他们告诉你的——宇宙充满敌意,人类永远遭受袭击。可是,如果我说殖民联盟说的那些都是错的,你会怎么想呢?”
“不可能是错的,”雅列说,“宇宙充满敌意,我见识过足够多的战斗,明白这一点。”
“但你见识的全都是战斗啊,”布廷说,“除了按照殖民联盟的旨意去屠杀,你还去过哪儿?宇宙对殖民联盟来说充满敌意,这一点倒是没说错,但充满敌意是有原因的,殖民联盟对宇宙充满敌意。自从人类进入宇宙之后,几乎遇到哪个种族都要打仗。虽说殖民联盟觉得某几个种族有利用价值,可以充当盟友或贸易伙伴,但数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狄拉克,在殖民联盟的跃迁视界内,我们知道有六百零三个智慧种族的存在。你知道联盟将其中多少个视为威胁,允许防卫军先发制人地任意袭击吗?五百七十七个!你对你知道的百分之九十六的智慧种族抱有敌意,这就不是愚蠢的问题了,而是种族自杀。”
“其他种族也在互相征战,”雅列说,“又不是只有殖民联盟喜欢打仗。”
“对,”布廷说,“每个种族都有要竞争和开战的对象,但其他种族不会遇到谁都要打仗。在被人类逼着结盟之前,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是多年的敌人,天晓得,说不定以后还会再翻脸。但没有一个种族将其他种族视为永久性的威胁。谁也不这么做,除了殖民联盟。狄拉克,听说过高端密会吗?”
“没有。”雅列说。
“高端密会是本银河系几百个种族共同召开的大型会议,”布廷说,“二十多年前召开的,旨在制定本地区具有实际效力的政府框架结构,希望能系统性地分配新殖民地,而不是让各个种族争夺战利品和抵挡企图夺走战利品的敌人,从而终结抢夺地盘的无谓冲突。大家会组建多种族部队,攻击用武力强占殖民地的任何人,借此巩固这个体系。不是每个种族都签字认可协议,但拒绝派代表参加会议的种族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康苏人,因为他们没这个必要;另一个就是殖民联盟。”
“你难道指望我相信这种屁话?”雅列说。
“我什么都不指望你,”布廷说,“因为你屁也不知道。防卫军的普通士兵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殖民者显然也都不知道。殖民联盟拥有所有的飞船、跃迁无人机和通讯卫星,在空间站处理所有贸易和少得可怜的外交事务。殖民联盟是信息流通的瓶颈,他们决定殖民地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不单是殖民地,还有地球。妈的,地球的情况最糟糕。”
“为什么?”雅列问。
“因为地球在过去两百年间被逼成了社交白痴,”布廷说,“狄拉克,殖民联盟在地球牧养人类,用富国补充兵源,用穷国充当殖民种子库。殖民联盟实在太喜欢这个安排了,甚至在尽力遏制地球的社会演变。他们不希望地球发生变化,免得搞乱士兵和殖民者的生产计划,所以他们把地球与其他人类隔绝开,不让地球上的人类知道他们被完美地控制在了停滞状态。他们制造出一种疾病——他们称之为‘去势病’——告诉地球人说这是外星传染病,以此借口隔离了地球。他们让这种病每隔一两代就发作一次,只是为了巩固这个借口。”
“我遇到过地球来的人,”雅列想起了克劳德中尉,“他们又不傻,要是被迫困在原始状态,他们会发现的。”
“哦,殖民联盟每隔几年就会允许他们发明一两样东西,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在发展曲线上,但都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布廷说,“这次是新电脑,下次是音乐播放器,再下次是器官移植。偶尔允许大家为土地打打仗,免得人们失去活力。但另一方面,地球的社会和政治结构与两百年前毫无区别,他们居然认为这是因为达到了真正的稳定点。另外,他们活到七十五岁就会老死!太荒谬了。殖民联盟把地球管得实在太好,地球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受到了管理。彻底被蒙在鼓里。所有殖民地也都被蒙在鼓里。没人知道实情。”
“除了你。”雅列说。
“我参与制造士兵,狄拉克,”布廷说,“他们必须让我知道情况。我拥有最高密级,直到我干掉自己的克隆体为止,所以我知道高端密会的事情,所以我知道要是不消灭殖民联盟,人类就会被连根拔起。”
“我们目前似乎还活得不错。”雅列说。
“这是因为殖民联盟占了混乱的便宜,”布廷说,“一旦高端密会通过最终协议——也就是明后年的事情——殖民联盟就无法继续建造殖民地了。高端密会将把人类踢出他们企图占领的任何一颗行星,殖民联盟也无法再去强占别人的殖民地了。人类将受到制约,要是有其他种族想抢夺人类的行星,谁会去阻止他们?高端密会不保护不参与协商的种族。人类将被缓慢但坚决地赶回母星——要是到最后还回得去的话。”
“除非开战。”雅列并没有掩饰他的怀疑。
“正是如此,”布廷说,“问题不在于人类,而是殖民联盟。除掉殖民联盟,除掉现在这个牧养人民、为了一己私利愚弄人民的政府,用真正致力于服务人民的政府取代,加入高端密会,通过分配得到新殖民地的合理份额。”
“而且在你的领导之下,对吧?”雅列说。
“在理清条理之前,对。”布廷说。
“但要去掉你的行动盟友勒雷伊和艾尼沙将要夺走的那些星球。”雅列说。
“毕竟无利不起早嘛。”布廷说。
“还有奥宾人占领地球。”雅列说。
“那是为了我,”布廷说,“个人要求。”
“倒是不错。”雅列说。
“你还是低估了奥宾人对意识的渴求程度。”布廷说。
“我还更希望你是在为佐伊复仇呢。”雅列说。
布廷后退一步,像是挨了一耳光,他凑近雅列,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道失去佐伊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的。让我告诉你一些你似乎不知道的吧。从勒雷伊人手中夺回珊瑚星之后,军事情报局预测到勒雷伊人将发动反击,列出了五个最危险的目标。奥玛和科维尔空间站就在最顶上,知道防卫军是怎么处理的吗?”
“不知道。”雅列说。
“什么也没做,”布廷啐道,“就因为防卫军在珊瑚星战役后被摊薄了兵力,某位将军认为他非常想从罗布人手中抢夺一个殖民星球。换句话说,占领新地盘比保护既有产业更重要。他们知道会遭受袭击,但什么也没做。在奥宾人联络我之前,我只知道我的女儿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殖民联盟没有履行应尽的义务:保卫自己人民的生命,保卫我女儿的生命。相信我,狄拉克,这一切都是为了佐伊。”
“你的战争要是没能按照计划展开呢?”雅列轻声问,“奥宾人仍旧想要意识,但没有东西可给你。”
布廷笑着说:“你暗示的是我们已经失去了勒雷伊和艾尼沙这两个盟友吧?”雅列没能掩饰住惊讶。“对,我们当然知道。不得不承认,我还担心了好几天呢。不过现在我们有办法让事情回到轨道上了,单凭奥宾人就能拿下殖民联盟。”
“你恐怕不会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吧?”雅列说。
“我很愿意告诉你,”布廷说,“那就是你。”
萨根在地上抓挠,寻找能充当武器的东西。手指握住了什么结实的东西,她使劲一拔——只是一块泥巴。
唉,去他妈的,她心想,一跃而起,把泥巴块扔向恰好驶过的悬浮车。泥巴块砸在第二个奥宾人的脑袋上,他向后坐在第一个奥宾人身上,第一个奥宾人没有准备,身子一歪,从鞍座上掉了下来,四仰八叉地落在地上。
萨根一眨眼就从草丛里扑到了那个奥宾人身上。头晕目眩的奥宾人举枪想瞄准萨根,萨根向旁边一让,抓住武器夺过来,顺手砸在奥宾人身上。奥宾人尖叫一声,倒地不起。
悬浮车在远处调头,准备冲向萨根。萨根看了看手里的武器,想知道能不能在悬浮车回来之前搞明白怎么用,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抓住地上的奥宾人,一拳打在对方脖子上,免得它恢复战斗力,她在奥宾人身上寻找利器,发现奥宾人腰间挂着像是战斗匕首的东西——形状和重心都很不趁手,但现在别无选择。
悬浮车已经完全转过身,正在扑向萨根。她看见炮管旋转,准备开火。萨根握着匕首俯身,另一只手拉起地上的奥宾人,闷哼一声,把奥宾人扔向悬浮车和炮口。针雨打得奥宾人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萨根躲在他背后,跳到一旁,但尽量接近悬浮车,在驾驶者经过的那一瞬间挥起匕首。她感觉到胳膊被猛扯一下,自己转了大半圈,倒在地上,而匕首插进了奥宾人的身体。她在地上躺了几分钟,昏头转向,全身剧痛。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看见悬浮车在几百米外空转。奥宾人还坐在上面,脑袋耷拉着,只靠一小块皮肤连在脖子上。萨根把奥宾人推下悬浮车,收缴了武器和给养,擦掉座位上的血迹,花了几分钟研究怎么使用。她开着悬浮车掉头,飞向防护圈。悬浮车轻而易举地越过钢矛炮屏障,萨根在火力范围外降落,停在哈维和西博格面前。
“你看着很糟糕。”哈维说。
“感觉更糟糕,”萨根说,“好了,你是想搭车离开,还是再跟我继续磨嘴皮?”
“那要看情况了,”哈维说,“去哪儿?”
“我们有任务,”萨根说,“咱们还是去完成任务吧。”
“那是,”哈维说,“咱们三个人,赤手空拳干掉几十个奥宾士兵,袭击一个科研前哨站。”
萨根拿起奥宾人的武器递给哈维,说:“现在你有武器了,只是你得学会怎么用。”
“好得很。”哈维说着接过武器。
“你觉得奥宾人要过多久才会意识到他们丢了一架悬浮车?”西博格问。
“一秒钟都不需要,”萨根说,“来吧,咱们行动。”
“你的意识似乎记录完了。”布廷对雅列说,转向他的桌面显示器。布廷还没开口,雅列就已经知道了,因为夹住大脑的老虎钳刚在半秒钟之前松开。“你说能让你回归袭击殖民联盟正轨的是我?什么意思?”雅列问,“我不可能帮助你。”
“为什么?”布廷说,“你难道不想把人类从慢速窒息中拯救出来?”
“就这么说吧,你的讲演没能完全说服我。”雅列答道。
布廷耸耸肩,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既然你是我——或者说是我的副本——我还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思维方式呢。可到头来,无论你拥有多少我的记忆和个性,毕竟还是另外一个人,对吧?不过,只是暂时而已。”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雅列说。
“我会说到的,”布廷说,“但请允许我先给你讲个故事——能澄清一些事情。许多年前,奥宾人和一个叫亚拉的种族因为地盘起了争执。表面上看,亚拉和奥宾军力相当,但亚拉军队是由克隆人组成的。这意味着他们会受到同样的基因武器的伤害,奥宾人设计出一种病毒,这种病毒有一段潜伏期,时间长得足够让病毒传播开,然后融化倒霉的亚拉人宿主的肉体。亚拉军队被完全抹去,接着亚拉人也是一样。”
“多么美好的故事。”雅列说。
“别急,还没到高潮呢,”布廷说,“不久以前,我开始思考怎么用类似的办法对付殖民防卫军,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殖民防卫军的军用躯体对疾病几乎完全免疫,智能血不允许病原体的存在。其次,防卫军和特种部队的躯体其实并不是克隆躯体,所以就算能感染他们,也不会得到类似亚拉人的效果。可紧接着,我想到每一具防卫军躯体里都有一件完全相同的东西,而我非常熟悉这件东西。”
“脑伴。”雅列说。
“对,脑伴,”布廷答道,“我可以制造出一种针对脑伴的缓释病毒,这种病毒将在脑伴里扎根,每次有防卫军成员互相交流就复制出去,潜伏到我选择的某日某时发作。它会导致由脑伴调节的所有身体系统发生紊乱,拥有脑伴的所有人瞬间死去,人类的全部星球都将对征服者敞开大门。快捷简单,没有痛苦。
“但有个问题,我无法把病毒传进去。我设置的后门仅限于诊疗使用。我能读出特定系统的指数,能关闭这些系统,但设计时没有考虑到上传代码。要上传代码,我需要有人接受代码,扮演携带者的角色。于是奥宾人就开始寻找志愿者。”
“特种部队的那些飞船。”雅列说。
“我们觉得特种部队士兵若是被封锁了脑伴,会变得更加脆弱。你们从未离开过它,而防卫军的普通士兵离了它还能发挥功能。结果证明这个猜测很正确。你们到后来也还是能恢复,但起初的震惊阶段给了我们充裕的时间进行研究。我们把那些士兵带到这里来,尝试说服他们担任携带者。刚开始好言好语,后来威逼利诱。可惜谁也不肯屈服,倒是都很遵守纪律。”
“他们都在哪儿?”雅列问。
“死了,”布廷说,“奥宾人的劝说手段比较有强迫性。唉,我应该改造一下的。有几个活了下来,我还在用他们研究意识。他们还活着,不过是作为广口瓶里的大脑活着。”
雅列一阵恶心,他说:“操你妈的,布廷。”
“谁叫他们不肯当志愿者。”布廷说。
“他们让你失望了,我很高兴,”雅列说,“我自己也会这么做。”
“我不这么认为,”布廷说,“狄拉克,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因为他们的脑袋里都没有我的大脑和意识,而你有。”
“就算有你的大脑和意识,我也不是你,”雅列说,“你自己说过。”
“我说过你暂时还是另外一个人,”布廷说,“我想你恐怕不知道,要是我把这儿的意识——”布廷敲敲他的太阳穴,“放进你的脑袋里会发生什么,对吧?”
雅列想起他与凯南和哈利·威尔逊的谈话,他们曾建议把记录下的布廷意识叠加到他本人的意识之上,不禁浑身冰凉。“会抹掉我现在的这个意识。”
“对。”布廷说。
“你要杀死我。”雅列说。
“唉,对。”布廷说,“不过我刚录制了一份你的意识,因为我需要微调我本人的传输过程。那是五分钟之前的你,所以你只能算是半死。”
“狗娘养的。”雅列说。
“等我把我的意识传送进你的躯体,我将亲自担任病毒的携带者。病毒当然不会感染我,但其他所有人都会尝到它的厉害。接下来,我要干掉你的战友,带着佐伊坐上俘虏舱——你们真是贴心,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返回殖民联盟的空域。我会告诉他们说查尔斯·布廷已经死了,奥宾人暂时偃旗息鼓,等脑伴病毒发作再发动攻击,强迫殖民联盟投降。事情就是这样,你和我将拯救人类。”
“别拉我下水,”雅列说,“我跟这事毫无关系。”
“真的吗?”布廷笑了,“听着,狄拉克,殖民联盟不会认为是我给他们画上了句号。到时候我早就死了,他们眼中只看得到你。唉,亲爱的朋友,你不可能置身事外。你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