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哈利站在奥斯陆地区监狱的前方,看见最近落下的一层树叶有如湿润的黄色防水布般铺在公园地上。昨晚他从机场直奔萝凯家之后只睡了一小会儿。汉斯也去了萝凯家,他只稍微表示抗议,没过多久就走了。之后萝凯和哈利边喝茶边聊起欧雷克,聊起过去的时光。只是纯粹聊起过去的时光,而不是探讨过去可以如何改变。凌晨时,萝凯说哈利可以睡欧雷克的房间。他上床前,用欧雷克的计算机搜索并找到一则旧新闻,证明卡托所言不虚:一名警察被发现陈尸在哥德堡的艾尔夫斯堡桥下。他还找到以耸人听闻著称的《哥德堡报》所报道的一则小道消息,里面说死者其实是个烧毁者,并说明犯罪集团专门利用烧毁者来摧毁不利于他们的证据。现在距离萝凯用热咖啡和耳边细语叫醒他只不过两小时。萝凯总是用耳边细语来让他和欧雷克展开新的一天,仿佛这样可以帮助他们顺利地从梦境转换到现实。
哈利朝闭路电视摄像头望去,随即便听见低微的嘈杂声。他把门推开,迅速进门,把公文包拿在胸前,让大家都能清楚地看见,再把证件放在柜台上,同时尽量用完好的那一侧脸颊对着前方。
“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女狱警咕哝说,头也没抬,目光搜寻前方的名单,“有了,对,要跟欧雷克·樊科会面。”
“没错。”哈利说。
另一名狱警领着他经过走廊,穿越监狱中央的开放通道。狱警说今年秋天很温暖,他每开启一扇门,手中那一大串钥匙就叮当作响。他们经过公共休息室,哈利看见一张乒乓球桌,上头放着两个球拍和一本打开的书;此外还有个小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一条全麦面包、一把面包刀,以及各式果酱和奶油,但一个犯人也没看见。
他们在一扇白色门前停下脚步,狱警打开门锁。
“我以为白天这个时间所有囚室的门都是开着的。”哈利说。
“其他门是开着的,可是这个犯人现在是‘一七一’,”狱警说,“一天只准许放风一小时。”
“那其他犯人呢?”
“天知道,说不定又跑去看色情频道了。”
狱警让哈利进门后,哈利站在门边,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这间囚室是一般制式的格局,占地十平方米,里面有床铺、柜子、桌椅、书架、电视。欧雷克坐在桌前,抬头望过来,一脸讶异。
“你想见我。”哈利说。
“我以为我不能会客。”欧雷克说。
“这不是会客,是跟辩护律师进行讨论。”
“辩护律师?”
哈利点了点头,看见欧雷克的双眼放出亮光。这小子很聪明。
“你怎么……”
“你涉嫌犯下的命案还不足以把你关进高度戒备的监狱,所以要进来还不算太难。”哈利打开公文包,拿出白色的Game Boy游戏机,递给欧雷克,“这个给你。”
欧雷克抚摸着游戏机的屏幕:“你在哪里找到的?”
哈利似乎在欧雷克的严肃表情中看见一丝笑容:“经典款,附电池。我在香港找到的。我打算下次碰面的时候玩俄罗斯方块打败你。”
“绝对不可能!”欧雷克笑着说,“俄罗斯方块不可能,潜水也不可能。”
“那次在维格兰公园游泳池呢?嗯,我记得我好像超过你一米……”
“应该是落后我一米吧!妈是见证人。”
哈利静静坐着,不想破坏此刻的气氛,只是看着欧雷克脸上的开心神情,沉浸在此刻的愉悦氛围中。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欧雷克?”
欧雷克脸上立刻罩上一层乌云,他不安地玩弄着游戏机,把它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开始键。
“慢慢来,欧雷克,通常从头说起会比较容易。”
欧雷克抬头看着哈利:“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信任你吗?”
哈利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帮我弄一样东西进来……”
哈利觉得像是有人拿刀插进他的心脏,用力扭转。他已经知道欧雷克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里面只有快乐丸和快速丸,可是我需要小提琴,你能帮我吗,哈利?”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
“你是唯一能绕过会客禁令的人。”欧雷克用严肃的深色眼珠看着哈利,一只眼睛下方的肌肤微微跳动,显示出他的渴求有多么迫切。
“你知道我办不到,欧雷克。”
“你当然办得到!”他的声音在囚室四壁的聚拢下听起来有如金属般坚硬。
“雇用你卖货的那些人呢?他们没办法提供吗?”
“卖什么货?”
“别骗我了!”哈利朝公文包外壳用力一拍,“我去过荷芬谷体育场,在你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一件阿森纳队的球衣。”
“你闯进……”
“我还发现了这个。”哈利把那张全家福照片丢在桌上,“照片里这个女生,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谁?”
“伊莲娜·韩森,你的女朋友。”
“你怎么……”
“有人看见你们一起去灯塔餐厅。你的置物柜里有一件带有野花香的毛衣和吸毒器具。跟对方分享藏毒处要比跟老婆同睡一张床还来得亲密,是不是?再加上你妈跟我说她在市区见过你,你看起来像个快乐的白痴,我的诊断是:你恋爱了。”
欧雷克的喉结上下滚动。
“怎么样?”哈利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好吗?她就这样失踪了。说不定她哥又把她带走了。说不定她在某个地方戒毒。说不定她搭上了飞机,远离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
“也说不定情况没那么乐观,”哈利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连几个小时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欧雷克闭上眼睛:“一百二十二天前,远在古斯托的事情发生之前。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刚好可以拼凑起来,欧雷克。命案就像一只白鲸,失踪人口也是一只白鲸,如果你看见白鲸两次,那肯定是同一只白鲸。关于迪拜,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最大的城市,但不是首都……”
“为什么你要保护他们,欧雷克?你有什么不能向我透露的吗?”
欧雷克找到Game Boy的开始键,按了好几下,又打开背面的电池盖,掀起桌子旁边的金属垃圾桶盖,把电池丢了进去,再把游戏机还给哈利。
“没电了。”
哈利看了看游戏机,放进口袋。
“既然你不能替我弄小提琴进来,我只好注射这里卖的那些稀释烂货了。你听说过芬太尼和海洛因吗?”
“芬太尼最容易过量了,欧雷克。”
“对,事后你可以跟妈说这都要怪你。”
哈利没有接话。欧雷克试图操控他的可悲手段并未令他生气,反而让他想给欧雷克一个紧紧的拥抱。哈利不必看见欧雷克眼眶里的泪水,就知道他的身体和头脑正在痛苦地挣扎,感觉得到他体内折磨人的瘾头,这是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没有道德,没有爱,没有谅解,只有永无止境的欲望,想要嗨,想要强烈快感,想要迷幻式的平静。哈利生命中一度差点接受海洛因,但他在那一瞬间出现清晰的洞见,迅速打消了念头。也许是因为他很确定,就算是海洛因也无法办到酒精办不到的事,那就是置他于死地。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告诉他说,她之所以注射一次海洛因就上瘾,是因为再没有其他经验或想象力可以超越她从中体验到的狂喜。也许是因为他在奥普索乡的朋友去戒毒中心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有抗药性,这样下次注射时就能如初次体验般美好。也许是因为,某人说当他看见三个月大的儿子大腿上的接种痕迹,竟然开始哭泣,因为他体内冒出对毒品的强烈渴求,让他愿意牺牲一切,从诊所直奔布拉达广场。
“我们可以谈个条件,”哈利说,他察觉到自己声音嘶哑,“我弄来你要的东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太棒了!”欧雷克说,哈利看见他瞳孔扩张。哈利曾经读过,海洛因重度使用者的部分大脑在针筒还没扎进肌肤时就会启动,而当融化的白粉注入血管时,他们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嗨了。哈利知道这时在跟他对话的是欧雷克这部分的大脑,而且除了“太棒了”之外,这部分大脑没有别的回应,无论这句话是谎言还是实话。
“可是我不想去街上买,”哈利说,“你的藏毒处还有小提琴吗?”
欧雷克犹豫了片刻:“你已经去找过了不是吗?”
哈利又想起对海洛因使用者来说,“没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句话是谎言,因为藏毒处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少来了,欧雷克,你才不会把毒品放在其他毒虫拿得到的地方。你的另一个藏毒处在哪里?你的存粮放在哪里?”
“我只有一个藏毒处。”
“我又不会偷你东西。”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另一个藏毒处!”
哈利听得出欧雷克在说谎,但这不是太重要,这只表示他的另一个藏毒处没有小提琴。
“我明天再来。”哈利说,起身敲了敲门,在原地等待,但却没有人来。最后他转动门把,门就这么开了。这果然不是高度戒备的监狱。
哈利沿原路往回走。走廊上空无一人,休息室也没人。哈利注意到面包依然放在料理台上,但面包刀已被收走。哈利继续走到囚室区和开放通道之间的那扇门前,惊讶地发现连这扇门也没上锁。
他一直来到接待处,才碰到上了锁的门。他对玻璃柜台内的狱警提及此事,狱警扬起一道眉毛,看了看上方的监视画面:“反正没人可以通过这里。”
“除了我以外。希望真的是这样。”
“什么?”
“没什么。”
哈利穿过公园,朝格兰斯莱达街走去,走了将近一百米,突然心念一闪。空荡荡的房间、没上锁的门、面包刀。他僵立在原地,心脏剧烈跳动,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耳中听见鸟儿啁啾啼唱,鼻中闻到青草芬芳。他立刻转身朝监狱疾冲而去,觉得口腔因为恐惧而发干,心脏将肾上腺素输送到全身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