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早高峰车流的声音仍有如细细低语,往格兰斯莱达街逐渐蔓延而来。楚斯·班森走在街上,朝警署前进。他还没走到设有奇特圆窗的警署大门前,就看见那棵椴树上钉着红色海报。他立刻掉头,冷静地往回走,经过奥斯陆街上缓慢前进的车流,走进墓园。
墓园跟往常一样空无一人,至少没有活人。他在A.C.鲁德的墓碑前停下脚步。今天墓碑上没写字,所以一定是发薪日。
他蹲下身来,挖掘墓碑旁的土地,摸到一个褐色信封,把它拉了出来。他按捺住当场打开信封数钱的冲动,把信封放进外套口袋。正想起身,却突然觉得有人在监视他,因此他又蹲了几秒,仿佛正在沉思A.C.鲁德的一生,思索生命之短暂易逝或类似的狗屁哲理。
“班森,蹲在原地不要动。”
一道影子落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寒意,仿佛太阳躲到了云层背后。楚斯觉得自己宛如自由落体,胃似乎跳到胸腔。原来被人逮个正着是这种感觉。
“这次我们有个不同的任务要派给你。”
楚斯感觉大地回到脚下。那人说话带有一点口音。是他。楚斯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人影隔着两座墓碑低头站着,看起来正在祷告。
“你得找出欧雷克·樊科被藏在什么地方。看前面!”
楚斯盯着面前的墓碑。
“我试过了,”他说,“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移监的记录,至少我有权限浏览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我问过的人都没听过这家伙的名字,所以我猜他们可能给他取了化名。”
“你可以去跟熟知内情的人打听,或者去问那个辩护律师西蒙森。”
“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妈妈?她应该……”
“不要去找女人!”这句话严厉如一记鞭击,墓园里若有别人,一定会发现他们在说话。那人立刻冷静下来:“去问那个辩护律师看看,如果没用的话……”
接下来的片刻静默中,楚斯听见墓园里的树梢窸窣作响。一定是风吹的,难怪突然变得这么冷。
“去找一个叫克里斯·雷迪的男人,”那声音继续说,“他的街头外号是阿迪达斯,他在卖……”
“快速丸。阿迪达斯代表安非……”
“闭嘴,班森,你只要听就好。”
楚斯闭上嘴巴,仔细聆听。每当有人用这种口气叫他闭嘴,他就会像这样闭上嘴巴,竖耳聆听,听对方叫他扒粪,跟他说……
那声音给了他一个地址。
“你听到传言说这个阿迪达斯到处跟人炫耀说古斯托·韩森是他杀的,就把他带回警署问话,他会毫无保留地自首。细节留给你补,这样说词才会百分之百可信。但你要先去找西蒙森,明白吗?”
“明白,可是阿迪达斯为什么要……”
“你不需要问为什么,班森。你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那就是‘多少钱’。”
楚斯吞了口口水,又吞了好几口口水。扒粪。吞粪。“多少钱?”
“这就对了。六万。”
“十万。”
没有回应。
“哈啰?”
四周只听见早晨拥堵车流的细细低语。
楚斯静静蹲着,偷偷朝旁边瞥了一眼,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觉得阳光再度让身体暖和起来。六万很好。真的很好。
早上十点,地上仍浮着一层白雾,哈利在伊莎贝尔·斯科延的农舍前停车。她站在台阶上,嘴角挂着微笑,手拿小马鞭在黑色马裤的大腿上拍打。哈利下车时听见她的靴子踩在碎石地上嘎吱作响。
“早啊,哈利,你对马有什么了解?”
哈利关上车门:“我在它们身上输了很多钱,这样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所以你同样是个赌徒啰?”
“‘同样’?”
“我也对你做了点调查,你的成就都被恶习给抵消了,至少你的同事是这么说的。你是在香港输钱的吗?”
“跑马地,只输过那么一次。”
伊莎贝尔朝一栋红色矮房子走去,哈利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你骑过马吗,哈利?”
“我爷爷以前在翁达斯涅镇有匹老当益壮的马。”
“所以你是骑马老手啰。”
“我也只骑过那么一次而已。我爷爷说马不是玩具,还说为了娱乐而骑马是缺乏对役用动物的尊重。”
伊莎贝尔在木架前停步,上头挂着两套窄版皮鞍。“我的马都没拉过马车或犁,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来上马鞍,你可以去那里……”她朝农舍伸手一指,“玄关柜子里有我前夫的衣服,你自己去选一套合适的来穿,我们可不希望弄脏你这身优雅的西装,你说是吗?”
哈利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尺寸都够大,但这位前夫的脚似乎有点小,他找来找去鞋子都不合脚,最后才在柜子深处找到一双穿过的挪威军用蓝色运动鞋。
他走进院子,伊莎贝尔已做好准备,拉着两匹上好马鞍的马等着他。哈利打开出租车的副驾驶座车门,坐上座椅,双脚朝外,取出运动鞋的鞋垫放到车子地垫上,换上运动鞋,再从置物箱取出太阳镜:“准备好了。”
“这是梅杜莎,”伊莎贝尔说,拍了拍一匹栗色大马的鼻口,“它是产于丹麦的奥尔登堡马,完美的花式骑术马。它今年十岁,是马群里的老大。这是巴德尔,今年五岁,它会跟着梅杜莎。”
她将巴德尔的缰绳交给哈利,翻身骑上梅杜莎。
哈利左脚踩上左马镫,爬上马鞍。他还没下命令,巴德尔就踏出轻快的脚步,跟上梅杜莎。
刚才哈利说他只骑过一次马其实是非常保守的说法,但巴德尔跟他爷爷那匹有如战舰般沉稳的老马迥然不同,他必须在马鞍上保持平衡才行。当他用双膝挤压这匹精瘦马儿的身体时,能感觉到它肋骨和肌肉的动作。梅杜莎在横穿草地的小径上提高了速度,巴德尔也跟着加快脚步。速度虽然只是稍微加快,哈利却觉得自己像是骑在一级方程式赛车级的马匹上。他们来到草地尽头,走上一条延伸至森林深处并通往山脊的小径。途中,小径在一棵树的周围分岔又合并,哈利想操纵巴德尔往左走,但它不理睬,依然跟着梅杜莎往右走。
“我以为种马才是马群的首领。”哈利说。
“通常是这样,”伊莎贝尔回头说,“不过最重要的是个性。一匹野心旺盛、强壮而又聪明的母马只要有意愿,就能打败所有公马。”
“你也一样。”
伊莎贝尔大笑:“那是当然啰。不论你想得到什么,都必须具备竞争的意愿才行。所谓政治就是取得权力。”
“你喜欢竞争?”
哈利看见她在前方耸了耸肩:“竞争是健康的,这表示由最强壮、最优秀的个体来掌握决定权,这对整个族群是有益的。”
“而且它只要喜欢谁就可以跟谁交配?”
伊莎贝尔没有回应。哈利看着她。她的背影甚是苗条,坚实的臀部显然正在按摩马背,温柔地左右移动。他们来到一处空地。艳阳高照,山下的野地里飘散着一团团白雾。
“让它们休息一下吧,”伊莎贝尔说着,翻身下马。他们把马系在一棵树上,伊莎贝尔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挥手请哈利一起躺下。哈利在她旁边坐下,推了推太阳镜。
“那是男用太阳镜吗?”她打趣地说。
“它可以隔绝阳光。”哈利说,拿出一包香烟。
“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男人对自己的男子气概有自信。”
哈利看着她。她侧倚着,以肘支地,解开一颗上衣扣子。哈利只希望自己的太阳镜够黑。她露出微笑。
“所以你能跟我说什么关于古斯托的事?”哈利说。
“我喜欢不做作的男人。”她说,笑容更灿烂了。
一只褐色蜻蜓掠过,秋日里的最后一次飞行。哈利不喜欢伊莎贝尔的眼神,不喜欢他来这里之后看见的。一个人若是面临事业受丑闻摧毁的危险,应该会露出痛苦不安的眼神,而不是像她这样露出期待品尝佳肴的目光。
“我不喜欢虚假,”她说,“比如说虚张声势。”
她涂上蓝睫毛膏的眼睛散发着胜利的光彩。
“是这样的,我打电话问过警方联络人,他不只告诉我传奇警探哈利·霍勒的一些事迹,还跟我说古斯托·韩森命案并没有血样接受化验,因为血样受到污染,换句话说,指甲底下没有符合我血型的血迹。你只是在虚张声势,哈利。”
哈利点了根烟。他的脸颊或耳朵都没发红。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到不会脸红了。
“嗯,如果你跟古斯托联络只是为了单纯的访谈,为什么要那么害怕我把血迹送去化验?”
她咯咯一笑:“谁说我害怕了?说不定我只是想邀请你来这里跟我一起享受大自然什么的。”
哈利确认自己还没年纪大到不会脸红,他躺了下来,对着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吐烟,闭上眼睛,寻找一个不上伊莎贝尔的好理由。结果多得很。
“难道我说错了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有自然需求的成年单身女子,但这不表示我不是认真的。我绝对不会跟一个无法和我匹敌的人扯上关系,比如说古斯托。”哈利听见她的声音越靠越近。“可是面对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她将温热的手掌贴上哈利的腹部。
“你跟古斯托也是躺在这个地方吗?”哈利轻声问道。
“什么?”
哈利用手肘撑起身体,朝脚上那双蓝色运动鞋点了点头:“你的柜子里全都是四十二号的名牌男鞋,只有这双鞋是四十五号。”
“那又怎样?我可不能保证说没有穿四十五号鞋的男人来找过我。”她的手来回抚摸。
“这双运动鞋是前段时间厂商替军队制造的鞋款,每当鞋款更换,多出的库存就会送给慈善机构,再分发给有需要的人。警方都称呼这种运动鞋叫毒虫鞋,因为这种鞋只在救世军的灯塔餐厅发放。重点是,为什么一个偶尔来找你的访客、一个穿四十五号鞋的男人,会把这双鞋留下来?原因很明显,他可能拿到了一双新鞋。”
伊莎贝尔的手停了下来。哈利继续往下说:
“我看过命案现场的照片,古斯托死亡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廉价裤子,脚上却穿着一双非常昂贵的鞋子,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那是艾伯特·法奇雅尼设计的皮鞋。这可是个非常大方的礼物。你花多少钱买的?五千克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抽回了手。
哈利对自己的勃起不以为然,借来的裤子裤裆已紧紧绷着。他伸展双腿。
“我已经把鞋垫留在车上了。你知道脚汗非常适合拿来化验DNA吗?说不定上面还能找到残留的皮屑。再说奥斯陆没几家店在卖法奇雅尼的鞋子,一家还是两家?反正要交叉比对你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伊莎贝尔坐起身来,望向远方。
“你看得见农场吗?”她问道,“是不是很美?我喜欢人工培植的景观,讨厌森林,除非是人工种植的森林。我讨厌混乱。”
哈利细看她的侧脸,她的斧鼻散发着危险的氛围。
“告诉我古斯托·韩森的事。”
她耸了耸肩:“为什么?显然大部分你都已经推敲出来了。”
“你希望谁来问你这件事?是我,还是《世界之路报》的记者?”
她发出短促笑声。“古斯托年轻英俊,像他这类型的种马只是外表好看而已,身体里其实藏着靠不住的基因。他养父说他的生父是罪犯,生母是毒虫。这种马不适合拿来繁殖,拿来骑却很有乐趣,如果你……”她深深吸了口气,“他来这里,我们发生性关系,有时我会给他钱。他也会去认识别人,我们之间没什么特别的。”
“这会让你嫉妒吗?”
“嫉妒?”伊莎贝尔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会为了性而嫉妒,我自己也会去认识别人啊。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就把古斯托甩了,其实应该说他早就已经先甩了我,那时候他好像已经不需要零用钱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又跟我联络,而且变成了麻烦。我认为他有财务困难,也有毒瘾问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私、不可靠,但很有魅力,是个自信满满的浑蛋。”
“他想要什么?”
“我看起来像心理医生吗,哈利?”
“不像。”
“对,我对人没那么有兴趣。”
“是吗?”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遥望远方,双眼发光。
“古斯托是个孤独的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是孤独好吗?而且他很厌恶自己。”
“自信又自我厌恶?”
“这两者并不冲突。你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并不代表你认为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原因是什么?”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是心理医生。”
“对。”
哈利静静等待。
她清了清喉咙。
“他的亲生父母把他送给别人,你想这对一个小男孩会造成什么影响?在所有的高姿态和冷漠严肃的外表底下,他其实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就跟抛弃他的亲生父母一样卑微渺小。这不是很简单的逻辑吗,警察先生?”
哈利看着她,点了点头。他注意到他的目光让伊莎贝尔不自在。显然她看出了哈利忍着没问出口的问题:那你呢?在你的外表下,你有多孤独、多自我厌恶呢?
“那欧雷克呢?你见过他吗?”
“你是说那个涉嫌杀人而被逮捕的小伙子?我从来没见过。可是古斯托提过几次,说欧雷克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是他唯一的朋友。”
“伊莲娜呢?”
“他也提过,她就像妹妹一样。”
“她的确是他妹妹啊。”
“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哈利,永远不可能跟亲妹妹相比。”
“是吗?”
“人们都很天真,以为自己有办法给出无私的爱,但其实重点在于延续跟你尽可能相近的基因。相信我,我每天都在马匹繁殖的行为上看到这点。还有,是的,人类跟马一样,也是群居动物。父亲会保护亲生儿子,哥哥会保护亲妹妹。发生冲突时,我们会本能地跟那些和我们最相像的人站在同一战线。想象一下,你走在森林里,转了个弯,突然看见有个穿着打扮跟你很像的白人,正在跟一个脸上画有战斗彩绘的半裸黑人打斗,两个人手上都拿着刀,正拼个你死我活,而你手上有枪,你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什么?难道是对白人开枪,拯救黑人吗?应该不是吧。”
“嗯。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证据是我们的忠诚度是由生物性决定的,这个由内而外扩散的圆圈,核心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基因。”
“所以你会射杀其中一个人来保护你的基因?”
“想都不会多想。”
“那两个人都杀了不是更安全吗?”
伊莎贝尔看着哈利:“什么意思?”
“古斯托遇害当晚你在做什么?”
“什么?”她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你怀疑杀害古斯托的是我吗,哈利?你认为我在追杀这个……欧雷克?”
“只要回答我就好。”
“我会记得当时我在哪里,是因为我在报纸上看见这则新闻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当时我在什么地方。当时我坐在会议室里,跟缉毒组的警方代表开会,他们应该是很可靠的证人,你需要我提供姓名吗?”
哈利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要问吗?”
“呃,这个迪拜,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迪拜,嗯,跟大家知道的一样少。大家都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但警方一直没什么进展。躲在幕后的专业罪犯总是有办法逃脱。司空见惯的事。”哈利观察伊莎贝尔的瞳孔是否出现变化,脸颊颜色是否改变。如果她在说谎,那么她铁定是个说谎高手。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你扫荡了街头所有的毒贩,却独独放过迪拜和几个小帮派。”
“不是我,哈利。我只是个市议员秘书,我必须听从社会服务委员会的命令,服从市议会的政策。你所说的扫荡街头,严格说起来是警方的工作。”
“嗯。挪威是个童话小国度,可是过去几年来我都待在现实世界里。现实世界是由两种人所驱动的,那就是爱权的人和爱钱的人。第一种人贪图地位,第二种人贪图享受,这两种人彼此协商来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叫作贪污。”
“我还有事情要忙,哈利。你希望这件事朝什么方向发展?”
“朝其他人没有勇气或想象不到的方向来发展。当你在一个城市住久了,情况在你眼中看起来会像是由你所熟知的细节所构成的马赛克。但是当一个不熟悉所有细节的人回到这个城市,他就会看见完整的图画。这幅图画显示,目前奥斯陆的情况有利于两批人,那就是将整个市场占为己有的毒贩,和扫荡街头有功的政治人物。”
“你是说我贪污?”
“是吗?”
哈利看见她的双眼闪现怒火。毫无疑问,这股怒意发自内心,但哈利不知道的是,究竟她是因为被说中要害而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受人污蔑而怒火中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笑出声来,令人惊讶地咯咯娇笑。
“我喜欢你,哈利。”她站了起来,“我了解男人,男人总在紧要关头软弱退缩,但我想你可能是个例外。”
“这个嘛,”哈利说,“至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现实世界在呼唤我们了,亲爱的。”
哈利转过头去,看见伊莎贝尔摆动着浑圆的臀部,朝马儿走去。
他跟了上去,踏上马镫,骑上巴德尔,一抬头正好和伊莎贝尔四目交接。她轮廓分明的英挺脸庞露出一丝挑逗的微笑,嘴巴一噘做个飞吻,发出猥亵的吸吮声。接着她双腿一夹,将鞋跟戳进梅杜莎的侧胁,背部一晃,健壮的马匹向前飞跃。
巴德尔毫无预警地跟着跃出,哈利立刻紧紧抓住缰绳。
伊莎贝尔再度当先领路。梅杜莎足蹄下翻起的泥块如雨点般落下,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哈利看见梅杜莎消失在前方转角时,伊莎贝尔头上的马尾高高飞起。他依照爷爷教他的方式,抓住缰绳前段,但不拉紧。小径甚窄,树枝向他扫来,他在马鞍上伏下身子,膝盖紧紧夹住马身。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巴德尔停下来,因此专心把双脚踩住马镫,把头压低。他的眼角余光看见树林快速向后倒退,形成红黄相间的条纹。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把身体重量放在膝盖和马镫上。巴德尔的肌肉在他身下不断起伏,令他觉得像是坐在一条大蟒蛇身上。伴随着地面有如雷声般的马蹄声,他们进入一种韵律。恐惧与着迷的感觉相互拉扯。小径变得笔直,哈利在前方五十米处看见梅杜莎和伊莎贝尔。这一刻,他眼前的景象仿佛被定格,他们似乎停了下来,马儿和骑手似乎飘浮在地面上方,接着梅杜莎又继续往前奔驰。下一刻哈利才恍然明白。
这是珍贵的一刻。
他在警察学校读过一份科学报告,里头指出:人类在大难临头时,大脑会在短短数秒内处理大量数据。有些警察会因此整个人当机,有些警察则会觉得时间变慢,一生的画面在眼前流过,此外,他们会对眼前情势进行大量的观察和评估。例如在时速大约七十公里的速度下,他们已经奔驰了二十米,距离梅杜莎刚才跃过的地表裂口只剩三十米,或大约九十秒。
例如从这里难以看见那道裂口究竟有多宽。
例如梅杜莎是匹受过训练、已经成年的花式骑术马,驾驭它的是经验丰富的花式骑术好手。巴德尔是年纪较轻、体形较小的马,骑它的却是体重将近九十公斤的新手。
例如巴德尔是群居动物,伊莎贝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例如现在要悬崖勒马已然太迟。
哈利放松了抓着缰绳的双手,鞋跟用力夹住巴德尔的侧胁,感觉到最后冲刺的步伐。接着一切静止了下来。马蹄声停止了。他们飘浮在半空中。他看见远处下方的树梢和溪流。接着他的身体向前冲去,头部撞上马颈。一人一马从空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