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尘只是沉默的听着,忽道:“老兄,莫非你一路都是跟着这几支镖队而来?”他眼神中带了怀疑,唇角抿起,亦带了一丝郑重。
书生只是微笑,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长箫:“授衣剑?”看似落拓的男子,眼神中竟奇异般滑过带着悲怆的柔和神色,又似忆起了往事,坦然承认:“是,我一路尾随而来,就是想看看这中间有什么名堂。”
紫苏顿时豪情万丈,拉住书生的衣袖,乖巧的改了称呼:“大哥,你怎么称呼?”
他似乎有些困惑,淡笑道:“称呼?很久没有人称呼我了。”又斜斜转过眼神,懒散道:“小姑娘,就叫我吹箫客吧。”
“行,箫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探探那个院子?”江湖上名号奇怪的人极多,紫苏丝毫不以为意,顺顺当当的叫了一句,声音甜得就像夏日里的熟杏子。
“我带着你?”吹箫客摇头微笑,站起身来,“孤家寡人一个,实在不习惯带着别人。”他信步往外走,摇头晃脑。
紫苏追至门口,闷闷的看了一眼。才转过身道:“林怀尘,你说这事古不古怪?”
林怀尘眉毛轻轻一挑,道:“老实说,我可以找出很多解释。甚至不排除有人想要在敦煌重开瓷窑。如今五窑都已衰落,只剩景德镇一枝独秀。有豪富之人爱瓷如命,偏要自己做,也是可能。”他又轻轻一笑,“若说古怪,倒反而是书生甚是古怪。”
“你是说,他在骗我们?”
他只是摇头:“不是。”他本就是个不善表达的人,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入了暗色深渊的过往,隔了细微的沙尘,在他目力尽头若隐若现。而那个男子的身上,像带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紫苏在屋子里时坐时站,实在不得半分安宁,说到底还是孩子性情,一副跃跃欲试却不得入手的表情。她托腮靠着桌子坐了一会,忽然跳起来,拍手道:“我想到了!”
还没等下一句话说出来,林怀尘忽地起身,几步掠在她身前,低声道:“噤声。”
屋外的有极轻的脚步声,这样的白日里,又是风沙漫天,要分辨各色脚步声实在不是易事。而林怀尘倾耳细听,只觉得来人脚步绵软,行在地板上,竟像踏在细水微波上一般。片刻,来人站在门口,抬手轻叩。
林怀尘顿了一顿,道:“请进。”
大块头的胖子,仿佛关内小镇常见的地主老财,又像往来路上的西域胡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然在同一人身上汇集起来,倒真是异人相了。最有趣的是这人脸色红润,颊上两块肉像寿桃,会随着说话颤动:“林少侠来到敦煌,敝堂竟疏于招待,这同为武林一脉,实在是……”
紫苏从林怀尘背后探出头来,好奇道:“什么武林一脉?你究竟是谁?”
胖子见到这般冰雪晶莹的小女孩,笑得更是慈祥:“是是是,鄙人白榆火,得知林少侠……和这位姑娘身在敦煌,特意来请二位前去赴宴,一尽地主之谊。”
林怀尘目光如炬,倏然扫他一眼,道:“白榆火堂主?”
陇上大豪,从金城至河西三州,药馆、车队,大半都是他名下,据说此人武功更是了得,一双落梅掌更是名震西北武林,只是绝难想到,这人竟然是这样一副财主模样。而叫人心生警惕的是,以白榆火在西北如此半边天下的地位,亲自临门,未免叫人心生不安。
他留下名帖,又絮絮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离去。一脚跨出,似乎不经意间回头道:“和两位一起那位持箫的朋友,不如也一起来吧?”颜色温和,仿佛只是随意提起。
林怀尘淡淡一笑,如日出照耀山间苍松,“当然。”
一直侧耳倾听他走出极远,他才坐下,浓眉微皱,似在仔细思量什么。
“林怀尘,原来你行走江湖,面子这样大。我倒是小觑了你。”紫苏坐在他对面,笑嘻嘻道,“可是你为什么替那位箫大哥答应下来?他和咱们又不熟。”
林怀尘摸了摸鼻子,看她一眼,嘴角生出苦笑来,答她:“哪有你面子大?”
这是实话,只怕这一切,还是和扶凉赌场有些关系。若不是她生出这些是非,自己与白榆火素无交道可言,如何会有这一番波折?只是这样一位只手遮天的人物,还真是小看不得。不过小半日,自己的身份、刚刚结识的吹箫客,竟然半点不遗落,这样看来,这次邀约倒更似示威了。
而窗外飘然一句话传来,吓得紫苏窜了起来:“谁?”
“小姑娘,谁说我们不熟?”
林怀尘微微一笑,吹箫客一直在屋外,相比连白榆火都听得清楚,是以最后说了一句邀他同去。
他去而复返,叫紫苏喜出望外。
他又握住长箫,说得一派闲然:“我自然会去,白榆火何等人物,能见上一次,也算不虚此趟陇西行了。”
傍晚时分,寻到了相约的地点,小小一座四方宅院,从门外望去,毫无特异之处。入得大厅,才暗暗惊叹这一份朴拙大方之气。只设了四张小几,墙角一对甜白莲花纹梅瓶,腹身圆润,线条滑晰,颜色润如白糖——而吹箫客眼前一亮,疾步走去,观摩半晌,口中喃喃自语半晌,听得有人咳嗽一声,才转过身来。
白榆火已经换上极华贵的紫色长袍,负手立在他们身后,倒愈发的像一个生意人,双眼望向吹箫客腰间长箫道:“这位先生,腰间所携长箫,只怕是德化白瓷中稀品吧?”
林怀尘原本双手抱在胸前,此时微微一握拳,问道:“德化?可是在泉州?”
吹箫客一愣,朗声一笑:“白堂主好眼力。”又转头向林怀尘笑道,“不错,这箫跟了我数年了,是在泉州故人相赠之物。”
白榆火请诸人坐下,自己最后落座,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头子也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又吩咐下人:“上菜吧。”
佳肴未上,却有一名绿衣少女盈盈端了夜光酒盏,奉在紫苏面前,半跪下身子,低声道:“春水一再冒犯,还请姑娘见谅。”胸前一颗翡翠,用银色链子吊了,与一身的衣衫相得益彰。
杯中盛的是敦煌的蜜汁杏酿,如琥珀般呈澄澄透亮,芳香闻鼻。紫苏接过,一口喝下,笑道:“两清了。”
她并不善饮酒,虽是果酿的酒液,一口下去,白皙的肤色隐隐带了蔷薇红,眼波宛然流转,连春水都是一呆,又不敢动,斜斜向白榆火望去。
白榆火点头,道:“婢子无知,为了区区一块宝石,竟一再将贵客冒犯,我已好好惩戒她。也希望姑娘不要再介意。听闻昨晚姑娘的脚伤了,老头子备下了上好伤药,已经送往二位住处去了。”
林怀尘与紫苏对视一眼,颔首道:“白先生费心了。”
紫苏又问:“白老伯,那么赌场也是你的?”
白榆火点头:“不错,不过外间人士很少得知。姑娘若是还有兴趣,不妨再去玩玩,只是看在老头子脸面上,不要再砸得我脸面无光了。”他说得风趣爽朗,紫苏便讪讪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昨晚,我并不知道手下那些混帐竟敢祭出了獒犬。幸好林少侠手下留情,给我留了几分薄面。”
林怀尘喟然一笑:“陇萃堂高手如云,我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白榆火只是一摆手,呵呵一笑:“林少侠两年前和姑苏紫临渊在华山绝巅斗剑三日三夜。朗风疏月,试剑风流,多少人都以为那是仙人之姿。如此想来,实在叫人神往。贵客如此,手下的人却有眼不识泰山,着实叫白某人惭愧。”
紫苏听闻提到了自己兄长,一时好奇,偏过脸去看林怀尘。而林怀尘手指轻击桌面,淡然道:“两年前的事,江湖上也不过以讹传讹。哪有那般离奇?”
白榆火大笑:“不以赞喜,不以毁忧,果然气度绝佳。”
菜肴一道道上来,皆是陇上名菜,水盆羊肉,油爆驼峰,百灵菇扣鱼翅,连盛菜的青花瓷碟也是大有讲究。紫苏自幼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对这些珍贵菜色倒是习以为常,而吹箫客仔细端详着青瓷碟,瞧那样子,恨不得倒了菜肴,捧起来看个明白。
白榆火见他这般模样,微笑道:“老头子在这里开了个瓷窑,这算是第一批成品,先生觉得如何?”
三人皆是愕然,半晌,吹箫客才开口问道:“然则,那些瓷石瓷土,皆是陇萃堂买下运来的?”
白榆火并不否认,正色道:“老头子爱瓷如命,虽说是附庸风雅——眼见如今名窑渐衰,去景德小镇一一挑选过于繁杂,倒不如请了人来,自己烧着玩玩,倒也是乐事一件。这位先生好似对瓷器极有兴趣,若是不嫌弃,用过饭后,我倒可带路,大伙同去瞧瞧我这敦煌窑。”
吹箫客点头,叹道:“白先生好大气魄,这般千里迢迢运送原料而来,竟真是要在这里开窑。”话锋一转,又似轻赞,“数年前陇地大旱饥荒,民众饿殍遍野,卖儿鬻女。听闻白先生开仓济众,救了不少人。”
白榆火神色不变,笑道:“学武之人,行侠仗义,那是应该的。”又道,“说到底,白某也算半个生意人,今日开窑,也并非纯然兴趣所致。假若这敦煌窑成名,一路运往西域各国,白某倒也做过这个营生考虑。”
三人既然都对吃的并无多大兴趣,话题也就绕开,白榆火或说些西北奇闻,或和吹箫客研讨瓷器,气氛也是融洽舒缓。
俄顷,有三个胡人舞姬扭摆这腰肢,缓缓走到堂前,向诸位客人行了一礼。白榆火对吹箫客道:“箫兄想必精通音韵,不如让白某的这几个舞姬助个兴,大家欣赏一曲,可好?”
吹箫客略一犹豫,解下腰间长箫,道:“那就献丑了。”
箫声清越激昂,远胜一般竹箫、玉箫,隐然有遏云止雾、直上九霄之态。吹得偏生又是一支《春江花月夜》,岁与时流、千古悲怆之感恍然间被化为了峥然萧楚之意。原本胡姬身上缀着璎珞,随着舞步微微带风,轻轻敲击出清然脆耳之声,到得后来,再也受不出这般韵律,为首的女子先一步垂手停下,直到曲终,方才恭敬的行了一礼,默然退下。
而最后一丝音韵在大堂之上袅然散去,林怀尘看了吹箫客一眼,似是想说什么,良久,却微微稳住气息,终于转开脸去。紫苏听见他气息微急,侧眼一看,只见到他挺直的鼻梁,岩雕般的线条硬朗。
吹箫客摇头,颓然将箫放下,叹气道:“此曲精要意在平和,方见大悲,方见融融。我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紫苏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那样一个中年书生,吹箫的时候,满眼悲悼,似乎忆起了伤心往事。笛声中的凉意,渗透到了心里去,无可自抑,竟然生出同情来。
白榆火亲自领了路前去窑址。他与吹箫客走在最前,紫苏拉了拉林怀尘衣角,低声道:“你觉得奇怪么?”她拢了拢大氅——这件比不得白裘保暖,在寒风中便是一瑟缩。
林怀尘低头看她,道:“怎么?”
“他和你非亲非故,又请我们吃饭,又带我们去看瓷窑,未免也仰慕过头了吧?倒像是着急解释一般?”
林怀尘抿唇不语,只是微微一笑,这个女孩子往往有异于常人的直觉,敏锐得叫人心惊。一旁有人牵了骆驼过来,他将看了看几乎在发抖的少女,莫名的心中一软,低声道:“你我共乘一骑吧?”
紫苏还没见过如此漂亮骆驼——行路之时,商队驱赶的驼队往往是土黄色,瘦弱丑陋,哪像身前这一匹,通体皮毛光亮,雪白如绒。她看得仔细,又伸手去抚骆驼的脖子,不防被人揽住了腰,已坐在了两支驼峰之间。林怀尘一手揽住她,一手持了缰绳,清斥一声,骆驼便直追前面而去。
骆驼的脖子上栓了一个银质的铃铛,跑起来叮咚作响。骆驼大步跑起来,迥异于平常,反让人觉得稳当,如在沙漠上履着平地一般。寒风吹的紫苏脸色发白,发丝缠绕上林怀尘的脸颊,如同水草柔软飘绕,他一抬手,将她的风帽兜起。紫苏饮了酒,微醺的靠着他胸口,竟渗出粉红来。
向西奔出数里,戈壁之地上,只间或长着团簇如椭圆的骆驼刺,而沙地之上,还有车队与人行的痕迹,远处已可闻人声。走近看去,方见数个高宽皆丈余的窑体,一旁竖有二丈左右的烟突,上面罩着窑棚。工人往来,井然有序。而一旁胡杨木搭成的棚子中,架起了木架,层叠整齐的放置着尚未烧制、还需阴干的坯件。
紫苏立在一侧,见到吹箫客正在和把桩师傅聊天,时不时查看正在烧炉的窑件,大有不愿离去之势。而林怀尘立在远处,看着大片沙丘,背影挺直如同劲松。她转过视线,却见白榆火立在窑旁,目光幽邈,带了探究,如同沙漠上掠过的秃鹫,锐利决绝,是惯走江湖的才会有的隐忍复杂。而那种神色一掠即过,转瞬又变成了和气生财的富豪大商,她微微惕然,伸手拉紧风帽,在原地立了一会,才远眺群山。
余辉夕照,沙地上尚残余白色积雪,远处的千佛山在金色光线下隐约可见岩壁上色彩绚烂——皆是各式壁画上彩之故。形若蜂窝,开凿着各色窟龛,而一座大佛矗立正中,妙相庄严,给人圣洁肃穆之感。紫苏屏息良久,终于长叹一口气,耳边听得宕泉水流湍急声,隔了数里可以想见其势若奔马,飞旋而下——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是沾染了天地间的灵气,选窑址在此,可见白榆火眼光之精准。
林怀尘慢慢走来,负手立在她身侧,笑道:“千佛洞实是人间奇景。”他的目光亦投向远处,难得柔和似水,一手不自觉的垂下,轻轻握住授衣剑。紫苏应了一声,笑道:“走之前可得去那里好好看看。”他默然良久,似是在重复那句话,而语气柔和的似对情人耳语,又似疏离开了周围的一切,对着空气喃喃而叹:“是啊,去看看那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暗色终于笼罩起这里,只有窑工还在细心观察窑内火候。四人起身离开,白榆火一直将四人送至客栈门口,礼数周全。
直到踏入客房,吹箫客才微笑道:“林兄弟,你觉得如何?”
林怀尘淡淡凝着表情,良久才道:“我略懂风水觅龙之法。”
吹箫客微微叹气,道:“我竟不知,敦煌还有如此龙脉胜极之地。”
紫苏茫然听着二人对话,见语气肃然,一时不明所以。
吹箫客忽然大笑,坐下安然道:“林兄弟果然好目力,想来白榆火必然以为这一番带我们前往,必然已经掩去了其真正想要隐藏之处。你是如何发现的?”
林怀尘似是在极力回忆,片刻后才道:“开窑需要烧火,而他带我们所去之处,风势这般盛,点火已是费力,烧制过程中更不利操控火候。想来只有千佛山另一侧,三处笼山,一处环流,还可借着水利,才是真正的烧窑之处。”
吹箫客击节赞道:“不错。”又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简单勾勒地形出来。
左右砂山依托,而背靠来龙山,背阴负阳,正对冠带水。
“你亲眼见了,才会发觉,这一处……”他伸手在正中之处画了一个三角,叹道。“龙,穴,砂,水,向,这风水形势五诀,无一不丝丝入扣,龙脉之盛,以我这些年游历,竟是从未见过这般强势。”
“再有,华夏之大,以河为界,有三大干龙。南以长江为界,是为南龙;长江黄河之间是为中龙,黄河以上,是为北龙。而三龙汇聚之首,是在昆仑山。”他略略快速的画了几道,指了指龙眼之处,肃然道:“你看这里,是否恰好重合?”
果然便在他的指尖,两点密密重合,精准无比。三人皆是静默,水纹迅速的在桌面上蒸发,再也没有痕迹。
吹箫客道:“明日我就要离开敦煌,林兄弟要是有兴趣,不妨去看个究竟。”
紫苏问道:“你要去哪里?留在这里看看陇萃堂玩的什么神秘把戏不好么?”
“把戏是好看,只是我要赶去祭拜一位故人——若是再不动身,只怕真是赶不及了。”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授衣剑,略一停留,方才笑道,“至于这龙穴之处的龙神窑,却是诡异非常,两位若是想看,还是多加小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