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罗宾斯上校盯着验尸台上的腐尸看了一分钟,记住了尸体在地下埋藏一年多能腐烂成什么样。他注意到了颅骨的损伤,其顶端的三分之一被散弹枪弹丸打飞,颅骨严重变形,主人因此丧命——向三个异星种族出卖了人类的很可能就是他。接着,他抬起头,望向凤凰星太空站的验尸官温特斯上尉。
“你可别说这不是布廷博士的尸体。”罗宾斯上校说。
“唔,确实是,”温特斯说,“但也不是。”
“我说啊,泰德,要是把你这种专家证词报告给麦特森将军听,我肯定会被打屁股的,”罗宾斯上校答道,“你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抱歉,吉姆,”温特斯上尉指着台子上的尸体说,“从基因角度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布廷博士是殖民者,因此他从未被移入军人的躯体。因此他的躯体拥有他的全部原始DNA。我做了标准的基因测试。躯体拥有布廷的DNA,出于无聊,我也测试了线粒体DNA,同样对得上。”
“那问题在哪儿?”罗宾斯问。
“问题在于骨骼发育,”温特斯说,“在真实宇宙中,人类骨骼发育随着营养和锻炼之类的环境因素波动。要是在高重力行星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去重力较低的星球,就会影响骨骼的生长情况。如果发生过骨折,也会留下证据。你的整个生活史都显示在骨骼发育之中。”
温特斯俯身拿起从尸体上锯下来的左腿,指着股骨横截面说:“这具尸体的骨骼发育却异常规则,生长过程中不存在环境变化和事故影响,纹理表明始终营养良好,生活毫无压力。”
“布廷来自凤凰星,”罗宾斯说,“凤凰星殖民已有两百多年。他成长的地方并不是条件艰苦的殖民地,不需要他挣扎求生,努力解决温饱问题。”
“也许吧,但还是对不上,”温特斯说,“就算住在人类宇宙中最发达的地方,但你还是会滚下楼梯,会在运动时骨折。当然你有可能一辈子连一次旁弯骨裂都没遇到过,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罗宾斯摇摇头。“可这家伙就是。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医疗记录表明他十六岁那年摔断过这条腿,”温特斯晃晃那截左腿,“滑雪时的意外,撞上一块石头,折断了股骨和胫骨。可这里却见不到证据。”
“据说如今医疗科技很发达的。”罗宾斯说。
“谢谢夸奖,确实先进得很,”温特斯说,“但不是魔法。折断股骨不可能不留下印痕。就算一辈子不骨折也无法解释骨骼发育得如此均匀规则。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让骨骼在没有任何环境压力的条件下发育。布廷必须一辈子活在一个盒子里。”
“或者克隆养育所。”罗宾斯说。
“或者克隆养育所。”温特斯赞同道,“还有一个合理解释是这位朋友截断大腿,重新长了一条,但我查过他的记录,并不存在这种事。为了确证,我从肋骨、骨盆、臂骨和颅骨的未损伤部位都取了样本,所有样本均显示出不自然的均匀规则骨骼发育过程。吉姆,这是一具克隆的躯体。”
“那么,查尔斯·布廷还活着。”罗宾斯说。
“我不清楚,”温特斯说,“但这具尸体不是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项身体迹象表明,这个克隆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泡在缸里,非常有可能根本没苏醒过,就算苏醒过也没有意识和知觉,否则醒过来看见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就只是枪口,人生可真是太糟糕了。”
“那么,要是布廷还活着,他同时也是杀人犯。”罗宾斯说。
温特斯耸耸肩,放下那截左腿。“你说了算,吉姆,”他答道,“殖民防卫军每天都在生产躯体,我们为新兵制作改良过的超级躯体,等他们服役期满,再给他们从原始DNA克隆而来的新躯体。这些躯体在放入意识之前拥有人权吗?每次传送完意识,就会多出一具躯体,而这具躯体也曾经有过意识。这些躯体有人权吗?如果有,那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我们处理躯体的动作快得很。吉姆,知道我们怎么对待那些使用过的躯体吗?”
“不知道。”罗宾斯承认道。
“做肥料,”温特斯说,“实在太多,埋不过来,所以我们绞碎躯体,灭菌后制造肥料,送往新开拓的殖民地,驯服土壤,适应人类的农作物。说新殖民地是靠尸体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当然,其实并不是死者的尸体,而是生者抛弃的躯体。只有当意识死在里面的时候,我们才会埋葬躯体。”
“泰德,你得考虑一下休假了,”罗宾斯说,“这份工作正在让你变态。”
“让我变态的不是这份工作,”温特斯指着假冒查尔斯·布廷的尸体说,“要我怎么处理?”
“埋回去。”罗宾斯说。
“但这不是查尔斯·布廷啊。”温特斯说。
“对,确实不是,”罗宾斯赞同道,“但查尔斯·布廷如果还活着,我不希望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扭头看着验尸台上的尸体,“无论这具躯体知不知道它的命运,都应该得到更体面的待遇。起码能让他入土为安。”
“日他妈的查尔斯·布廷。”格雷戈·麦特森将军说着抬起双脚撂在桌面上。
罗宾斯上校站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一言不发。见到麦特森将军,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麦特森担任殖民防卫军军事研究局的首脑已近三十年,但和防卫军的所有军事人员一样,军方配给他的躯体能抵抗衰老,所以他和防卫军的所有人员一样,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罗伯逊上校认为一个人在防卫军里的军衔越高,外貌就该弄得越老成,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的将军缺乏必要的威严感。
罗宾逊想了想麦特森恢复真实年龄的样子:一百二十五岁左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比阴囊还皱巴的老东西裹着制服。要不是他自己也有九十岁,本来的样子比麦特森好看不到哪儿去,这么想想还挺好玩的呢。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位将军,躯体反映的若是真实年龄,他恐怕会比现在还要年轻。比起普通的防卫军人员,特种部队更让罗宾斯心神不宁,年龄只有三岁,但躯体已经发育完全,而且拥有致命武力——实在太不对劲了。
当然,这位将军不一定非得是三岁,说不定已经进入青春期了。
“这么说,我们的勒雷伊朋友没有撒谎,”坐在办公桌前的斯奇拉德将军说,“你们意识研究部的主任还活着。”
“轰掉了克隆体的脑袋,这一招倒是新鲜,”麦特森将军说,声音里的讽刺浓得都快滴下来了,“那帮倒霉蛋,从实验仪器里捡他的脑浆捡了一个星期。”他抬头看着罗宾斯说,“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怎么培育克隆体的?做这种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总不可能是他在衣橱里随便凑合出来的吧?”
“就目前所知,他修改了克隆槽监控软件的代码,”罗宾斯说,“让监控系统误以为一个克隆槽出了故障,搬出去维修。布廷做了报废处理,拿去放在私人实验室储存区,接上自己的服务器和电源。服务器没有挂进网络,这个克隆槽是报废的,只有布廷有权进入那块存储区。”
“所以他确实是在衣橱里凑合出来的,”麦特森说,“下三滥的王八蛋。”
“他被推定死亡后,你们应该就能进入那块存储区了吧,”斯奇拉德说,“见到克隆槽,难道就没人觉得奇怪?”
罗宾斯刚张开嘴,麦特森就发话了:“一名表现优秀的研究带头人,例如布廷,总会储存大量报废或冗余的仪器,方便他改进和优化技术,以免干扰正在使用的设备。要我猜,发现克隆槽的时候,克隆槽肯定已经排空和消毒,断开了服务器和电源。”
“正是如此,”罗宾斯说,“要不是接到您的报告,斯奇拉德将军,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串起这些事情。”
“我们的情报能派上用场,我当然很高兴,”斯奇拉德说,“但我真希望你们在此之前就已经想通了。想到军事研究局有个身处高层的叛徒,而且还率领着一个极其敏感的部门,我觉得非常难以置信。你们早该发现的。”
罗宾斯对此无话可说。除了军事威力之外,特种部队的名声也就只有不会说话和缺乏耐心了。三岁的杀人机器可没什么时间学习社交礼仪。
“该发现什么?”麦特森说,“布廷从没有表露过要叛变的兆头。前一天他还在好好工作,后一天就被发现在实验室自杀了——至少我们当时这么认为。没有遗书。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脑袋里除了工作还有其他念头。”
“你之前说过布廷讨厌你。”斯奇拉德对麦特森说。
“布廷确实讨厌我,而且讨厌得很有道理,”麦特森说,“另外,我也讨厌他。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因为认为上司是狗娘养的就背叛整个种族啊。”麦特森指着罗宾斯说,“这位上校也不怎么待见我,他是我的副官,但他不会带着高度机密的情报去投靠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
斯奇拉德望向罗宾斯,问:“真的吗?”
“哪句话,长官?”罗宾斯说。
“你不喜欢麦特森将军。”斯奇拉德说。
“你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长官。”罗宾斯说。
“言下之意是说我是个混球,”麦特森吃吃笑道,“无所谓。我反正不是来讨大家喜欢的,我的任务是研发武器和新技术。至于布廷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恐怕和我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的脑袋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斯奇拉德问。
“你比我们更清楚,斯奇拉德,”麦特森答道,“是你在伺候那位勒雷伊科学家,教他告密。”
“凯南主管没有面对面见过布廷,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斯奇拉德说,“他不清楚布廷的动机,只知道布廷向勒雷伊人提供了脑伴硬件的最新进展。凯南主管带领团队的任务之一就是尝试将脑伴技术和勒雷伊人的大脑结合起来。”
“真是谢天谢地,”麦特森说,“脑袋里装着超级电脑的勒雷伊人。”
“他的结合研究似乎不太顺利,”罗宾斯望向斯奇拉德,“至少你们从他的实验室取回的数据这么说。勒雷伊人的大脑构造和我们的大不相同。”
“狗运不错,”麦特森说,“斯奇拉德,你得从你那伙计嘴里多榨出点情报来。”
“除了他那份工作和研究内容之外,凯南主管并不是特别有用,”斯奇拉德说,“我们活捉的几个艾尼沙人拒绝交谈——这是委婉的说法。我们只知道勒雷伊人、艾尼沙人和奥宾人在联合对抗人类,但不知道原因、手段和时间,也不清楚布廷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麦特森,我们需要你们派人搞清楚这一点。”
麦特森朝罗宾斯点点头,问:“情况如何?”
“布廷掌握着大量敏感情报,”罗宾斯稀里哗啦地说了起来,“他带领的几个团队研究意识传送、脑伴研发和躯体制造技术,每一样对敌人都很有用,不但能帮助敌人研发科技,也能用来寻找我们的弱点。布廷本人是躯体间传送意识的权威。不过,他能带走的情报毕竟有限。布廷是平民科学家,他没有脑伴。他的克隆体拥有他登记过的全部人工大脑,他不太可能还有一个备份。人工大脑受到严格监控,而且需要几周时间训练适应。我们只查到了布廷使用他登记过的人工大脑的网络记录。”
“我们说的可是一个能瞒过你们自己操作克隆槽的家伙。”斯奇拉德说。
“倒不是说他绝对不可能携带信息储存设备离开实验室,”罗宾斯说,“但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更有可能只带走了脑袋里的知识。”
“还有他的动机,”斯奇拉德说,“不知道他的动机,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危险的一点。”
“我更担心他了解的情况,”麦特森说,“哪怕只是自然大脑记住的知识,也已经太多了。我让几组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想方设法提高脑伴的安全级别。我们要让布廷的知识尽快过时。罗宾斯负责梳理布廷留下的数据。只要里面有值得关注的信息,我们都会找到的。”
“等我们谈完,我要去见布廷以前的技术员,”罗宾斯说,“哈利·威尔逊中尉。他说他有些我应该会感兴趣的东西。”
“那我们就不耽搁你了,”麦特森说,“请便吧。”
“谢谢,长官,”罗宾斯说,“最后问一句,我们现在有什么时间限制吗?我们靠突袭那个基地得知了布廷的叛变消息。毫无疑问,艾尼沙人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泄露了。我想知道在他们报复之前,有多少时间可供我们调查。”
“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足,上校,”斯奇拉德说,“谁也不知道我们突袭了那个基地。”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罗宾斯问,“将军,我绝对没有不尊重特种部队的意思,但那种规模的袭击很难隐藏。”
“艾尼沙人只知道他们和基地失去了联系,”斯奇拉德说,“要是前去调查,他们会发现一块陨石落在距离基地十公里的地方,基地和附近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们爱怎么检测就怎么检测,但只会查到自然灾害的证据——因为确实掉了一颗陨石,只是有人推了它一把而已。”
“漂亮归漂亮,”罗宾斯上校说着朝哈利·威尔逊的全息显示器打个手势,那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微型灯光演出,“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这是查理·布廷的灵魂。”威尔逊说。
罗宾斯连忙从显示器前退开,抬起头望着威尔逊说:“什么意思?”
威尔逊朝显示器点点头,重复道:“查理的灵魂。更精确地说,承载查尔斯·布廷意识的动态电子系统的全息展示。再精确一点,查尔斯·布廷意识的复本。你要是喜欢探讨哲学,当然可以说这不是他的灵魂,只是意识而已。但如果查理真的做了你说的那些事情,他也许还拥有原先的智慧,可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灵魂——丢在这儿了。”
“大家都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到,”罗宾斯说,“没有大脑,意识模型就会崩溃,所以我们才需要在活体之间传送意识。”
“唔,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威尔逊说,“因为我觉得吧,大家要是知道自己的意识会被防卫军的技术人员从脑壳里吸出来,直接放进电脑存储空间,恐怕会更加抗拒吧。请问你愿不愿意?”
“天,当然不愿意,”罗宾斯说,“传送我的时候,我险些尿了裤子。”
“我就是这个意思,”威尔逊说,“总而言之,你说得没错。直到有这东西为止——”他指了指全息显示器,“在此之前,我们想做也做不到。”
“布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罗宾斯问。
“作弊了呗,”威尔逊说,“一年半以前,查理和大家都只能研究源自人类的科技,还有从其他种族或偷或借来的技术。我们所在空域的大部分种族与人类的技术水平大致相同,因为太弱的不是被赶出家园等死就是已经亡族灭种。可是,有个邻居却领先大家好多光年。”
“康苏。”罗宾斯说,脑海里浮现出康苏人的模样:体型巨大,状如螃蟹,先进得难以想象。
“没错,”威尔逊说,“勒雷伊人几年前突袭我们的珊瑚星殖民地时,康苏人向他们提供了一项技术,我们在反击时偷了回来。我参加了负责逆向工程康苏技术的小组,实话实说,大部分内容我们到现在也没搞懂,好不容易只想明白了几点零星知识,其中之一交给查理研究,以改进意识传送过程。我就是这么和他打上交道的:我教他怎么使用这东西。如你所见,他学得飞快。当然了,工具先进自然方便做事,人类就是这么从燧石取火发展到使用喷灯的。”
“你对这东西毫无了解?”罗宾斯问。
“对,”威尔逊答道,“但见过类似的,因为查理在用康苏科技优化现有的意识传送过程。我们做到了从前做不到的事情,建立缓存机制,能极大降低传送两端的失败风险。但查理没有告诉别人。要不是你叫我彻查他的个人工作,我肯定发现不了。算我们运气好,否则这台设备就已经清空并转给防卫军天文所了。他们想看看康苏技术能把恒星内部模拟成什么样子。”
罗宾斯指着全息显示器说:“我觉得这东西比较重要。”
威尔逊耸耸肩:“一般来说,其实没什么用处。”
“开玩笑吧?”罗宾斯说,“从此能储存意识了。”
“那当然,这个也许有点用处,但拿它做不了什么啊,”威尔逊说,“你了解意识传送的细节吗?”
“略知一二,”罗宾斯说,“我不是专家。我担任将军的副官是因为有组织才能,而不是科研背景。”
“那好,听我说,”威尔逊说道,“你自己也说过,离开大脑,意识模型通常会崩溃。这是因为意识完全依赖于大脑的物质结构——不是随便哪个大脑,必须是产生意识的那个大脑。意识模型就像指纹,源自特定的某个人,究其根本,源自特定的基因组合。”
威尔逊指着罗宾斯说:“上校,请看一眼你的躯体。这具躯体经过了基因水平上的大量改造——你的皮肤是绿色的,拥有改良后的肌肉,人工血液的携氧能力比真正血液高出好多倍。你是本人基因和增强能力的人工基因的杂交体。因此,在基因水平上说,你早就不是你自己了——只有大脑除外。你的大脑是百分之百的人类大脑,完全源自你本人的基因。否则的话,你的意识就传送不过来。”
“为什么?”罗宾斯问。
威尔逊咧嘴一笑:“我也想知道。我只是在转述查理及其组员的原话而已,我在这儿只配打打下手。但我很清楚这意味着它——”威尔逊指了指全息显示器,“对你毫无用处,因为它需要大脑,而且是查理的大脑,否则不可能让它开口。另外,查理的大脑和他本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要是这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罗宾斯说,“那请问你叫我下来一趟倒是为了什么?”
“我只说一般情况下没什么用处,”威尔逊答道,“但换个非常特定的角度,也许能变得相当有用。”
“威尔逊中尉,”罗宾斯说,“求你别卖关子了。”
“意识不仅是一种本体感,也包括了知识、情绪和精神状态。”威尔逊指着全息显示器说,“这东西拥有的感知能力和制作这份复本时的查理完全相同。要我说,如果你想搞清楚查理的计划和原因,不妨从这里起步。”
“你不是说没有布廷的大脑就无法存取这个意识吗?”罗宾斯说,“我们可没有这东西。”
“但我们有他的基因,”威尔逊说,“为了达到他的目标,查理制造了一个克隆体。为了达到你的目标,上校,我建议你也制造一个。”
“克隆查尔斯·布廷,”麦特森将军嗤之以鼻,“一个难道还不够糟糕?”
麦特森、罗宾斯和斯奇拉德坐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将军食堂里。麦特森和斯奇拉德正在吃饭,罗宾斯面前空空如也。原则上说,将军食堂对所有军官开放,但除非得到将军的邀请,将官以下的军官从不走进这里,进来了也顶多喝杯水。罗宾斯心想,天晓得这个荒谬的规矩是怎么开始的。他很饿。
将军食堂位于凤凰星空间站旋转轴的末端,一整块透明的水晶玻璃构成了四壁和天花板,景色煞是壮观。凤凰行星慵懒地沿轨道行进,占据了几乎全部天空,这块蓝白颜色的瑰丽宝石与地球颇为相似,总能一刀扎中罗宾斯大脑里的思乡中枢。离开地球很容易,因为当时你七十五岁,不离开就只能在飞快流逝的几年间老死,但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去。在人类殖民地所处的敌意宇宙里生活得越久,罗宾斯就越是怀念五六十岁乃至七十出头时那种逐渐衰弱但无忧无虑的日子。无知让人幸福——至少让人内心平和。
太迟了,罗宾斯心想,把视线放回麦特森和斯奇拉德身上。“威尔逊中尉认为,想搞清楚布廷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退一万步说,也比现在的两眼一抹黑强得多。”
“有一点我先弄明白,威尔逊中尉怎么知道电脑里储存的是布廷的脑波?”麦特森说,“布廷也有可能复制了别人的意识。妈的,难说不是他的猫。”
“脑波图形符合人类意识的特征,”罗宾斯说,“这一点可以确定,因为我们每天都要传送成百上千个意识。总之不是猫。”
“我开玩笑的,罗宾斯,”麦特森说,“但仍旧有可能不是布廷。”
“确实有可能是别人,但几率很小,”罗宾斯说,“布廷的实验室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研究这东西。你不可能随便复制某个人的意识,意识不是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的东西。”
“知道该怎么传送出来吗?”斯奇拉德将军问,“你那位威尔逊中尉说它储存在由康苏科技改造而来的机器上。就算想使用,我们有谁知道怎么用吗?”
“没有,”罗宾斯说,“还没有。威尔逊似乎有信心能搞明白,但他不是意识传送的专家。”
“我是,”麦特森说,“更确切地说,我手下有一帮早就知道怎么传送的专家。传送过程不但涉及要传送的意识,还涉及两颗切实存在的大脑——当然我们可以减少到一颗。不消说,我们还得考虑伦理问题呢。”
“伦理问题?”罗宾斯没能按捺住音调里的讶异。
“对,上校,伦理问题,”麦特森有些恼火,“信不信由你。”
“呃,我不是想怀疑你的伦理,将军。”罗宾斯说。
麦特森挥挥手:“无所谓,但我没有胡说。殖民地联盟有一条历史悠久的法律,禁止克隆防卫军之外的其他人员——无论死活,尤其是活人。只允许我们在士兵服役期满后克隆人类,把他们塞回未经改造的躯体。布廷是平民,而且是殖民者。我们无法合法克隆他,千想万想都不行。”
“布廷就制作了一个克隆体。”罗宾斯说。
“即使如此,上校,我们也不能让叛徒的道德观引导我们。”麦特森又恼火了起来。
“可以用研究为理由获取殖民地法律的特许,”罗宾斯说,“有过先例,你也这么做过。”
“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麦特森说,“我们确实得到过特许,但那是在无人定居的行星上测试武器系统。折腾克隆体会让保守派大脑短路的。这种事情连委员会内部表决都过不了。”
“布廷是解开勒雷伊及其同盟的阴谋的关键,”罗宾斯说,“这次我们应该学习美国海军陆战队,与其事先征询同意,不如事后求取原谅。”
“我敬佩你高举海盗旗的勇气,上校,”麦特森说,“但你可不是他们发泄的对象,至少不是唯一一个。”
一直在狼吞虎咽吃牛排的斯奇拉德咽下一口肉,放下刀叉说:“交给我们。”
“什么意思?”麦特森说。
“把意识模型交给特种部队,将军,”斯奇拉德说,“还有布廷的基因。我们拿来打造一名特种部队士兵。我们制造的每个士兵都用了不止一组基因,因此从技术角度说,他将不是克隆体。假如没有成功传送意识,那也无所谓。我们只是多了一名特种部队士兵而已。不会有损失。”
“但意识传送如果成功了,我们就有了一个想背叛人类的特种部队士兵,”麦特森说,“听起来不怎么好玩。”
“我们可以做好预防措施。”斯奇拉德重新拿起刀叉。
“你们要使用一个活人的基因,而且还是一名殖民者,”罗宾斯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特种部队只使用志愿加入防卫军但在服役开始前死去的那些人的基因,所以才有‘幽灵旅’的别称。”
斯奇拉德抬起头,瞪着罗宾斯说:“我不喜欢这个名称。死亡志愿兵的基因只是一个组分,我们通常当成模版使用,但特种部队在用以制造士兵的遗传物质方面兼收并蓄,考虑到我们为防卫军执行的任务,这一点完全有必要。再者说,布廷从法律上说已经死亡,有携带他的基因的尸体为证。我们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有还在世的亲属吗?”
“没有,”麦特森说,“他有过老婆孩子,但都死在了他前面。没有其他亲属。”
“这就没问题了,”斯奇拉德说,“你死后,基因就不属于你了。我们以前也用过亡故的殖民者的基因。没理由不能再做一次。”
“我说斯奇拉德,你好像从来没提过你是怎么制造手下的。”麦特森说。
“我们向来守口如瓶,将军,”斯奇拉德说,“你知道的。”他切下一块牛排塞进嘴里,罗宾斯饿得肚子咕咕叫。麦特森冷哼一声,靠进椅子里,抬头仰望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自转的凤凰行星。罗宾斯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又是一阵思乡情绪涌上心头。
麦特森重新望向斯奇拉德,说:“好人坏人暂且不论,但布廷是我的人。斯奇拉德,我不能把责任推给你。”
“那好,”斯奇拉德朝罗宾斯点点头,“把罗宾斯借调给我。他担任联络官,这样军事研究局仍旧没有放手。两边共享情报。我们还需要借调那位技术员威尔逊。他可以和我们的技术人员一起研究整合康苏技术。要是成功了,我们就能得到查尔斯·布廷的记忆和动机,找出应对这场战争的手段。要是不成功,我就多了一名特种部队士兵。不奢求,不浪费。”
麦特森望着斯奇拉德,脑子转得飞快。“我说斯奇拉德,你似乎很想接下这个盘子。”
“人类正在迈向和三个结盟种族的大战争,”斯奇拉德说,“这种事情前所未有。我们能打败其中的任何一个,但一次三个就困难了。特种部队接到命令,要在开始前阻止这场战争。如果克隆布廷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那就应该放手一搏。至少也该试试看。”
“罗宾斯,”麦特森说,“你怎么想?”
“要是斯奇拉德将军没弄错,这么做就能绕过法律和伦理问题,”罗宾斯说,“因此必然值得一试,而且线索也不会断掉。”对于和特种部队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合作,罗宾斯自然有他的顾虑,但现在似乎不是讨论的好时机。
麦特森却不需要像他这么细心,他说:“将军,你那帮孩子和普通士兵处得不好。这是军事研究局和特种部队研究部门很少合作的原因之一。”
“特种部队说到底也还是士兵,”斯奇拉德说,“他们懂得服从命令。会成功的,有过先例。防卫军有个普通士兵在珊瑚星战役中参与了特种部队的任务。既然上次能成功,这次就也能让双方的技术人员好好合作,不至于打破头什么的。”
麦特森边想边轻敲面前的桌子,问:“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要建立这具躯体的模版,不止是沿用原主人的基因,”斯奇拉德说,“我得先和我的技术人员确认一下,不过从头搭建模版通常需要个把月,培育躯体又是至少十六周。另外一方面是研究传送意识的技术,需要多少时间很难说。不过两边可以同时进行。”
“有可能加快进程吗?”麦特森说。
“可以倒是可以,”斯奇拉德说,“但有可能培育出一具尸体,甚至更可怕。制造躯体是急不来的,这你很清楚。你那些士兵的躯体也需要遵循相同的时间表,加速的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麦特森做个鬼脸。罗宾斯担任麦特森的联络官只有十八个月,这话让他想起麦特森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很久。工作关系如何暂且不论,罗宾斯永远不能完全理解他的上司。
“好吧,”麦特森说,“归你了。看你能不能榨出点什么情报。不过你得看好了。我和布廷虽说关系不好,但我从不觉得他有可能叛变。他糊弄了我,糊弄了所有人。你把查尔斯·布廷的意识放进特种部队士兵的躯体,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同意,”斯奇拉德说,“传送如果成功,我们很快就会挖出情报;如果不成功,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他。确保万无一失。”
“很好。”麦特森再次望向在天上转动的凤凰星。“凤凰,”他望着旋转不休的行星说,“这种动物会复活。很好,非常恰当。凤凰能浴火重生,知道吧?希望这个复活的家伙不要毁了那上面的一切。”
三个人一起望向天空中的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