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列抱着巴巴返回凤凰星空间站的前一天,特种部队巡洋舰鱼鹰号跃迁进入长野星系,前去调查跃迁无人机从神户星矿场传回的求救信号。鱼鹰号就此失去联系。
雅列应该向罗宾斯上校汇报,但他径直走过罗宾斯的办公室,在麦特森将军的秘书阻拦他之前,闯进了麦特森的办公室。麦特森在办公室里,抬头看着雅列进门。
“拿着,”雅列把巴巴塞进惊讶的麦特森手里,“龟孙子,我现在知道为啥要揍你了。”
麦特森低头看着毛绒动物,他说:“让我猜一猜,这是佐伊·布廷的,看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记起的足够多了,”雅列说,“足够知道你要为她的死亡负责。”
“有意思,”麦特森放下巴巴,“我怎么觉得应该是勒雷伊人或者奥宾人?”
“别装傻,将军。”雅列说。麦特森挑起一侧眉毛。“你命令布廷来这儿工作一个月,他请求带上女儿,但你拒绝了。布廷留下女儿,女儿死了。他怪你。”
“你显然也一样。”麦特森说。
雅列没有理会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带上女儿?”
“二等兵,我又不是开托儿所的,”麦特森说,“我需要布廷集中精神工作。布廷的老婆已经死了。谁来照顾他的女儿?他在科维尔空间站有朋友能帮忙,所以我叫他把女儿留在那儿。我没想到空间站和殖民地会遭到袭击,没想到他女儿会死。”
“凤凰星空间站有的是平民科学家和工作人员,”雅列说,“有不少人带着家属。他可以在这儿找人或者雇人在他工作时照看佐伊。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你自己也清楚。说实话吧,你为什么不让他带上女儿?”
罗宾斯得到麦特森秘书的通知,走进将军的办公室。麦特森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说:“听着,布廷有个顶尖的大脑,但脾气也怪得可以,妻子去世之后尤其糟糕。谢莉尔就像散热片,吸收了他的怪脾气,她让布廷保持正常。她不在了,布廷变得很不对劲,特别是牵涉到女儿的事情。”
雅列张开嘴,麦特森举起一只手。“二等兵,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麦特森说,“他妻子去世了,他有个小女儿,当然非常挂念她。我当过爹,明白那种感受。可他在团队协作方面也有缺陷,这就使问题更严重了。他的研究进度已经落后。这是我调他来凤凰星空间站完成测试的另一个原因。我希望他能好好做事,别被其他事情分心。结果挺不错,我们提前完成测试,情况非常好,于是我下令把他提升到主任级别,在测试阶段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科维尔空间站遇袭的时候,他正在回去的路上。”
“他认为你拒绝他只是因为你是个小心眼暴君。”雅列说。
“呃,他确实这么认为,”麦特森说,“完全是布廷的风格。呐,他和我一向合不来。我俩的个性不对付。他需要花很大力气伺候,要不是这厮是他妈的天才,根本犯不着那么麻烦。我和我的人总是在他背后盯着他,他特别讨厌这一点。他讨厌必须解释和证明他做得对。他讨厌我根本不在乎他讨厌不讨厌。要是他认为只有我是卑鄙小人,我可一点也不惊讶。”
“你难道想说其实并非如此?”雅列问。
“当然了。”麦特森说。雅列投来怀疑的目光,麦特森举起双手。“好吧。唉,也许我和他不愉快的历史扮演了一个小小的角色。也许比起其他人,我更加不愿意放他一马。我承认。但我最关注的是能不能让他出成果。再说我还给那龟孙子升职了呢。”
“但他一直没有原谅你害死佐伊的事情。”雅列说。
“二等兵,你难道认为是我想害死那小姑娘吗?”麦特森说,“你难道认为我不知道要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女儿现在就还活着吗?老天!布廷因此恨我,我根本不怪他。我不想害死佐伊·布廷,但我承认我应该为她的死亡承担部分责任。这话我也对布廷说过。你自己在记忆里找好了。”
确实如此。雅列在脑海里看见麦特森走进他的实验室,尴尬地表示哀悼和同情。雅列回忆起他听见那些愚蠢字句时的感受,麦特森的言下之意是孩子的死并不怪他,那一刻他的心情是那么惊愕。他感觉到冰冷的怒火涌上心头,不得不提醒自己,此时的这些感情来自另外一个人,死去的也不是他的女儿。
“他没有接受你的道歉。”雅列说。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二等兵,”麦特森沉默片刻,这才重新开口,“说到哪儿了?你显然已经有了布廷的记忆。你是他吗?我是说,在内心深处,你是他吗?”
“我还是我,”雅列说,“还是雅列·狄拉克。但我能感觉到查尔斯·布廷的感受。我理解他的行为。”
罗宾斯重复道:“你理解他的行为。意味着你赞同吗?”
“叛变?”雅列问。罗宾斯点点头。“当然不。我能感觉到他的感受,感觉到他有多么愤怒,有多么思念女儿。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为此背叛全人类的。”
“感觉不到还是记不起来?”罗宾斯问。
“两者都是。”雅列答道。在科维尔空间站灵光突现后,更多的记忆陆续重现,都是与布廷生活各方面相关的特定事件与零碎数据。雅列能感觉到发生的事情已经改变了他,为布廷的生活创造了更肥沃的土壤。但鸿沟仍旧存在。雅列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担忧。“也许继续思考能唤起更多的记忆,”他说,“但这方面我暂时没有任何情报。”
“但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麦特森把雅列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布廷,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知道他曾经在哪儿,”雅列说,“至少知道他离开时要去哪儿。”地名清晰地出现在雅列的脑海里,布廷似乎对这个地名非常专注,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把地名烙印在记忆里。“他去了阿瑞斯特。”
麦特森和罗宾斯用脑伴调取阿瑞斯特的资料,两人沉默片刻。麦特森最后说:“哦,糟糕。”
奥宾人的母星系有四颗气体巨行星,其中之一叫查,轨道位于碳基生命的适居带内,有三颗行星尺寸的卫星和几十颗更小的卫星。较大卫星里最小的一颗叫萨鲁夫,轨道位于查星的洛希极限边缘,被巨大的潮汐力破坏成了无法居住的岩浆球。第二颗叫奥比诺,大小是地球的一倍半,但由于缺少金属元素而比地球轻,它是奥宾人的母星。第三颗叫阿瑞斯特,尺寸和质量都和地球差不多。
阿瑞斯特有大量的土生动物,但很少有奥宾人居住,只有几个面积不等的前哨基地;但它离奥比诺很近,因此几乎不可能前去袭击。防卫军飞船无法潜入,阿瑞斯特离奥比诺只有几光秒。他们刚出现就会被奥宾人扑杀。除非集合大股武装力量,否则不可能把布廷从阿瑞斯特带走。带走布廷意味着宣战,而就算敌人只有奥宾一方,殖民联盟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咱们得和斯奇拉德将军谈谈。”罗宾斯对麦特森说。
“确实,”麦特森说,“要是存在非得特种部队出动不可的任务,那就是这个了。说起来——”麦特森望向雅列,“等我们把事情告诉斯奇拉德,你就必须回特种部队了。怎么处理是他的问题,意味着你也会成为他的问题。”
“我会想你的,将军。”雅列说。
麦特森嗤之以鼻:“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布廷了,这可不是好事。倒是提醒了我,下去见见那只虫子和威尔逊中尉,让他们再检查一下你的大脑。我要把你还给斯奇拉德将军,但我答应过不会弄坏你。按照他的标准,太像布廷似乎也算‘弄坏’。至少对我来说如此。”
“遵命,长官。”雅列说。
“好,你可以走了,”麦特森拿起巴巴扔给雅列,说,“这东西也带走。”
雅列接住巴巴,面对将军放在麦特森的办公桌上,说:“还是您收着吧,将军,留个念想。”没等麦特森有机会反对,他就朝罗宾斯点点头,走了出去。
麦特森盯着毛绒动物看了几秒钟,抬头望着像是要说什么的罗宾斯。“上校,他妈的一个字也别说这大象!”麦特森说。
罗宾斯换个话题,问道:“你认为斯奇拉德还会收下他吗?你自己说过,他说话越来越像布廷了。”
“你自己说吧,”麦特森朝雅列背影消失的方向挥挥手,“你别是忘了吧?是你和斯奇拉德要从零部件拼凑起那个王八蛋的。现在他在你们手上了,或者说在斯奇拉德手上了。老天。”
“所以你很担心。”罗宾斯说。
“我从开始就一直很担心他,”麦特森说,“他在我们这儿的时候,我总希望他能做点什么蠢事,好让我找个合法的理由毙了他。我们在培育第二个叛徒,特别是这个还有军用的躯体和大脑,这点让我很不喜欢。要是我说了算,我更愿意把狄拉克二等兵关进一个只有厕所和喂食口的大房间,关到腐烂为止。”
“但他仍然是你的部下。”罗宾斯说。
“斯奇拉德说得很清楚,他要狄拉克回去,天晓得他有什么该死的傻理由,”麦特森说,“他指挥的是战斗部队。如果真的吵起来,决定权肯定会落在他手上。”麦特森拿起巴巴,看了又看。“我只希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唔,”罗宾斯说,“也许狄拉克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像布廷。”
麦特森轻蔑地哼了一声,朝罗宾斯晃晃巴巴。“看见了?这可不是什么该死的纪念品。这是查尔斯·布廷本人送来的警告。不,上校,狄拉克正是如我所想的那么像布廷。”
“毫无疑问,”凯南对雅列说,“你已经变成了查尔斯·布廷。”
“他妈的见鬼。”雅列说。
“真他妈的见鬼,”凯南附和道,他指着显示器说,“你现在的意识模型与布廷留下的那个几乎完全相同。不同之处固然还有,但区别已经很细微了。不管从哪方哪面说,你的意识都和过去的查尔斯·布廷一模一样。”
“我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雅列说。
“真的吗?”哈利·威尔逊从实验室的另外一头说。
雅列张开嘴,正要说话,忽然停下了。威尔逊咧嘴一笑。“你确实感觉到了不同吧,”他说,“我看得出,凯南也看得出。你比以前更有侵略性,反驳起来嘴巴更利落。雅列·狄拉克比较安静和内向——更加单纯,尽管这么说并不完全确切。你不再安静和内向,当然更不单纯。我记得查尔斯·布廷,你更像他,而不是过去的雅列·狄拉克。”
“但我并没有想叛变人类的念头啊。”雅列说。
“当然不会,”凯南说,“你和他有相同的意识,甚至有部分记忆也相同。但你有你自己的经历,塑造你看待事物的方法。你和他就像同卵双胞胎,拥有相同的基因,但过着不同的人生。查尔斯·布廷和你是意识的孪生兄弟,但你的经历仍旧是你的经历。”
“所以你们不认为我会变成坏人咯?”雅列说。
凯南做了个勒雷伊人的耸肩动作。雅列望向威尔逊,威尔逊做了个人类的耸肩动作。他说:“你说你知道查尔斯叛变的动机是女儿之死,你现在记得他女儿和他女儿是怎么死的了,但你的行为和我们在你脑海里见到的东西都证明你不会因此崩溃。我们打算建议允许你返回现役。他们会不会采纳我们的建议是另外一码事,毕竟你脑内的这个家伙正是一年前策划颠覆人类的那位老兄。不过我认为这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
“这当然是我要担心的问题,”雅列说,“因为我想找到布廷。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不但要协助完成任务,还希望能亲自找到他,把他带回人类世界。”
“为什么?”凯南问。
“我想理解他,我想知道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能让一个人叛变。”雅列说。
“你会惊讶于原因有多么微小,”凯南说,“甚至只是某个敌人的些许善意就够了。”凯南背过身去,雅列忽然想起凯南的处境和效忠对象。凯南望着别处,嘴里说:“威尔逊中尉,能让我和狄拉克二等兵私下谈几分钟吗?”威尔逊挑起眉毛,但没说什么就走出了实验室。凯南转向雅列。
“我想向你道歉,二等兵,”凯南说,“还想提醒你一些事情。”
雅列对凯南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说:“凯南,你没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
“我不同意,”凯南说,“正是我的怯懦造就了你。要是我足够坚强,挺过萨根中尉对我的酷刑折磨,应该已经死了,你们不会知道这场针对人类的战争,也不会知道查尔斯·布廷还活着。善恶暂且不论,但我要是足够坚强,你就没有理由要出生,也不会被另外一个意识占据大脑。可我很脆弱,想活下去,哪怕是以囚犯和叛徒的身份活下去。有些人类殖民者会说这是业报,因果只能由我自己承受。
“但我在无意之中对你犯了罪,二等兵,”凯南说,“比起其他所有人,我更有资格当你的父亲,因为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对你犯下可怕的恶行。人类用人工意识——你们那该死的脑伴——制造活生生的士兵,这已经很可怕了,但对于你,出生只是为了承载另一个意识,这简直是渎神的罪孽。侵犯了你成为自己的权利。”
“没你说的那么可怕。”雅列说。
“唉,真是有那么可怕,”凯南说,“勒雷伊人崇尚灵性和原则,信仰是我们处世之道的核心。我们最高的价值观就是自我的神圣性——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呃——”凯南摇了摇脖子,“当然,是每个勒雷伊人。和大部分种族一样,我们很少关注其他种族的需求,特别是双方需求有所冲突的时候。
“不过无论如何,”凯南继续道,“选择都很重要。独立也很重要。你上次来见我和威尔逊的时候,我们让你选择是否继续。你还记得吧?”雅列点点头。“我不得不坦白,我那么做不但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正是我导致你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出生,所以给你选择的机会就是我的道德责任了。你接受这个机会,做出选择,我觉得我减轻了部分罪孽。不是全部。我的恶业还没消完,但毕竟消除了一部分。二等兵,我要为此谢谢你。”
“不客气。”雅列说。
“现在我要提醒你了,”凯南说,“萨根中尉在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折磨了我,最后我屈服了,几乎将我们袭击人类的计划和盘托出,但有一点我撒了谎。我说我从没见过查尔斯·布廷。”
“你见过他?”雅列说。
“对,”凯南说,“见过一次,他来向我和其他勒雷伊科学家解释脑伴的构造,讨论怎么为勒雷伊人改造脑伴。很有吸引力的人类。非常热烈。有他独特的魅力,就算勒雷伊人也看得出。他有激情,我们勒雷伊人对激情很能共鸣。非常有激情。很有紧迫感。而且极其愤怒。”
凯南凑近雅列:“二等兵,我知道你以为事情和布廷的女儿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有关,但布廷还有别的动机。女儿之死可能只是导致某个念头成形的意外事件,驱策他的是这个念头,让他成为叛徒。”
“是什么?”雅列问,“那个念头是什么?”
“不知道,”凯南坦白道,“复仇当然是最明显的理由,但我见过他,复仇无法解释一切。二等兵,你会有更好的角度去搞清楚这一点。你拥有他的意识。”
“我完全不知道啊。”雅列说。
“唔,也许你会想到的,”凯南说,“我必须提醒你,你要记住,无论他受什么驱使,他都已经向这个动机屈服了,完全而彻底地屈服了。劝他回头已经为时已晚。你的危险是如果遇见他,你会认同他和他的动机。你毕竟是为了理解他而设计出来的。捞到机会,布廷一定会利用这一点。”
“我该怎么做?”雅列问。
“记住你是谁,”凯南说,“记住你不是他,记住你永远有选择。”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希望如此,”凯南说着站起身,“祝你好运,二等兵。你可以走了。出去的时候叫威尔逊进来。”凯南走到柜橱前,有意背对雅列。雅列走出房门。
“你可以回去了。”雅列对威尔逊说。
“好的,”威尔逊说,“希望他的话对你有用。”
“很有用,”雅列说,“这家伙很有意思。”
“这么说也不错,”威尔逊说,“知道吗?狄拉克,他把自己看成了你的长辈。”
“我看出来了,”雅列说,“挺好,虽说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父亲。”
威尔逊嘿嘿笑道:“生命充满惊喜,狄拉克。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大概是去见凯南的孙女。”雅列说。
雅列返回凤凰星空间站之前六小时,红隼号启动跃迁引擎,跃入一个有颗黯淡的橙色恒星的星系,从地球望去,这里属于在圆规座星系,但你的望远镜要足够强大才能看得到。红隼号的目标是检查殖民联盟货船汉迪号的残骸,通过紧急跃迁无人机送回凤凰星的黑匣子数据说汉迪号的引擎遭到故意破坏。红隼号没有送回黑匣子数据,红隼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机师休息室里,克劳德中尉从他的老巢上抬起头——所谓老巢,其实是张桌子,上面摆着俘获警惕心不强的人的诱饵(学名:一摞扑克)——看见雅列站在面前。
“哎呀,莫不是笑话大师他本人驾到?”克劳德笑着说。
“哈啰,中尉,”雅列说,“长久不见。”
“可不怪我,”克劳德说,“我一直都在这儿,你去哪儿了?”
“出去拯救人类呗,”雅列说,“你知道的,日常工作。”
“活儿很脏,但总得有人干,”克劳德说,“还好是你不是我。”克劳德伸腿蹬出一把椅子,抬手拿起扑克。“怎么不坐?一刻钟以后我要去办补给任务的起飞手续,正好有空教你怎么打输德州扑克。”
“我已经知道怎么打输了。”雅列说。
“瞅瞅,你那种风格的笑话又来了。”克劳德说。
“我来其实是为了你的补给任务,”雅列说,“希望你能让我跟你下去一趟。”
“乐意之至,”克劳德开始洗牌,“把你的离港许可发给我,咱们正好上船打两把。补给交通艇下去一路上基本都靠自动导航,之所以非要我坐上去,只是为了万一坠机,上头可以说还死了人。”
“我没有离港许可,”雅列说,“但我需要去一趟凤凰星。”
“为什么?”克劳德问。
“给死去的亲属扫墓,”雅列说,“而我很快就要出任务了。”
克劳德嘿嘿笑着开始切牌,他说:“等你回来,那位死去的亲属应该还在原处吧。”
“我担心的不是那位死去的亲属。”雅列说。他伸手指着扑克说,“可以吗?”克劳德把扑克递给他,雅列坐下开始洗牌。“看得出,中尉,你喜欢赌博。”他说。他洗完牌,把扑克放在克劳德面前。
“切牌。”雅列说。克劳德从三分之一处切开牌堆。雅列拿起较小的一叠摆在面前。“咱们同时各挑一张,我的点数高,你带我去凤凰星,我去见我想见的人,你起飞前我一定回来。”
“要是我的点数高,咱们就三局两胜。”克劳德说。
雅列笑着说:“那就太缺乏运动精神了。准备好了吗?”克劳德点点头,雅列说:“抽牌。”
克劳德亮出方片八,雅列是梅花六。“该死!”雅列说。他把面前的扑克推向克劳德。
“死去的亲属是谁?”克劳德拿起扑克。
“很复杂。”雅列说。
“说来听听。”克劳德说。
“制造我来容纳的那个意识的主人的克隆体。”雅列说。
“好吧,你说的复杂可真是一点不错,”克劳德说,“我半个字也没听懂。”
“他就像是我的兄弟,”雅列说,“但我不认识他。”
“你才一岁大,生活就这么多姿多彩。”克劳德说。
“我知道,”雅列说,“不是我的错。”他站起身,“回见,中尉。”
“唉,别走,”克劳德说,“给我一分钟,我撒个尿咱们就走。上交通艇的时候你千万别开口,话都由我来说。另外记住一点,要是遇到麻烦,我会全推到你身上。”
“那还用说?”雅列说。
瞒过机舱管理人员简单得甚至可笑。雅列紧跟克劳德,克劳德以公事公办的高效率做完起飞前的检查,和管理人员谈了谈。他们对雅列视而不见,觉得既然他跟着克劳德,所以就有权登船。三十分钟后,交通艇悠然飞出凤凰星空间站,雅列向克劳德展示他不怎么擅长打输德州扑克,克劳德恼羞成怒。
到了凤凰星空间站的地面太空港,克劳德和地面人员交谈片刻,然后回到雅列身边,说:“他们装货需要三个钟头,你能在三个钟头之内打个来回吗?”
“墓地就在凤凰城外。”雅列说。
“那就没问题了,”克劳德说,“知道怎么去吗?”
“完全不清楚。”雅列说。
“什么?”克劳德说。
雅列耸耸肩,坦白道:“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带我下来,所以没有做过准备。”
克劳德哈哈大笑。“上帝眷顾傻瓜,”他朝雅列打个手势,“那就来吧,咱们去见你的兄弟。”
梅泰里天主教公墓位于梅泰里区的心脏地带,梅泰里区是凤凰星最古老的几块居住区之一,建立时凤凰星还叫新弗吉尼亚,凤凰城还叫克林顿,敌人还没有将早期殖民地夷为平地,迫使人类集结收复这颗星球。公墓里历史最久的墓碑可追溯到殖民初期,梅泰里当时只是塑料和泥巴搭建的房屋,骄傲的路易斯安那人定居此处,把这里称为克林顿城的第一个住宅郊区。
从第一排墓碑出发,雅列要探访的坟墓位于墓地另一头。三个坟墓只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三个名字,生卒日期各自不同:布廷家的查尔斯、谢莉尔和佐伊。
“老天,”克劳德说,“一家人啊。”
“不,”雅列在墓碑前跪下,“不完全是。谢莉尔葬在这里。佐伊死在远方,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没有找到尸体。查尔斯没有死。下葬的另有其人,是他创造的克隆体,好让别人以为他自杀了。”雅列伸手摸着墓碑,“所以这里并不是一家人。”
克劳德看着跪在墓前的雅列。“我去兜一圈。”他说,想给雅列一段时间独处。
“不,”雅列看着他说,“别走。我马上就好。”克劳德点点头,望向附近的树林。雅列把注意力放回墓碑上。
他对克劳德撒了谎,他想见的人其实不在这里。除了丁点怜悯,雅列对被布廷杀害以伪装自杀的克隆体毫无情绪可言。布廷的记忆还在雅列脑海里不断涌现,布廷对克隆体抱着最冷静客观的态度,甚至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克隆体在布廷眼中不是人类,只是完成目标的工具,但雅列对那个目标全无记忆,因为布廷在最后动手之前先备份了他的意识。雅列试着同情克隆体,不过他来这里是为了别人。雅列希望克隆体从来没有苏醒过,然后就不再去想他了。
雅列把注意力放在谢莉尔·布廷这个名字上,感觉到模糊而自相矛盾的情绪在记忆里泛起回响。雅列意识到布廷固然喜欢他的妻子,但要称“喜欢”为“爱情”就有点言过其实了。他们结婚是因为两人都想要孩子,彼此理解,还算喜欢和对方相处,但雅列感觉到这份情感纽带到最后逐渐淡漠。两人之所以没有分手,纯粹因为都爱女儿,比起离婚的麻烦和对女儿的伤害,冷却的关系更加能够容忍和易于接受。
从雅列脑海的裂缝里冒出一段出乎意料的记忆:导致谢莉尔丧命的那次旅行,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和一个朋友,布廷怀疑那是她的情人。雅列没有觉察到嫉妒。布廷并不怨恨她有情人,布廷自己在外面也有女人。但雅列感觉到了布廷在葬礼上的愤怒,遗体告别时,疑似妻子情人的那家伙在墓前停留得太久,占用了布廷哀悼亡妻的时间,占用了佐伊与母亲告别的时间。
佐伊。
雅列在墓碑上勾着佐伊的名字,念着她的名字,她应该在这里安息,但却没有。他感觉到哀恸从布廷的记忆中淌出,流入他的心灵。雅列再次抚摸墓碑,感觉着刻在石头上的名字,他哭了。
一只手落在雅列的肩膀上,他抬起头,看见是克劳德。
“没事,”克劳德,“每个人都会失去心爱的人。”
雅列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失去了我爱的人。萨拉。我感觉到她的死亡,感觉她在我心里留下一个空洞。但这个不一样。”
“因为是个孩子?”克劳德说。
“是我根本不认识的孩子,”雅列说,再次抬头望着克劳德,“她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不认识她。不可能认识她。但我确实认识。”他指指太阳穴,“有关她的一切都在这儿。我记得她的出生,记得她走的第一步、说的第一个字。记得在她母亲的葬礼上抱着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记得听说她的死讯。都在这儿。”
“谁也不会拥有别人的记忆,”克劳德想安慰雅列,“脑袋不是这么工作的。”
雅列苦笑道:“但确实可以,我确实有。我跟你说过了。我出生是为了承载另一个人的意识。他们以为不会成功,结果却成功了。现在他的记忆成了我的记忆。他的人生成了我的人生。他的女儿——”
雅列停了下来,无以为继。克劳德在雅列身边跪下,搂住他的肩膀,让他哀悼死者。
“不公平,”克劳德最后说,“要你悼念这个孩子,这不公平。”
雅列轻声一笑,淡然答道:“要公平?找错宇宙了。”
“这倒是的。”克劳德赞同道。
“我想悼念她,”雅列说,“我对她有感觉。我能感觉到我对她的爱——他对她的爱。我想记住她,尽管这意味着我必须悼念她。记住她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你说呢?”
“不,”克劳德说,“应该不是。”
“谢谢,”雅列说,“谢谢你陪我来,谢谢你帮助我。”
“朋友嘛,就该这样。”克劳德说。
“狄拉克。”简·萨根说。她站在两人背后,“你被重新激活了。”
啪的一下,雅列感觉到他重新融入集体,感觉到简·萨根的知觉涌向他,感觉到稍微有点反感,但大部分意识因为返回更大的自我存在体而欢欣鼓舞。雅列在脑海深处明白,融合不仅是为了共享信息和建立更高层次的意识,更是为了控制,为了把个人与集体绑在一起。特种部队士兵很少退伍的原因在于,退伍意味着失去融合,失去融合意味着孤独。
特种部队士兵几乎从不单独存在,哪怕身体独处的时候也一样。
“狄拉克。”萨根又说。
“用正常方式说话,”雅列说着站起身,但没有去看萨根,“你这样很没礼貌。”
萨根犹豫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说:“好吧。狄拉克二等兵,该走了。我们必须返回凤凰星空间站。”
“为什么?”雅列说。
“我不能在他面前说,”萨根指的是克劳德,“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中尉。”
“没关系。”克劳德说。
“跟我说清楚,”雅列说,“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我向你下令。”萨根说。
“拿你的命令堵屁眼去吧,”雅列说,“我忽然烦透了做特种部队的一份子,烦透了被人推来推去。你要么告诉我去哪儿和为什么,要么我就留在这儿不走了。”
萨根长叹一口气,转向克劳德:“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顶着脑门毙。”
“大姐,”克劳德说,“你说什么我都信。”
“三小时前,奥宾人摧毁了红鹰号,”萨根说,“红鹰号在被完全摧毁前发射了跃迁无人机。过去两天内,我们还损失了另外两艘飞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认为奥宾人想对红鹰号重施故伎,但不知为何失败了。我们运气不错,虽说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走运。除了这三艘,特种部队上个月还失踪了四艘飞船,显然奥宾人专拣特种部队下手。”
“为什么?”雅列问。
“不知道,”萨根说,“但斯奇拉德将军决定我们不能坐看船只遭受袭击了。狄拉克,我们要去抓布廷。十二个小时内动身。”
“发疯了吗?”雅列说,“我们只知道他在阿瑞斯特。有整整一颗卫星要找。我们能动用多少舰艇?要进攻的可是奥宾人的母星系啊。”
“我们知道他在阿瑞斯特上的方位,”萨根说,“我们有个瞒过奥宾人抓他的计划。”
“怎么抓?”
“这个我就不能大声说了,”萨根说,“讨论结束,狄拉克。你到底走不走?离袭击开始还有十二个小时。你已经害我浪费时间下来找你,回去就别再害我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