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静默的荒原上,马蹄声犹如远古敲响的鼓声,伴着恒动的节奏,仿佛踏进人的心中。清一色的黑衣男子,胯下皆是高大骏马,背上亦负着五尺长刀。那绝非武林人士所惯用的武器,外观亦不过是乌沉沉的,刀脊足有半指厚——倒更像是沙场上征战砍伐用的马刀了。为首的男子一身简单不过的灰袍,不负一刀一剑,纵马疾驰。
他的视力亦比常人敏锐得多,地平线尽头那幢房子还只是如尘埃般一点,他却尽收眼底,微一扬手——十二人齐齐均是默不作声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紫临渊,这个近乎武林传奇的人物,已蛰伏了十余年时间,而最近的传闻则是和授衣传人的华山斗剑。那场斗剑,亦只是坊间的谣传缓缓遮掩住了那最贴近事实的真相。
这个男子,以寞落的姿态全盛了紫家十年的纵横捭阖。连他的私事,那些儿女情长的故事,似乎也比一般的英雄美女荡气回肠。那个武功和谋略并不下于他的女子,与他错过,终不复见。
而今日,为了被困的幼妹,他终于又一次出手,一同而来的,还有紫家十二剑——只是这些名震江湖的剑客们,出门之日便已将往日长剑的轻灵洒脱抛在了身后。身后负着的长刀,以沉默的姿态,无言的告诉敌人——他们需要做的,不再是江湖义气的纵马技击,只是……杀戮。
不过片刻,已经逼近了正门。紫临渊负手,身子往后轻轻一退,原本在他身后的十二人像是得令,齐齐踏上一步,又散开,分守院落各处。
他的声音却清闲:“白先生,临渊冒昧,来接小妹回去。”
一声临渊,便是放低了姿态,执后辈之礼相待。这世上,还能受得起紫临渊一声“先生”的,却也不多了——然而院中良久没有回音,紫临渊轻咳一声,眉峰间一皱,淡然道:“既然不欢迎咱们,那么便只能失礼了。”这句话是对着十二剑客说的,话音还未落,十二道黑影已经如同旋风,眨眼间掠过了墙头。
只有紫临渊独自一人立在墙外,听到闷顿的一声声响——就像是在肉铺外,看着掌刀人重重的劈在猪脊梁上,深深嵌在了骨肉之中。他微一闭眼,片刻之后,声响愈发的多了起来,虽然未见,却仿佛可见一场沉默的厮杀,连一丝响声也没有。
那扇大门开了一丝缝,小到看不清院中状况。他隐约觉得有些怪异,推门而入。
紫临渊以为,十年前的云山之盟后,已经没有什么画面可以残酷到人心深处了。然而眼前这一幕,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不可思议。旋即,那些人对死亡的漠视,对生命的践踏,却又让他隐隐生出愤怒。
他所携来的十二剑客,自然是江湖上绝顶的好手,手中的长刀如同耀眼的银光,轻轻一声哗啦,就有一条人命如雪片消融。院子并不大,却密密麻麻的立满数十人,瞧那些打扮和装束,大约是略通武艺的下人。
他们并没有坐以待毙,隐忍的抵抗。行家眼中,那些招式很粗糙,上盘下盘皆是破绽。其中一个伙夫模样的男子,竟活生生的用左臂去格大刀,轻轻嗤的一声,裂骨而断的手臂落在地上,而他的感官似乎麻木着,仿佛那不过是冬日的皮袄。余下半截断臂轻轻一挥,那鲜血如泼墨,在地上绽开极大的红花。
他悄然立在厮斗之后,缓缓说道:“莫再伤人性命。”声音虽轻,却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耳中。黑衣男子们蓦然全然如同换了招式。对着那个独臂男子,甚至看不清那黑衣剑客如何轻巧的一转,长约五尺的大刀刀柄向前,恰巧撞在那人胸前鹰窗穴上。那人闷哼一声倒地,黑衣男子足尖轻轻踏过他的左臂,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踢上臂间大穴,那手臂上的鲜血立止。
他回过头,冲着紫临渊大声道:“我去里屋看看阿苏在不在。”
正要往里掠去,忽然见到那些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惊恐的看着地下。那个男子开始痛苦的扭曲身子——那样剧烈,就像是将他放在了火上炙烤。片刻过去,那只本已止血的断臂开始慢慢膨胀,像是装满了水的皮囊,肤色透明薄亮,而骨肉正在消融成血水。
那人正是一剑微雨紫言,此刻一脸茫然,喃喃道:“我是替他止血啊……”
说话间地上的男子又重重吐出鲜血,嘴巴微张,那一口牙齿和舌头,开始泛黑,融化,像是小小的黑色洞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一旁有人拾起地上的兵刃,面无表情,走到他的身边,冲着他的心窝狠狠戳下,断臂人微微一动,终于僵直着死去。
那人抬起脸,仔细的打量紫言,平板道:“他断了一臂,你杀了他倒也罢了,何苦再点他大穴?”
紫言一时间讷讷,混然不解。
“凡断种蛊血肉,又断脉截穴,无异于自引毒发。”他淡淡说道,“与其这样死,倒不如拼个痛快了。”他掂量手中极普通的钢刀,忽地狠命一扑,向紫言砍去。
器随心走,这一招接得突兀,紫言慌乱间随手一格,挑开了长刀,刀锋未尽,向他腰间掠去。磕嗤一声,两截身子在众人眼前缓缓分离,内脏、鲜血铺天盖地而来。然而那人咧嘴阴恻恻一笑:“多谢你,给我个痛快。”
终于引燃了一个屠场般的世界。紫家剑客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诡异局面。他们是屠戮者,是猎人,是强者,而那些猎物,却并非一哄而散,像是被挑逗而发怒的公牛,争先恐后的向他们围去。仿佛那一刀是恬美至极的果实而竞相采摘。
紫家剑客们下手分明是谨遵了家主的命令,极有分寸。然而刀锋触到了人的肌体,那些猎物们往往挺胸,狠狠的向前一送——生生在温暖的体内,用自己的肋骨夹住冰冷的金属,发出低闷的吱咯声。这样近乎自残的打斗,开始另江湖上有赫赫声名的剑士们生出寒意,进而不知所措。
这般乱局,紫家众人心中未免存了不适,大有自身以强欺弱之意,倒反缚手束脚起来。紫临渊更不多话,欺身而进战局之中。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年轻少女,双手似爪,势若癫狂。他毫不迟疑,如同闲庭散步般,像是轻灵拂花,击在了她膻中穴上。少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萎顿在地。一击得手,他并不停下,接连拂倒三人,低声喝道:“弃刀。”哐啷之声不绝,部下十二人舍刀用掌,不过半炷香时间,院内横七竖八躺下的人几乎让院子再无下脚之处。
炎风疾吹,又是激斗之后,让人起了薄汗。
而紫临渊不动神色的表情,终于微微起了变化。那双深邃的黑眸轻轻一漾,极快的滑过一丝担忧,却也没说什么,声音低沉:“去找人。”
众人应了一声,散开而去,只有紫言立在原地,似乎有些惘然。
“阿言,怎么?”
紫言将手臂伸给兄长看,腕处正慢慢渗出淡粉色的一块斑印,奇道:“这是什么?”
紫临渊心下一惊,正要说话,左侧厢房忽然传出一记惊呼:“找到了!小姐在这里!”
紫言还不等家主开口,当先便往厢房走去,嘴里还在喃喃而道:“这个丫头,总算找到了。”
紫苏坐在桌边,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水灵灵的像是这沙砾之地的一汪清泉。似是午歇刚起,对屋外的厮斗毫不知情,直到兄长推门而入,才像是被惊醒,语气中还有一丝不确定:“大哥?”
就如小时候一般,紫苏急切间长发都未挽起,扑进远足而回的兄长怀中。她的身子冰冷,像是府中养的那只波斯国带来的小猫,总爱轻轻蹭着主人的脖颈,低低道:“大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紫临渊心下微诧,紫苏自小性子刁钻,更似个男孩,以往调皮惹事,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脆弱——他轻抚紫苏肩膀,原本想好的训斥之言一句没有用上,只能温言道:“没事了。”
怀中的幼妹闻言,似乎轻轻一抖,脸色苍白如纸:“后院还有一些女孩子,都是无辜的。大哥你一并将他们也救出去吧。”此刻少女才似乎恢复了镇定,颇不好意思的对着紫言道:“言二哥,你也来了?”
紫言松了口气:“既然没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地方忒的古怪。家主,陇萃堂的好手我们一个没遇见,只怕还有埋伏。”
紫临渊点点头,清冽的目光移到紫苏额间,似是不经意:“鸽血红呢?”
她的鸽血红……那块丝竹姐姐临走送她的鸽血红——紫苏咬咬牙,静静道:“送人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紫临渊并未光火,她无论如何仔细的审视兄长的双目,那深邃而波澜不兴的目光之中,也不过淡淡滑过了一丝悲凉。紫家家主在心底恍惚掠起了一个念头,不见就不见罢……她决定离去的时候,留给他的念想,又岂是一块珍贵宝石所能代替?
“大哥……我……”
解释的话还未说完,紫临渊已经环住她的肩,微笑道:“送就送吧。”一如自小她又糟蹋弄坏了他无数珍宝一样,满是对妹妹的宠爱和包容。
她有意避开了兄长的眼睛:“言二哥,林怀尘来了么?”
紫言一边轻轻活动着手腕,一边笑道:“他在城中客栈,会来和我们汇合。”又皱眉道:“咦,怎么逾来逾红了?”
他无意识的一句话,让紫苏煞白了脸,抢至他身边道:“怎么回事?”
紫言亦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刚才打斗的时候被划开的,就成这样了。”
紫苏的手冰凉得像是亘古寒冰,却极镇静的放开他,转身出门。
已有人牵了她的胭脂雪,又将后院的数个女子带了出来。她微微看一眼,却赖着紫临渊:“大哥,我想和你一骑。”又伸手抱住潇洒:“好久没见潇洒了。”
潇洒重重打了响鼻,像是见到了晚辈一样,颇为高傲的避开她的环抱,却也低下头,像是等着小姑娘骑上去。
紫临渊微笑:“好。”
潇洒四蹄翻腾,快似疾风,眨眼已奔在众人之前。而紫苏却似乎很是困倦,倚在兄长怀中,浅浅睡去。紫临渊勒了缰绳,将马速放慢,却听见妹妹用很轻的声音问他:“大哥,你没见到一个黑衣男子么?长得很好看的。”
紫临渊声音平静:“韩紅露?”
怀中软软小小的身子轻微一颤,紫苏“嗯”了一声。
“很有趣的事。本来我也不打算放过他,只是林怀尘似乎比我更心急。”紫临渊微微眯起眼睛,用调侃的语气道,“此刻或者他们已经分出胜负了。”
韩紅露的眼神一亮,似乎有了些兴味:“你们居然找到了?”他身子向后轻移,身法如鬼魅,并不在意身后如影随形的剑光一点,跃出了窗外。
高手过招,有无兵器在手已经不重要了。用剑用掌,都只是将心中杀意传递出去的手段。这片空地开阔得多,足以让人放开身形而不再为地势所限。
韩紅露格开授衣,轻赞道:“果然好剑法。”
林怀尘并未收敛剑意,流水一转,剑尖挑向他掌心:“你以血祭炼瓷,夺了多少无辜少女的性命?今日我不放过你,并不是为了紫苏,这点你需知道。”
“你竟然不是为了阿苏?”韩紅露黑如墨的眸子中有嘲讽之意,“所以我不爱和你们这些自命侠客隐士之人打交道。林怀尘,你剑挑陇萃堂,手下又欠了多少人命?佛曰众生平等,这世间人命还有贵贱不成?”
林怀尘勘勘避开他掌间炎风,似乎对这句问诘充耳不闻,然而心神却轻微一晃,错愕之下,恍惚重拾起坠入障业的感觉。莫非……连正在和自己交手的、妖邪也似的男子,都看清了自己如今的困境?
剑锋忽止,激斗之后,两个男子都在轻微的喘气。韩紅露轻抚手腕,叹道:“以紫家行事的手段,只怕阿苏也快回来了,你我自然也谈不上新仇旧怨。既然谁都奈何不了谁,不如罢手。”
林怀尘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当初为什么扣住她不放?”
他却朗然一笑:“她既与你如此亲昵,何不让她告诉你?”
黑色的背影竟似谪仙,明明行在寸草无生的大漠,却仿佛一叶小舟,放荡江河之间。那样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气度,连林怀尘也暗暗心折。他将利剑握在手中,松了又紧,继而又松开,一时之间,思绪杂乱如浪涛拍石,混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