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看见我正在流血吗?我流的血带有你的劣质基因。还有你的血,欧雷克,教堂钟声应该为你敲响才对。我诅咒你,诅咒我认识你的那一天。那天你去光谱剧场看犹太祭司乐队的演唱会,我在附近闲逛,走进离开剧场的人潮。
“哇,好酷的T恤,”我说,“你在哪里买的?”
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阿姆斯特丹。”
“你去阿姆斯特丹看过犹太祭司的演唱会?”
“不可以吗?”
我对犹太祭司不熟,但起码我做过功课,知道那是个乐队,不是一个人,主唱叫罗布什么的。
“酷,祭司最棒了。”
你僵立片刻,望着我,神情专注,犹如一头闻到气味的动物,也许是闻到危险,也许是闻到猎物。对你来说,你闻到的可能是心灵知己的气味。这是因为你身上背负的孤寂就好像一件湿淋淋的沉重雨衣。你弓着背、拖着脚步行走,你的孤寂让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你。我说如果你肯告诉我阿姆斯特丹演唱会的事,就请你喝可乐。
于是你说起犹太祭司乐队,说起两年前在海尼根音乐厅举行的演唱会,说起有两个青少年在听了犹太祭司的专辑后对彼此开枪,因为专辑里有个隐藏信息说:“去做。”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犹太祭司是重金属乐队,曾一度尝试速度金属的乐风。二十分钟后,你已经说了太多关于野蛮和死亡的话语,我觉得该是提起冰毒的时候了。
“我们去‘嗨’吧,欧雷克,庆祝我们的心灵交流,你说怎样?”
“什么意思?”
“我认识一些有意思的人要去公园抽一管。”
“真的?”你语带怀疑。
“不是什么太强的东西,只是冰块而已。”
“我不玩那个,抱歉。”
“靠,我也不玩啊。我们可以抽点冰烟斗,就你跟我。用冰烟斗吸真正的冰块,就跟罗布一样。而不是抽那种粉状的烂货。”
你怔了怔,吞了口口水:“罗布?”
“对啊。”
“你是说主唱罗布·哈尔福德?”
“当然啊。罗布的舞台道具管理员也去找卖我冰块的那家伙买。你身上有现金吗?”
我的口气是那么随兴,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你严肃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怀疑:“罗布·哈尔福德也抽冰块?”
欧雷克依照我的要求,有点不情愿地递给我五百克朗钞票。我叫他在原地等候,起身离开,沿着街道走到弗特兰桥旁,转而向右,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穿越马路,行走三百米,不一会儿就到了奥斯陆中央车站,心想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叫欧雷克·樊科的怪咖了。
后来我坐在月台下方的通道,嘴里叼着冰烟斗,这才发现原来我跟他之间还没结束,甚至连结束的边都沾不上。他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语,靠着墙壁,在我身旁滑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我把冰烟斗交给他。他吸了一口,剧烈咳嗽,又伸出另一只手,说:“找钱。”
古斯托和欧雷克这对搭档就这么形成了。那时是暑假,欧雷克在克拉斯欧森五金家用器材店打工,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市区,在中世纪公园混浊的游泳池里游泳,看着歌剧院周围兴建中的新城。
我们对彼此述说未来想做什么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去什么地方,用他打工赚来的钱吸食我们买得到的毒品。
我跟他说我养父的事,说我养父因为养母挑逗我而把我踢出家门。而你呢,欧雷克,你说起一个你母亲过去的男友,一个名叫“哈利”的警察,你说他“蛮酷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后来事情走了样,一开始是他和你母亲之间出现了变化,接着是你被卷入他正在侦办的案子,于是你跟母亲搬去了阿姆斯特丹。我说这家伙也许可以说他“蛮酷的”,但这实在是个很逊的形容词。你说“哇靠”更逊。有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个词很“操蛋”?就连“操蛋”都很孩子气。你还说为什么我要说这么夸张又土气的话?我根本就不是奥斯陆东区人。我说夸张是我的原则,它强调了我的观点,而“操蛋”是那么的不对味以至于它听起来非常顺耳。艳阳高照,我心想这是我听过的别人对我最棒的赞美。
我们为了好玩在卡尔约翰街上行乞。我去市政厅广场偷了个滑板,半小时后在铁路广场用滑板换了快速丸。我们搭船去霍韦迪岛游泳,讨啤酒喝。几个女孩邀请我们登上爹地的游艇,你爬上桅杆跳水,跟甲板擦身而过。我们搭电车去艾克柏区看日落,那里正好在举行挪威杯足球赛。一个来自特伦德拉格的烂足球教练猛盯着我瞧,我跟他说只要付我一千克朗,就替他口交。他把钱给我,我等他把裤子脱到脚踝,立刻转身就跑。你说后来那家伙看起来“满脸失落”,转头看着你,像是要你接手。天哪,真是笑死我们了!
夏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但终究还是来到了尽头。我们用你的最后一笔薪水买了大麻烟卷,朝苍白空虚的夜空吐烟。你说你得回去上学,考出好成绩,跟你母亲一样去念法律,然后你会去上那个操蛋的警察学院!我们笑到连眼泪都飙了出来。
开学以后,我们碰面的时间变少了,而且越来越少。你跟母亲住在霍尔门科伦山上,我胡乱睡在一个乐队的排练室里,他们说我可以睡在那里,只要替他们看着东西,在他们排练时避开就好。于是我放弃了跟你之间的友谊,心想你已经回到舒适的旧生活中。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开始贩毒。
这完全是个意外。那时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并从她身上榨钱,然后去奥斯陆中央车站,问图图手上有没有冰块。图图有轻微口吃,他是亚纳布区灰狼帮帮主奥丁的奴隶。图图这个外号来自有一次奥丁需要把一整个行李箱的贩毒现金拿去洗钱,派他去意大利找某个博彩机构下注一场球赛。奥丁知道最后的比分是设定好的,主队被安排要以二比零赢得赛事。奥丁命令图图下注时要说“二——零”,但事情出现了转折点,图图要下注时紧张万分,口吃突然加重,使得对方只听到“二——二”。终场前十分钟,主队当然以二比零领先。一切都平静光明,只有图图不这么觉得,因为他看见他押上所有现金所换得的投注单上写的是“二——二”,也就是英语的“Two-Two”(图——图)。这下子他知道奥丁一定会开枪射穿他的膝盖骨,因为奥丁最喜欢开枪打烂别人的膝盖。这时第二个转折点出现,客队板凳上坐着一个来自波兰的新手前锋,他的意大利文跟图图的英文一样烂,没听懂比分早已经过安排。球队经理派他上场,他觉得拿人薪水就得克尽职责,因此尽力得分,还连得两分。图图因而得救。当晚图图搭机返回奥斯陆,直接去找奥丁,回报说他交了天大的好运,岂料却把好运当场用完。他开始叙述他如何把现金压在了错误的比分上,说得兴奋不已,同时也口吃不已,听得奥丁失去了耐性,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这时出现了第三个转折点——在图图还没讲到波兰球员之时,就开枪轰了他的膝盖。
反正呢,那天图图在奥斯陆中央车站跟我说,冰块已经没……没……有了,只能将就着用粉……粉,粉比较便宜,而且两者都算是冰毒。可是我受不了。冰块是美丽的白色结晶,可以让人嗨到爆,奥斯陆买到的臭黄粉却混合了发酵粉、精制糖、阿司匹林、维生素B12和恶魔及恶魔他妈,或甚至为了蒙骗行家,还添加了尝起来像快速丸的捣碎的止痛药。但我还是以非常低的量贩折扣跟图图买了粉,并剩下很多钱可以去买安非他命。比起冰毒,安非他命就像健康食品,只不过药效作用得比较慢。我吸食了一些快速丸,用更多发酵粉去稀释冰毒,再拿到布拉达广场卖,赚取可观的差价。
第二天我又去找图图,重复同样手法,但进的货更多。我吸食一些,稀释剩下的,然后卖出去。第三天又如法炮制。我跟图图说如果他接受赊账,我就可以进更多货,他听后大笑。第四天我去找图图,他说他们老大认为我们可以固……固……定合作。他们看见我贩毒,喜欢我的手法。我只要一天能卖出两批货,他们二话不说就会付我五千克朗。于是我开始替奥丁和摩托帮在街头贩毒。早上我去图图那里拿货,下午五点再把当天收益和剩下的货交回去给他。我成了日班药头,手上的货总是全数卖光。
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了大约三周,后来有个周三我在维帕唐根码头卖了两批货,口袋里装满现金,鼻孔里充满快速丸药粉,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何必非要去车站跟图图碰面?于是我发短信给他,说我要离开奥斯陆,随即跳上开往丹麦的渡轮。一个人吸食安非他命太久,就是会出现这种头脑失常的情形。
回国之后,我听说奥丁正在找我,把我吓死了,因为我知道图图的外号是怎么来的。于是我保持低调,在古列路卡区附近晃荡,等待审判日的来临。但奥丁还有更重要的事待处理,没空料理一个欠他几万克朗的小药头。奥斯陆来了竞争者,也就是那个“来自迪拜的男人”,这人来抢的不是安非他命类市场,而是海洛因市场,而海洛因市场对摩托帮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说这个对手是白俄罗斯人,有人说是立陶宛人,又有人说是挪威的巴基斯坦人。但大家都认为对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专业组织,而且对竞争者了解太多总比了解太少来得好。
那是个诡异的秋天。
我有好一段时间身无分文,没有工作,又被迫保持低调。我找到一个买家去主教街买那个乐队的乐器。买家来看货,我让他相信那些乐器是我的,毕竟我就住在那里!重点只在于跟他约个时间来取货而已。就在此时,伊莲娜有如救援天使般出现。伊莲娜,长着雀斑、心地善良的伊莲娜。那是个十月的早晨,我在苏菲恩堡公园忙着应付几个家伙,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高兴得几乎哭了出来。我问她有没有钱,她拿出一张维萨信用卡挥了挥。那是她父亲罗尔夫的信用卡。我们去附近的提款机,把那张卡可以提取的现金全都提取了出来。起初伊莲娜不愿意,但我说我这条命全靠它了,于是她知道非如此不可。我们去奥林本餐厅吃吃喝喝,又买了几克快速丸,最后回到主教街的家中。她说她和母亲吵了一架,于是便在我那里过夜。第二天我带她一起去车站。图图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身穿背后画着狼头的皮夹克。他留着山羊胡,头上绑着海盗头巾,领子里露出刺青,但看起来仍像个操蛋的小喽啰。他正要跳下摩托车,朝我冲来,却发现我正在朝他走去。我把我欠他的两万克朗还给他,再加上五千克朗的利息。谢谢你借我旅费,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图图打电话给奥丁,同时看着伊莲娜。我看得出他想要什么,又看了看伊莲娜。可怜、美丽又苍白的伊莲娜。
“奥丁说你要再给他五……五……五千,”图图说,“不然他要我把你揍……揍……揍揍……”他深呼吸一口气。
“揍一顿。”我说。
“现在就给。”图图说。
“好,那我今天帮你卖两批货。”
“那你得付……付付……付现金。”
“别这样,我两小时就能全部卖光。”
图图看了我一眼,又朝伊莲娜点了点头。伊莲娜站在铁路广场的台阶尽头等待。“那她……她……她呢?”
“她会帮忙。”
“女生很会卖东西。她嗑药吗?”
“还没。”我说。
“小……偷。”图图说,露出缺牙的笑容。
我数了数身上的钱,这是我的最后一笔钱,每次都是最后一笔钱。钱就跟血一样从我的身体不断流失。
一星期后在榆树街摇滚餐厅旁,一名少年走到伊莲娜和我的面前。
“伊莲娜,他是欧雷克,”我说,从墙上跳了下来,“欧雷克,跟我妹打个招呼吧。”
我拥抱欧雷克,感觉到他并未低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射向伊莲娜。透过他的外套,我感觉到他心跳加速。
楚斯坐在办公椅上,双脚搁在桌上,话筒抵在耳际。他打电话给位于利勒史托市、属于鲁默里克警区的警局,自我介绍说他叫托马斯·路德,是克里波的化验室助理。对方警察确认说他们收到一个从加勒穆恩机场送去的包裹,推测里面应该是海洛因。标准程序是挪威境内没收的毒品都必须送往位于奥斯陆布尔区的克里波化验室进行化验。克里波的车子一周会去东部的各个警区收件一次,其他警区则会自己请快递人员递送包裹。
“很好,”楚斯说,手上把玩着一张伪造证件,上面贴着他的照片,下面写着“托马斯·路德,克里波”,“我刚好要去利勒史托,可以顺便去拿要寄到克里波的包裹。这种大型包裹我们总是希望能立刻化验。好,那就明天早上见。”
楚斯挂上电话,望向窗外,看着碧悠维卡区新城逐渐往天际发展的建筑物,脑子里思索着所有的小细节,包括螺栓的尺寸、螺帽的螺纹、灰泥的质量、玻璃的弹性。为了整体运作顺利,一切都必须正确无误才行。他感到深切的满足。因为确实如此。这个城市的确顺利地运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