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介意,咱们在这儿还是开口说话吧,”斯奇拉德将军对简·萨根说,“见到两个人面面相觑不出声,服务人员会非常紧张的。他们要是看不见我们在交谈,就会一分钟过来问一次我们有什么需要。很烦人。”
“如您所愿。”萨根答道。
两人坐在军官餐厅里,凤凰星在天顶旋转。萨根看得目不转睛,斯奇拉德跟着她的视线仰望。
“壮观吧?”他说。
“确实。”萨根说。
“在空间站的任何一个停泊口都能看见凤凰星,至少有些时间看得见。但谁也不多看一眼,”斯奇拉德说,“可一进这儿,就再也转不开眼睛了。反正我总是这样。”他指着包裹餐厅的透明拱顶说,“这是个礼物,知道吗?”萨根摇摇头。“建造空间站的时候,亚拉人送的。完完全全是钻石质地。他们说这是天然钻石,来自一块更大的结晶,是他们从母星系的气态巨行星的内核挖出来的。亚拉人是了不起的工程师,书上这么说,因此这个说法应该不假。”
“我不熟悉亚拉人。”萨根答道。
“灭绝了,”斯奇拉德说,“一百五十年前,他们和奥宾人为了争夺殖民地开战。他们有一支克隆军队,有快速制造克隆体的手段,刚开始他们似乎能战胜奥宾人,但奥宾人后来针对克隆体的基因培育出一种病毒。这种病毒在感染初期看似无害,像流感一样通过空气传播。我们的科学家估计它在一个月内传遍了整个亚拉军队。再一个月,病毒进入成熟期,开始攻击亚拉军用克隆体的细胞繁殖循环。感染者是真的融化了。”
“同时?”萨根问。
“持续了一个月,”斯奇拉德说,“所以我们的科学家估计病毒花了一个月感染整支军队。亚拉军队被清除后,奥宾人立刻扫灭了亚拉平民。这场灭族屠杀迅速而凶残。奥宾人可没什么同情心,现在奥宾人拥有亚拉人的全部行星,殖民联盟因此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克隆军队这个点子很糟糕;第二,别惹奥宾人。直到目前,我们都和他们相安无事。”
萨根点点头。特种部队的战列巡洋舰风筝号携其船员最近开始侦察和偷袭奥宾领地,评估奥宾人的军力和反应能力。这个任务非常危险,因为奥宾人从不宽恕袭击者,但严格地来说,奥宾人和殖民联盟并不处于敌对状态。奥宾-勒雷伊-艾尼沙联盟的消息被严格保密;殖民联盟和防卫军的大部分成员不知道这个消息和三者联盟对人类有何威胁。艾尼沙人甚至在凤凰星的殖民地首都凤凰城驻有外交使节。严格地说,他们还是人类的盟友。
“你是要和我谈偷袭奥宾领地的事情吗?”萨根说。除了在风筝号上带领一个班,她还是船上的情报官,负责评估敌方军力。大部分特种部队军官都有不止一个职位,同时还要带领战斗小队,这样不但能保持船员精简,让军官留在战斗岗位上,还能增强特种部队的使命感——既然你为保卫人类而生,那么谁也躲不过战斗。
“先不谈这个,”斯奇拉德说,“这里不是地方。我想谈的是你的一名新兵。风筝号有三个新兵,其中两个交给你。”
萨根怒道:“是的,但这是个问题。我的班只有一个空缺,却补充了两个人,于是你就调走一个老兵给新人腾地方。”萨根回想起威尔·利斯特接到去游隼号的调令时的那一脸无助。
“游隼号是艘新船,需要有经验的人手,”斯奇拉德说,“我向你保证,其他船上还有其他班长和你一样生气。风筝号必须交出一名老兵,而我凑巧有个新兵想安排给你,于是我就让游隼号调走了一个你的人。”
萨根正想继续抱怨,一转念还是闭上了嘴,生着闷气。斯奇拉德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大部分特种部队士兵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是童年和青春期没有受到社交礼仪教导的结果。萨根的自我控制能力是她引起斯奇拉德注意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其他因素。
“我们说的是哪个新兵?”萨根最后说。
“雅列·狄拉克。”斯奇拉德说。
“他有什么特殊的?”萨根问。
“他有查尔斯·布廷的大脑。”斯奇拉德说,看着萨根再次按捺住本能的回答。
萨根最后说出的是:“你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而且越来越好。”斯奇拉德说着把狄拉克的全部保密档案发送给萨根,技术材料也包括在内。萨根默然静坐,消化这些材料。斯奇拉德坐在对面,看着这位初级军官。过了一分钟,一名餐厅侍者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斯奇拉德要了茶,萨根没有搭理他。
“好吧,我懂了。”看完文件,萨根说,“但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叛徒塞给我呢?”
“布廷是叛徒,”斯奇拉德说,“狄拉克只是有他的大脑。”
“而你们试过把叛徒的意识刻印在这颗大脑里。”萨根说。
“对。”斯奇拉德说。
“我请你再次注意我的问题。”萨根说。
“因为你在这方面有经验。”斯奇拉德说。
“处理叛徒吗?”萨根困惑道。
“处理不寻常的特种部队成员,”斯奇拉德说,“你曾短暂指挥一名真生人防卫军战士。约翰·佩里。”听见这个名字,萨根稍微有点不自在,斯奇拉德注意到了,但没有多说什么。“他在你手下干得不错。”斯奇拉德说。最后一句话纯属讽刺和轻描淡写,因为在珊瑚星战役中,佩里扛着受伤失去知觉的萨根跑过几百米战场,让萨根得到医疗救治,接着冲进一幢正在崩塌的建筑物中,找到了敌方的关键科技装备。
“那是佩里的功劳,和我没关系。”萨根说。提起佩里,斯奇拉德感觉到萨根又是一阵情绪波动,但他仍旧没说什么。
“你太谦虚了,”斯奇拉德说,停下来等侍者奉茶,“我要说的重点在于,狄拉克是个混合体,”他继续道,“他确实是特种部队士兵,但同时也许还有特种部队士兵之外的一面。我需要一个和特种部队士兵之外的角色打过交道的人。”
“‘特种部队士兵之外’,”萨根重复道,“将军,听你的意思,你认为布廷的意识还在狄拉克脑海里的某处?”
“我可没这么说。”但斯奇拉德的语气说明他或许确实这么认为。
萨根思考着这个问题,特别是其中的言下之意,然后说:“你无疑知道风筝号接下来的一系列任务要求我们接触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她说,“其中和艾尼沙有关的任务格外敏感。”所以我特别需要威尔·利斯特,萨根心想,但没说出口。
“我当然知道。”斯奇拉德伸手端起茶杯。
“而我手下的战士拥有随时可能浮现的叛徒人格,你不觉得这有点冒险吗?”萨根说,“不但对他的任务有风险,也有可能危及他的战友。”
“这显然是个风险,”斯奇拉德说,“我指望你用经验去处理的正是这个。但是,他也有可能成为关键信息的宝库,这个我同样需要有人处理。别的不说,你是情报官,因此是管理这名士兵的理想军官。”
“科里克有什么看法?”萨根说的是科里克少校,风筝号的指挥官。
“他什么看法也没有,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斯奇拉德说,“这是无必要不得告知的保密材料,谁该知道谁不该知道由我决定。他只知道船上有三个新兵。”
“我不喜欢这样,”萨根说,“从头到尾都不喜欢。”
“我没要你喜欢,”斯奇拉德说,“只在告诉你要处理这件事。”他喝了一口茶。
“我不希望他在我们和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打交道的时候担当关键角色。”萨根说。
“你对他和对你手下的其他士兵不能有区别。”斯奇拉德说。
“那他就有可能和其他士兵一样阵亡。”萨根说。
“为了你好,可千万别是被友方火力打死的。”斯奇拉德说着放下茶杯。
萨根再次陷入沉默。侍者走近,斯奇拉德不耐烦地挥手赶开。
“我要让另外一个人看这份档案。”萨根指着脑袋说。
“资料是保密的,理由很明显,”斯奇拉德说,“需要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了,除此之外我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甚至狄拉克都不知道他的过往。我们希望能维持现状。”
“你要我接受的这名士兵是个巨大的安全隐患,”萨根说,“你至少要让我做足准备。我知道一个研究人类大脑功能和脑伴融合的专家,我认为他的看法应该会很有用。”
斯奇拉德思考片刻,问道:“你信任这个人?”
“这件事上我信任他。”萨根答道。
“你知道他的安全级别吗?”斯奇拉德问。
“知道。”萨根说。
“高得足够处理这种情况吗?”
“唔,”萨根答道,“这个嘛,就不好说了。”
“哈啰,萨根中尉。”凯南主管用英语说,他的发音很差劲,但这可不是凯南的错,他的嘴部构造不适合人类的大部分语言。
“哈啰,主管。”萨根说,“你正在学习我们的语言。”
“是啊,”凯南说,“我有时间学习,实在无事可做。”凯南指着PDA旁的一本克坎恩语书籍说,克坎恩语是勒雷伊人的主要语言。“只有两本书有克坎恩语版本。要么学语言,要么研究宗教。我选了语言。人类的宗教更……”凯南在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英语词汇里搜索,“……难。”
萨根朝PDA点点头:“现在你有电脑了,选择不止这些。”
“对,”凯南说,“谢谢你给我电脑。我很高兴。”
“不客气,”萨根说,“但电脑是要换取代价的。”
“我知道,”凯南说,“我读了你要我读的那些档案。”
“所以?”萨根问。
“我必须换用克坎恩语说话,”凯南说,“我的英语词汇量太小。”
“行。”萨根说。
“我深入研究了狄拉克二等兵的档案,”凯南说,克坎恩语的辅音很刺耳,但他说得飞快,“查尔斯·布廷是天才,找到了在大脑之外保存意识的办法。你们是白痴,居然试图把这个意识塞回大脑里。”
“白痴,”萨根露出了最细微不过的笑容,这个字眼翻译成克坎恩语,从系在脖子上的小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这是你的专业评价,还是主观意见?”
“两者都是。”凯南说。
“说说原因。”萨根说。凯南正要把文件从PDA上发给她,萨根却抬起手拦住了他。“我不需要技术细节,”她说,“只想知道狄拉克会不会危害我的队伍和我的任务。”
“好吧,”凯南说,他犹豫片刻,继续道,“大脑,甚至是人类大脑,就像一台计算机。这个类比并不完美,但适用于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计算机运行需要三个部件:硬件、软件和数据文件。软件运行于硬件上,文件靠软件处理。没有软件的硬件无法打开文件。把文件放进缺少关键软件的计算机,它不会有任何反应。明白我的意思吗?”
“到现在都明白。”萨根说。
“很好。”凯南说,伸手拍拍萨根的脑袋,萨根按捺住折断凯南手指的冲动。“那么,大脑是硬件,意识是文件,但对于那位狄拉克朋友来说,你们缺少软件。”
“软件是什么?”萨根问。
“记忆,”凯南答道,“经验,感官活动。把布廷的意识放进他的大脑,大脑缺少经验去理解这个意识。假如意识还在狄拉克的大脑里——请注意‘假如’二字——意识也处于孤立状态,而且完全没有办法存取。”
“新生的特种部队士兵一醒来就有知觉,”萨根说,“但我们同样缺乏经验和记忆。”
“他们体验到的并不是意识。”凯南说,萨根能感觉到他话中的反感。“你们该死的脑伴强行人工打开感官通道,创造出意识的幻象,而你们的大脑很清楚这一点。”凯南指着PDA说,“你们给了我很高的权限,允许我访问大脑和脑伴研究的资料。你知道这一点吗?”
“我知道,”萨根说,“是我要他们允许你阅读全部档案的,只要能帮得上忙。”
“因为你知道我这辈子都将是一名囚犯,就算我能逃跑,也会很快死于你们让我得上的那种疾病,所以允许我阅读不会有任何坏处。”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
“嗯——”凯南继续道,“知道吗?特种部队士兵的大脑吸收信息比普通防卫军战士快得多,这一点并没有合理解释。两者都是未经修改的人类大脑,脑伴电脑也没有区别。特种部队士兵的大脑在出生前做过预先调整,这一点与普通士兵的大脑不同,但并不该显著提高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然而,特种部队士兵的大脑吸收和处理信息快得惊人。知道原因吗?中尉,这是大脑在自我保护。普通的防卫军士兵已经拥有意识和使用意识的经验,而你们特种部队士兵两者都没有。你们的大脑察觉到脑伴强迫大脑接受的人工意识,因此连忙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自己的意识,以免人工意识对大脑造成永久改变——或者杀死大脑。”
“不存在因脑伴而死的特种部队士兵。”萨根说。
“哦,现在当然不会有,”凯南说,“但要是追溯到初期,恐怕就很难说你会发现什么了。”
“你知道什么?”萨根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凯南不偏不倚地说,“只是随便猜测罢了,重点在于一方面是你们用所谓‘意识’唤醒特种部队士兵;另一方面是你们对狄拉克二等兵做的事情,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完全不是一码事,差得远了。”
萨根换个话题,说:“你说过布廷的意识有可能已经不在狄拉克的大脑里了。”
“非常有可能,”凯南说,“意识需要外部刺激,否则就会消散。因此几乎不可能在大脑之外完好保存意识模型,而做到了这一点的布廷是天才。我猜即使布廷的意识曾经存在于狄拉克的大脑里,现在也已经散失了,而你只是多了一名士兵而已。很难确定那个意识现在还在不在,说不定被狄拉克二等兵的意识包裹住了。”
“如果在他的大脑里,会因为什么原因苏醒呢?”萨根问。
“要我猜猜看吗?”凯南问。萨根点点头。“你们之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布廷的意识,原因是那颗大脑没有记忆和经验。随着狄拉克二等兵积累经验,也许会有什么接近其本质的事情解开那个意识的某些部分。”
“然后他就变成查尔斯·布廷了。”萨根说。
“也许会,”凯南说,“也许不会。狄拉克二等兵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和自我的观念。布廷的意识要是醒来,恐怕不会成为他脑海里的唯一意识。是好是坏你说了算,萨根中尉。这点我无法确定,也不清楚布廷醒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需要你告诉我的正是这些事情。”萨根答道。
凯南发出勒雷伊人的吃吃笑声,他说:“给我安排实验室,我也许能告诉你一些答案。”
“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帮助我们吗?”萨根说。
凯南换回英语说:“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很多,太多了。语言课不够。”他换回克坎恩语说,“这么做不能帮你对付我的同伴,但能帮助你。”
“帮助我?”萨根说,“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肯帮助我,因为我拿电脑使用权贿赂了你。除此之外,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是我让你变成了囚犯啊。”
“而且还让我患上一种疾病,要是敌人不每天给我一份解毒剂,我就会死去。”凯南说着从固定在牢房墙壁上的小桌里拿出一个小注射器。“我的解毒剂,”他说,“他们允许我自行注射。有一次我下决心不给自己打针,看他们会不会见死不救。我还活着,答案可想而知。但他们先让我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个钟头。说起来,就是你对我做的事情嘛。”
“但还是无法解释你为何愿意帮助我。”萨根说。
“因为你记得我,”凯南说,“对于其他人,我只是你们诸多敌人中的一个,甚至都不太值得给我一本书,免得我无聊得发疯。有一天要是忘了给我解毒剂,我就这么死掉,对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你至少认为我还有价值。在我生存的这个小小宇宙里,敌人归敌人,但你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萨根望着凯南,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倨傲。他现在多么可怜和怯懦,有一瞬间萨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可悲的事情。
“抱歉。”她说,听见自己这么说,她很惊讶。
凯南又发出一阵勒雷伊人的吃吃笑声。他说:“我们当时在策划毁灭你的人民,中尉,现在依然如此,你不需要觉得太抱歉。”
萨根对此无话可说。她发信号给监狱官说她要走了,牢房门打开,一名看守抱着MP过来守门。
门在身后徐徐滑上,她转身对凯南说:“谢谢你的帮助,我会请他们安排实验室的。”
“谢谢,”凯南说,“我并不抱太大希望。”
“确实。”萨根答道。
“另外,中尉,”凯南说,“忽然想到一点。狄拉克二等兵会参与军事行动,对吧?”
“对。”萨根说。
“盯着他点儿,”凯南说,“无论是人类还是勒雷伊人,战斗时的压力都会给大脑留下永久印记。这是一种原始经验。如果布廷的意识还在,战争有可能会唤醒他。有可能因为战争本身,也有可能以为某些经历的组合。”
“你说我在战斗中该怎么盯着他点儿?”萨根问。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凯南说,“除了被你抓住那次,我从未参加过战争。我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但你要是真的担心狄拉克,换我是你,我就一定会那么做。你们人类有句俗话,‘接近朋友,但更要接近敌人’。我看两者都符合狄拉克二等兵。换了我,我一定会盯紧他。”
风筝号抓住了勒雷伊巡洋舰打盹的机会。
跃迁引擎是一种很难伺候的技术。一方面,有了它就能进行恒星际航行,其原理并不是驱动飞船超过光速(这是不可能的),而是在时空连续体上打洞,把飞船(或者装配有跃迁引擎的任何物体)直接放到同一个宇宙里的任何地方。
(事实上,情况也并非完全如此。起点和终点之间的空间距离越远,跃迁航行的可靠性就越以指数级下降。原因是所谓的“跃迁引擎视界难题”,会造成飞船及其机组人员的失踪,我们还没完全吃透这个问题。这将人类和其他使用跃迁引擎的种族困在了离母星不太远的恒星际“临近地区”。一个种族若是想控制住殖民地——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殖民扩张行为就会被限制在跃迁引擎视界所定义的球体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问题并无实际意义,因为人类所在的临近地区存在着激烈的土地竞争问题。不过康苏人是个例外,他们的技术比附近空域的其他种族先进得多,连他们用不用跃迁引擎都是个问题。)
另一方面,跃迁引擎又有许多怪毛病,要用就不得不忍耐,比方说它对起点和终点的要求。出发时,跃迁引擎需要相对“平滑”的时空连续体,意味着激活跃迁引擎时,飞船必须远离附近行星的重力阱,这就只能靠普通引擎穿越空间了。然而,跃迁引擎的终点可以尽量接近行星,从理论上说,要是领航员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飞船可以直接降落地表。殖民联盟公开并强烈反对用跃迁引擎降落行星地表,而殖民防卫军却认可意外突袭的战略价值。
风筝号抵达这颗人类定居者命名为“葛底斯堡”的行星上空,在距离勒雷伊巡洋舰仅四分之一光秒处突然出现,双管轨道炮已经预热完毕,随时准备开火。风筝号的炮手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调整好方向,瞄准了那艘明显手忙脚乱的倒霉巡洋舰,而轨道炮的磁化炮弹只需要二又三分之一秒就能从风筝号飞到猎物那里。轨道炮的炮弹速度够快,足以击穿勒雷伊飞船的外壳,像子弹穿过炼乳似的在其内部肆虐,但炮弹的设计者并不满足,炮弹接触到物质就会膨胀爆炸。
炮弹击中勒雷伊飞船后的一瞬间就变成了全宇宙速度最快的散弹乱射,碎片和弹片沿着与原始弹道相关的各种矢量疯狂乱飞。改变这些弹道所需的能量当然不小,无疑降低了弹片的速度。不过,弹片有的是能量可供浪费,唯一的结果就是弹片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肆意破坏勒雷伊飞船,打穿已经受伤的飞船,开始它们穿越太空的漫长而无摩擦力的旅程。
还好风筝号与勒雷伊巡洋舰的相对位置不佳,第一发炮弹只击中了前方右舷,碎片斜向上穿过飞船,不怎么体面地捅破了几层甲板,把一些勒雷伊船员炸成团团血雾。炮弹打进飞船时形成一个十七厘米口径的利落圆孔,出去时却是个边缘参差的十米窟窿,金属、血肉和空气无声无息地飞向真空。
第二发炮弹的弹道与第一发平行,位置靠后一些,可惜没有炸裂,出口只比入口稍微大一点点,不过好在它打烂了勒雷伊飞船的一部引擎。巡洋舰的自动损伤控制系统放下舱壁,隔离受损引擎,关闭了另外两部引擎,以免造成连锁故障。勒雷伊飞船切换成应急能源,袭击和防御的力量变得非常有限,两方面都无法有效地对抗风筝号。
风筝号因为使用轨道炮而耗尽了一部分能源(开始重新充能),于是朝勒雷伊巡洋舰发射了五枚传统的战术核弹,一了百了地解决了问题。导弹飞行需要一分多钟,不过风筝号现在有的是时间。巡洋舰是附近空域唯一的勒雷伊飞船。勒雷伊飞船亮起一道细小的火光,行将毁灭的巡洋舰发射了跃迁无人机,它能迅速赶到能跃迁的地方,将巡洋舰的命运通知勒雷伊军方。风筝号朝无人机发射了第六也是最后一枚导弹,导弹将在距离跃迁点不到一万公里的地方赶上并摧毁无人机。等勒雷伊人知道巡洋舰的下场,风筝号已经在许多光年之外了。
勒雷伊巡洋舰已经成了一个逐渐扩张的碎片场,萨根中尉和她领导的第二排收到了执行任务的许可。
雅列努力排除杂念,凝神内观,以安抚第一次出任务的紧张情绪,还有因运兵船落入葛底斯堡星大气层时的颠簸而产生的些许恐惧。坐在旁边的丹尼尔·哈维却让他很难集中精神。
运兵船飞速下坠,哈维说:“该死的流窜殖民者,跑出来建设非法殖民地,遇到他妈的外星种族爬进窝巢,就来找我们哭诉。”
“悠着点儿,哈维,”阿莱克斯·伦琴说,“别自寻烦恼。”
“我只想知道一点,这些狗娘养的是怎么来这些地方的,”哈维说,“殖民联盟没有送他们来,没有殖联的允许,你哪儿也去不了。”
“当然可以,”伦琴说,“殖联控制不了所有的恒星际航行,只能控制住人类的。”
“这些殖民者不是人类吗,爱因斯坦?”哈维说。
“喂,”朱莉·爱因斯坦说,“别把我扯进去。”
“只是个习惯说法罢了,朱莉。”哈维说。
“白痴,殖民者确实是人类,但运送他们的不是,”伦琴说,“殖联和一些外星种族有贸易往来,流窜殖民者花钱搭他们的飞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愚蠢。”哈维说着环顾全排,寻找支持。大部分士兵要么在闭目养神,要么存心不掺和。哈维喜欢争吵是出了名的。“殖联要是愿意,当然能阻止。通知外星人,不许搭载流窜殖民者。这样我们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了。”
前排座位上的简·萨根转过头,用厌烦的语气对哈维说:“殖联并不想阻止流窜殖民者。”
“这他妈的是为什么?”哈维问。
“他们是惹祸精,”萨根说,“会违抗殖联命令、跑去开辟非法殖民地的人,要是强迫他留在家里,反而会闹出更多麻烦。殖联觉得犯不着这么做,于是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反正他们全靠自己。”
“直到遇到麻烦为止。”哈维嗤之以鼻。
“通常来说,即使如此,”萨根说,“流窜者也知道该怎么办。”
“那我们来干什么?”伦琴说,“倒不是说我支持哈维,但他们确实是流窜殖民者啊。”
“因为有命令。”萨根说,闭上眼睛,结束了争论。哈维哼了一声,正要说话,运兵船忽然颠簸得格外厉害了。
“地面的勒雷伊人似乎知道我们来了,”机师位置上的乍得·阿西齐说,“有三枚导弹正飞向我们。抓着点儿,我看能不能在它们接近前烧掉它们。”几秒钟后,机舱里响起低沉而连绵不断的嗡嗡声。运兵船的防御性微波激射器在点火应付导弹。
“为什么不按照以前的老路子,”哈维说,“在轨道上轰死这帮狗贼?”
“下面还有人类呢,”雅列壮着胆子说道,“我猜我们不能使用有可能伤害或杀死他们的战术。”
哈维瞥了雅列一眼,随即改变话题。
雅列望向萨拉·鲍林,萨拉朝他耸耸肩。进入二排后的这一周,形容他们和老队员之间关系的最恰当词汇是“冷淡”。非要打交道的话,其他人对他们客气得怕人,除此之外就尽可能地忽视他俩。本排长官简·萨根简明扼要地说这是新兵在第一次上战场前的必经之路。“接受就是了。”她说完就转身做事去了。
这让雅列和鲍林都很不安。被随意无视是一码事,但被拒绝完全融合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们得到了部分链接,允许使用公共频道讨论和分享与任务相关的信息,但训练班的那种亲密共享则不见踪影。雅列扭头看着哈维,第无数次怀疑融合会不会只是训练工具。如果真是那样,先给你再夺走就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不过,他也注意到了排内战友之间存在融合的证据。微妙的动作和行为说明除了个人意识之外,还存在无需开口的公共交谈和感官共享。雅列和鲍林很想加入,但明白不让他们加入是在测试两人的反应。
既然无法与战友融合,为了弥补这一点,雅列和鲍林的融合变得格外亲密。第一周,他们在对方的脑海里停留得太久,尽管彼此喜爱,但他们仍然开始厌弃对方。他们发现确实存在过度融合这回事。两人邀请斯蒂芬·西博格与他们非正式地融合,以冲淡这种亲密关系。西博格在一排也受到了同样的冷眼待遇,但他在一排没有训练队友陪伴,见到他们的邀请,感激涕零得都有点可怜了。
雅列望向简·萨根,心想排长会不会在执行任务时仍旧不让他和萨拉融入集体?那样似乎很危险——至少对他和鲍林来说很危险。
像是听见了他的想法,萨根望向他,开始说话。“分配任务,”她说着把葛底斯堡迷你殖民地的地图连同每个人的任务发送给众人,“记住,这是一次扫荡清除任务。没有侦测到跃迁无人机的活动,所以他们要么全死了,要么被圈养在某个无法向外传递消息的地方。目标是在尽量不破坏殖民地建筑的前提下清除勒雷伊人。尽量不,听见了吗,哈维?”她直勾勾地盯着哈维,哈维不自在地扭了扭。“有必要的话,随便你们炸来炸去,但我们破坏什么,定居者就会缺少什么。”
“什么?”伦琴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意思是说他们如果还活着,我们还要允许他们留在这儿?”
“他们是流窜者,”萨根说,“我们不能强迫他们有理智。”
“呃,但我们可以强迫他们。”哈维说。
“我们不会强迫他们,”萨根说,“我们还有新人需要保护。伦琴,你负责带鲍林,我带狄拉克。剩下的人,两两组队执行任务。我们在这里着陆——”地图上亮起一小块着陆区,“你们任意发挥创造力,尽快赶到应该去的地方。记住要侦察环境和敌人的情况,你们在为我们所有人侦察。”
“还不如说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呢。”鲍林对雅列用悄悄话说。就在这时,融合的感官冲击——那么多视角叠加在本人视角上的超感知性——排山倒海而来,雅列好不容易才没叫出声来。
“别伤到自己。”哈维说,排里传来几股好笑的情绪。雅列没有理会,努力消化战友提供的情感和信息格式塔。有他们能战胜勒雷伊人的信心;有地下构造图,可以用来制订赶往目标地点的路径;有与即将到来的战斗似乎没什么关系的紧张、期待和兴奋;还有众人一致觉得没必要保护建筑物,因为殖民者多半已经死了。
“你背后。”雅列听见萨拉·鲍林说,他和简·萨根在收到图像和数据的同时转身开火,从鲍林的远距视角望去,三名勒雷伊士兵悄无声息但并非无影无踪地绕过一幢小型综合建筑物,打算伏击雅列和萨根。三名士兵刚冒头,迎面飞来雅列和萨根发射的子弹,一名士兵当即倒地,另外两个分头逃跑。
雅列和萨根迅速调取其他战友的视角,看有谁能干掉其中一个或全部两个逃跑的敌人。可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包括鲍林在内,她已经转回原先的任务,去敲掉葛底斯堡定居点边缘处的勒雷伊狙击手。萨根长叹一口气。
“你追那个,”她吩咐道,自己去追另外一个人,“当心自己的小命。”
雅列跟着勒雷伊士兵飞奔,对方强有力的鸟类双腿跑得飞快,甩开了雅列一段距离。雅列追上去,勒雷伊士兵猛地转身,单手持枪朝他胡乱射击,后坐力震得枪口上扬,枪飞出勒雷伊士兵的手。子弹钻进雅列前方的土地,雅列转向寻找掩护,勒雷伊人的枪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勒雷伊士兵没有去捡,而是继续逃窜,钻进了殖民地车辆调配站的修车场。
“我需要帮助。”雅列在门口说。
“彼此彼此,”哈维在别处说,“王八蛋比咱们至少多一倍。”
雅列穿过入口走进修车场。左右张望一眼,他发现这里只有两个出入口,另外一扇门和入口在同一面墙上,这面墙上还有一扇用来通风的窗户。修车场的窗户都在高处,而且很小,勒雷伊人不可能钻过去。敌人还在修车场的某处。雅列走向一侧,开始有条不紊地搜查场地。
一个矮架上盖着一块防水油布,一把匕首突然从油布底下刺出来,砍中雅列的小腿。刀刃才近身,军用防护服的纳米机器织物瞬间变硬。雅列毫发无损。但他吃了一惊,反而绊倒了自己,稀里哗啦摔在地上,脚腕扭了一下,MP也脱手了。勒雷伊人爬出藏身之处,没等雅列抓回武器,就用握刀的手推开了MP。MP飞出雅列伸手可及的范围,勒雷伊人刺向雅列的面门,在他脸上划开一个大口子,智能血喷涌而出。雅列惨叫一声,勒雷伊人爬下去跑向MP。
雅列转过身,见到勒雷伊士兵已经用MP瞄准了他,奇长无比的手指笨拙但有力地抓住枪托和扳机。雅列顿时无法动弹,勒雷伊士兵怪叫一声,扣动了扳机。
毫无反应。雅列这才想起MP设置成由他的脑伴控制,人类以外的种族无法开火。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勒雷伊士兵又是怪叫一声,抡起MP,砸在雅列已经被他划破的面颊上。雅列大声叫痛,踉跄后退。勒雷伊士兵把MP扔到架子高处两个人都拿不到的地方,接着从工作台上捞起一根轮轴,挥舞着冲向雅列。
雅列用胳膊挡开第一击,防护服再次凝固,但这一击打得他胳膊生疼。第二击,他伸手去抓轮轴,但估计错了速度,轮轴狠狠敲在手指上,打断了右手食指和中指,把右臂砸得垂了下去。勒雷伊士兵挥动轮轴,从侧面击中雅列的头部,雅列跪倒在地,头晕目眩,先前扭伤的脚腕又扭了一下。雅列晕乎乎地用左手抽出匕首,勒雷伊士兵一脚踢在他手上,匕首飞了出去。勒雷伊士兵紧接着第二脚踢在雅列的下巴上,牙齿咬中舌头,智能血淌进口腔,染红了牙齿。勒雷伊士兵推倒雅列,抽出匕首,俯身来割雅列的喉咙。雅列的意识突然跳回和萨拉·鲍林练习格斗的训练课:她骑在雅列身上,匕首贴着他的喉咙,说他不该分神。
他现在精神很集中。
雅列使劲一吸,把一口智能血喷在勒雷伊士兵的面门和眼带上。怪物抽搐退缩,雅列抓住机会,命令脑伴让智能血在勒雷伊士兵脸上做它在凤凰星上被吸血小虫吞下后做的事情:爆燃。
智能血烧灼勒雷伊士兵的面门和眼带,勒雷伊士兵惨叫着丢下匕首,抓挠脸孔。雅列拿起匕首,从侧面插进勒雷伊士兵头部。勒雷伊士兵戛然惊叫,突然软瘫下去,向后倒在地上。雅列也倒了下去,他静躺片刻,让眼睛休息,勒雷伊士兵闷烧时的刺鼻气味越来越浓。
“起来。”过了一阵,有人对他说,用靴尖捅了捅他。雅列皱起眉头,仰望上方。来者是萨根。“走吧,狄拉克。我们全歼了敌人。你就别装死了。”
“我受伤了。”雅列说。
“妈的,狄拉克,”萨根说,“看着你,我眼睛都疼了。”她朝勒雷伊士兵打个手势,“下次记得开枪。”
“保证记住。”雅列说。
“说起来,”萨根说,“你的MP呢?”
雅列望向高处的架子,说:“能帮我找把梯子吗?”
“你需要缝针,”萨根说,“脸都快掉下来了。”
“中尉,”朱莉·爱因斯坦说,“你快过来。我们找到定居者了。”
“有活着的吗?”萨根说。
“天哪,没有。”爱因斯坦说,萨根和雅列都通过融合感觉到她打了个哆嗦。
“你在哪儿?”萨根说。
“呃,”爱因斯坦说,“我想你还是自己来看吧。”
一分钟后,萨根和雅列来到了殖民地屠宰场。
两人走到近处,萨根说:“他妈的勒雷伊人。”她转向在屠宰场外等待的爱因斯坦,“他们在里面?”
“在里面,”爱因斯坦说,“后面的冷库。”
“所有人?”萨根问。
“应该是的,不过很难说,”爱因斯坦说,“大部分已经被肢解了。”
冷库里塞满了肉。
特种部队士兵目瞪口呆地望着铁钩上剥了皮的躯体。铁钩下的桶里装满内脏,加工到不同程度的肢体堆在台子上。另外一张台子上是许多脑袋,颅骨被锯开,准备取出大脑。台子旁的大桶里装着取空了的脑袋。
一块防水油布下是一小堆未经处理的尸体。雅列走过去掀起油布,底下是所有的儿童。
“天哪,”萨根说,她扭头对爱因斯坦说,“派人联系殖民地行政办公室,调取能找到的全部医疗和遗传记录,还有殖民者的照片。要靠这些东西辨认尸体。再派两个人去翻垃圾箱。”
“找什么?”爱因斯坦问。
“残渣,”萨根说,“勒雷伊人已经吃掉的人。”
雅列听见萨根下令,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俯身盯着那堆孩童尸体,怎么也转不开眼睛。尸堆最上面是个小女孩,精灵般的脸孔那么沉静、安详和美丽。他伸手轻轻抚摸女孩的面颊:冰凉。
不知怎的,雅列心头涌起一阵凄凉。他呕了一下,转过身去。
丹尼尔·哈维,找到冷库的是他和爱因斯坦,走过来对雅列说:“第一次。”
雅列抬起头,问:“什么?”
哈维朝尸体摆摆头:“第一次见到儿童,对吧?”
“对。”雅列说。
“我们总是这样,”哈维说,“第一次见到殖民者,是殖民者的尸体。第一次见到儿童,是儿童的尸体。第一次见到不是人类的智能生物,不是已经死了就是正企图杀死我们,因此我们必须杀掉它,于是它也变成尸体。我等了好几个月才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殖民者,到现在我还没见过活生生的儿童。”
雅列扭头看着尸堆,问:“这个有多大?”
“妈的,不知道,”哈维也望了过去,“估计三四岁吧,顶多五岁。知道哪一点特别有趣吗?她比你我加起来都大。她比你我加起来再翻个倍都大。朋友,这个宇宙他妈的乱套了。”
哈维溜溜达达地走开。雅列盯着小女孩又看了一分钟,用油布盖住她和其他孩子。他转身去找萨根,在殖民地的行政大楼外找到了她。
“狄拉克,”见到他走近,萨根说,“你对第一次任务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很可怕。”雅列说。
“确实,”萨根答道,又问,“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吗?为什么来这个流窜者定居点?”
雅列花了一秒钟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她用嘴说的,他跟着开口答道:“不知道。”
“因为这个定居点的领袖的母亲是殖民联盟国务卿,”萨根说,“这个白痴王八蛋想向母亲证明,殖民联盟反对非法定居的规定是侵犯民权。”
“侵犯了吗?”雅列问。
萨根望向雅列:“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雅列说。
“也许侵犯了,也许没侵犯,很难说。”萨根答道,“但不管侵没侵犯,都绝对不该选择这颗行星证明他的观点。尽管勒雷伊人在这颗行星上连一个定居点都没有,但多年前就声明了对这里的主权。我猜那个龟孙子心想既然防卫军在上次战争中大败勒雷伊人,那么勒雷伊人说不定会因为害怕报复而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十天前,我们在行星上空的间谍卫星被敲掉了,下手的就是刚才被我们炸沉的那艘巡洋舰——间谍卫星在被敲掉前拍到了一张巡洋舰的照片。于是我们就出动了。”
“真是一塌糊涂。”雅列说。
萨根郁闷地笑了笑,说:“现在我得回该死的冷库验尸了,非得找到国务卿的儿子不可。告诉国务卿说她儿子全家被勒雷伊人剁碎做成食物,这个光荣的任务也是我的。”
“他全家?”雅列问。
“老婆,”萨根说,“一个女儿,四岁大。”
雅列想到尸堆最顶上的小女孩,猛地打个哆嗦。萨根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雅列说,“就是觉得他们死得很冤。”
“老婆和孩子确实死得冤,”萨根说,“带她们来这儿的白痴王八蛋活该。”
雅列又打个哆嗦,说:“随你怎么说。”
“我就要这么说,”萨根说,“走吧,该去辨别殖民者的身份了——或者说辨认他们的肉块。”
“唉,”雅列走出风筝号的医务室,萨拉·鲍林对他说,“你做事总这么不当心。”她伸手抚摸雅列的面颊,尽管做了纳米级的缝合,但还是留下了一道伤疤。“能看见你受伤的位置。”
“不疼了,”雅列说,“反正比我的脚腕和手指强。脚腕没骨折,但手指需要几天才能痊愈。”
“也比死掉强。”鲍林说。
“这倒是真的。”雅列承认道。
“而且还教了大家一个新招,”鲍林说,“智能血居然还能这么用。大家现在管你叫岩浆雅列了。”
“大家都知道能让智能血燃烧,”雅列说,“我在凤凰星上经常看见人们用智能血烧虫子。”
“是啊,大家都用它烧小虫,”鲍林说,“但想到也能烧大虫子就需要一定脑力了。”
“我其实什么都没想,”雅列说,“只是不想死而已。”
“不想死能让人变得这么有创造力,有意思。”鲍林说。
“能让人变得精神非常集中,这才真的有意思,”雅列说,“我想起你说我需要集中精神,看来你救了我一命。”
“很好,”鲍林说,“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雅列忽然停下脚步。“怎么了?”鲍林问。
“你没感觉到?”雅列问。
“感觉到什么?”鲍林问。
“我觉得我特别想性交。”雅列说。
“呃,雅列,”鲍林说,“忽然在走廊里站住并不是你平时表达特别想性交的办法。”
“鲍林,狄拉克,”阿历克斯·伦琴说,“娱乐室,快来。战后庆祝活动要开始了。”
“喔!”鲍林说,“庆祝。有蛋糕和冰激凌吗?”
没有蛋糕,也没有冰激凌。只有一场群交。二排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在娱乐室里,裸体程度各自不同。他们三三两两地躺在沙发和软垫上,亲吻,互相贴紧。
“这就是战后庆祝活动?”鲍林说。
“每次打完一仗,”阿历克斯·伦琴说,“我们就要举办一次。”
“为什么?”雅列问。
阿历克斯·伦琴盯着雅列,有点难以置信地问:“群交难道还需要理由吗?”雅列正要回答,但伦琴举起一只手。“首先,我们走过死荫的山谷,来到了另外一边。没有比群交更能让你感觉你还活着的了。见过今天的那种烂事,我们需要尽快忘掉。其次,因为性爱那么美妙,你融入的集体同时做爱尤其如此。”
“你的意思是说不会中断我们的融合了?”鲍林问。她是用调笑的口吻问的,但雅列感觉到问题深处有一丝细微的紧张。
“不会,”伦琴轻声说,“你们已经是战友了。这不但是性爱,还是在更深刻地表达沟通和信任,是另外一个层次的融合。”
“听着非常可疑,很像是胡扯。”鲍林笑着答道。
伦琴发送了一波哈哈大笑。“唉,被你看出来了。我不否认,这首先是为了性爱。但你会明白的。”他向鲍林伸出手,“来吧?”
鲍林看了雅列一眼,使个眼色,抓住伦琴的手,说:“悉听君便。”雅列望着两人走开,忽然觉得有人戳他的肩膀,转身一看,站在背后的是朱莉·爱因斯坦,赤身裸体,意气洋洋。
“雅列,让我测试一下你是不是真能喷岩浆。”她说。
过了天晓得多久,鲍林找到雅列,在他身旁躺下。
“今晚很有意思。”她说。
“这么说也不错。”雅列说。伦琴之前说过融合集体同时做爱感觉大不相同,事实证明这么说实在太轻描淡写了。除了一个人,雅列纠正自己,说:“萨根为什么不在?”
“阿历克斯说她以前参加,但最近不了,”鲍林说,“她在一场险些战死的战役后就不再参加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阿历克斯说参不参加完全自愿,没有人因此说她不好。”
听见“阿历克斯”的名字,雅列感觉到一阵尖锐的情绪;先前爱因斯坦骑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瞥过伦琴和鲍林一眼。雅列有点尴尬地说:“倒是说得通。”
鲍林用一条手臂撑起身子,问:“你开心吗?参加这个?”
“你知道我很开心。”雅列说。
“我知道,”鲍林说,“我脑袋里能感觉到你。”
“对。”雅列说。
“但你似乎并不完全投入。”鲍林说。
雅列耸耸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鲍林凑过来轻轻亲吻雅列:“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
“我并不想吃醋。”雅列说。
“要我说,没有谁天生就想吃醋。”鲍林答道。
“抱歉。”雅列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鲍林说,“我很高兴我们融合了,我很高兴能成为这个排的一员。群交乐趣无穷。但是,雅列,你对我来说很特殊,一向如此。你是我的最爱。”
“最爱,”雅列赞同道,“永远。”
鲍林笑得很开心。“很高兴我们谈妥了,”她的手向下摸去,“现在嘛,轮到我享受一下我的最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