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路的CAGES是本市一间老牌美式餐厅,各大联赛的冬歇期一过,每逢周末,这里总是人声鼎沸。
金淮西跟朋友在CAGES看完球赛,朋友还想续场,被金淮西婉拒。
“你不知道么,淮西明天得参加数学奥赛集训呢。”有人笑道。
金淮西漫不经心道:“没办法,逃课要被我爸打断腿的。”
客观来讲,金淮西的朋友们大都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游戏人间的好手。于他们而言,“念书”这件事固然重要,但有更多事,比懂得念书更紧要。期末时,能给父母的助理交上一份看得过去的成绩单,便足够了。至于更漂亮的分数,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家族的荣光令金淮西不可避免地成为圈子里的核心。金淮西在一些事上会选择冷眼旁观,同这些人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但他并不会刻意避免同他们的接触,因为圈子有圈子的游戏规则。
一群人正谈笑着,边等家中司机来接,忽然听见个清亮的声音:“帅哥,游泳健身看一下。”
游玉晚饭只匆匆干嚼了两个馒头,便跑来发传单,从黄昏站到深夜,已经饿得眼前发黑,辨不清人,只管把传单往人手里塞,没成想却塞进了金淮西的手里。
距离那日金太太的家宴,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她又同金淮西见面了。
是倒霉呢,是倒霉呢,还是倒霉呢?
游玉心里暗暗叹气,边将本就圆溜溜的杏眼瞪得更大,作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仿佛遇见金淮西是她这一个礼拜行善积德的福报。
“您来看球赛呀?”她边将,边暗中使劲,想从金淮西手里抽走那□□身馆的广告传单——这家健身馆开拓客源太过努力,将馆内肌肉练得最是闪闪发亮的两名教练,印在了传单上。为了令教练辛苦练出的肌肉,在视觉上更具有冲击力,他们只象征性地穿了两条低腰紧身N裤,在法律允许范围内,露出锃亮的肌肉。
身材傲人的教练们被印在在传单的正反两面,一面一个,占据传单将近二分之一的版面,效果十分震撼人心。
只是这样的一张传单,的确不适合出现在金淮西的手中。
游玉暗暗攒劲,传单却在金淮西的手里纹丝不动。
“嘿嘿,您不是他家的目标客户。萧叔可比他家厉害多了,有萧叔在,您用不着再往健身馆跑的,多麻烦。”
“是么?”
金淮西挑眉道。他攥住游玉的手腕,另一只手自顾自抖了抖手里的传单,仔细看了起来。
“30天猛男挑战,你就是下一个汤姆克鲁斯——”
金淮西对着传单,将健身馆老板亲自操刀的羞耻广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他身边那两个瞧着就不学无术的朋友,瞬时发出一阵哄笑。
饶是游玉脸皮厚,此刻也不禁飞红了脸——金淮西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蔫坏。
“妹妹,几岁了呀?”金淮西的朋友朝她吹了一声口哨,笑眯眯问道。
昏黄的街灯下,游玉的样子很是灰头土脸,但奇异地有一种热烈的生机。她浓密黑亮的头发随意绑起来,额头前的刘海被晚风掀开,露出清亮的一双杏眼,眉眼间都是飞扬的神气。她站在夏夜里,令金淮西想起热带岛屿上那些热闹的、肆意的鱼尾葵,它们笔直地站在炽烈的日光里,又会在台风过境后的黎明时分,抖落身上的雨水与残枝。
也许是鬼使神差,金淮西忽而对着朋友笑道:“刚才看球赛认识的妹妹,你还记得么。”
朋友原本见游玉穿得破旧,一张脸倒是漂亮,便存了调笑的心思。哪知道金家这位大公子会站出来,替她挡话。虽然他在金淮西身边从未见过游玉这个人,但想来这妞同金淮西也是有渊源的,不是他肖想的份。他当即便笑道:“你不讲,我还真给忘了,我还得早点回家,给她打电话报平安呢!”
他说着,朝另一个人使了眼色。都是人精一样的,很快便找了由头,跟金淮西告了别。
瞧着那两个人走远,金淮西一把拉住游玉的胳膊,将人拽到铺满爬山虎的石墙下。
游玉很瘦弱,手臂就一把骨头,咯得金淮西手掌心都疼。
金淮西问她:“你干这个,一天多少钱。”
游玉心里还在懊悔方才发传单时应该打起精神,便断然不会撞上这些人,便随口糊弄道:“200块。”
其实发传单这种体力活,市价撑死五块钱一个钟头,她今天散了三个钟头,拿到手不过十五块钱。但她断定金淮西这样锦衣玉食的少爷,是不知道行情的。
金淮西竟然一脸不可置信,边皱眉道:“这么便宜,你也接?”
游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仍挂着亲切的笑:“自然是要接的,不然要饿肚子。”
金淮西听了,从钱夹里抽出四张毛爷爷:“够么?这周别做了。”
游玉有些疑惑,不过她很快便参透金淮西的心理——他是嫌弃她丢金家的脸!如今她名义上是他金淮西狗腿子跟班的候选人,大半夜却在外面发这样富有视觉冲击力的传单,传出去金家人的面子往哪搁!
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是好面子的,她很是理解。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游玉从来不跟钱过不去,她很是知道尊严呀、面子呀这些,不能够填饱肚子。
游玉半秒钟也没耽搁,飞速收了钱,笑嘻嘻塞进自己的小破钱包里,抬头对金淮西笑道:“够了够了。你是好人,一定有福报。”
边对他身后几个还没走远的狐朋狗友喊道:“你们也会有福报。”
金淮西风平浪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唉,大约是被她收钱的速度惊呆了,少爷这十几年的人生,大概从未遇见过像她脸皮这样厚的人吧。
金淮西咳了两声,道:“司机快到了,你住哪,等会顺路送你回去。”
游玉将没发完的传单塞进塑料袋里,心中正盘算着周末打零工赚到的钱,听见金淮西的话,想都没想就道:“多谢您,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近的,走十分钟就好啦。”
金淮西瞧她心不在焉、魂魄出窍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烦躁。
“那你自己回去吧。”金淮西冷冷道。
游玉还在盘算钱,头都没抬,便脆生生道:“好嘞,您慢走。”
她没等到金淮西的接话,抬起脑袋,才瞧见一张冷淡里带了那么一丝愠怒的脸。
游玉敏锐地察觉到金淮西的不悦,但又不知他为何又不高兴。准确且迅速地揣测金淮西的心理,这真是一道好难好难的题。
游玉站在街边,眼睁睁望着金淮西上了一台瞧上去十分高档的车,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扬长远去。
在最终确定伴读的过程中,金淮西的意愿也是十分重要。她深知自己年纪小了些,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又瘦弱,金向宁夫妇不一定会全然中意她,此时金淮西的意见就显得十分紧要。可是讨好金淮西,也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迄今为止的两次碰面,都是异常惊险,她总有法子惹得金淮西不开心。
人生是不是总是这样艰难呢。
游玉坐在马路牙子边,抬头瞧着月亮,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往家走。
弄堂。
游玉梦见一片茫茫白雾,自己孤身一人,在无边无尽的密林中跌跌撞撞。
她从小害怕望不见边际的事物,恢廓的天,无垠的海,她在电视上瞧见都要立马换台。小学时,一到夏天,别家的孩子都成群结队到池塘里钓龙虾、捉泥鳅,她是从来不敢参与的。
后来她转学到申城,在学校里交到的新朋友热衷研究人类心理,告诉她,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缺乏安全感?游玉那时似懂非懂。她的父亲游嵩跟母亲徐莉莉,结婚十五年来,相敬如宾,感情融洽,家里的日子虽然清贫,但父母总是尽可能满足唯一女儿的愿望。
那时朋友的心理分析,游玉并未当回事。
然而,这两年对于无边无涯的事物,她的恐惧愈发强烈。父亲遭遇追尾,被送进ICU的那些天,她在学校上游泳课,甚至都不敢靠近泳池,平日里走路亦是不敢抬头,因为她害怕阔远茫漠的天。
游玉发了一身冷汗,终于挣脱这个叫她喘不过气的噩梦。
床边的电子钟闪着幽蓝的光,游玉抓过来瞧了一眼,现时是凌晨4点。
她起身拉开窗帘,天色褪去夜里那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变成一种迷离含混的深蓝色。
游玉再也没了睡意,她拉开后院的门,瞧见母亲徐莉莉正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腰,搓洗着什么,身边是一大桶洗好的衣物。
自从父亲游嵩住进医院,家里的开销日益拮据,母亲不得不出去寻工。她是个哑巴,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便让女儿游玉在纸上手写了一份自我介绍,叠起来揣在怀里,街边一家家店问过去,见着店里管事的人,便掏出来给人看。
雇主们都很同情怜悯她的遭遇,只是在人人都行色匆匆的大城市里,大部分人都挣扎着讨生活,自顾不暇,很难有多余心力去帮衬一个嘴里说不出话的中年妇女。
最终还是一个湖州老乡,帮徐莉莉介绍了一间离家三公里的连锁超市,店长看见徐莉莉忠厚老实,年纪不算太大,手脚倒也麻利,思索半天,终于答应给她一份工,帮超市搬货上货,每天工作8小时,60块钱一天,每个月可以休息四天。
这是一份十分辛苦的工,报酬微薄,但对于这个已经捉襟见肘的家庭而言,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徐莉莉尽心尽力做着这份工,比任何人都勤快,从不抱怨,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游玉蹲在妈妈身边,先是给她擦了擦汗湿的脸。因为辛劳和饥饿,徐莉莉的脸都泛起一层焦黄色。
她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问游玉饿了没,饭已经做好了,在厨房里。
游玉瞧见她几根手指头都开裂。
徐莉莉每晚十点钟从超市回家,整理完家务,睡上三四个小时,便起床帮人洗衣服。一双手搬货卸货,又泡在洗衣粉里,已经面目全非。
游玉问她:“妈妈,你昨晚是不是回家很迟?我1点多钟听见开门的声音。”
徐莉莉点点头。
逢节假日,超市里货架上的货消耗快,她便得加班上货,因而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1点多。这样的加班是没有报酬的,但徐莉莉害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从来都不抱怨。
游玉鼻子发酸,但她不愿被母亲看见自己的眼泪,便抱住了徐莉莉。
她在玻璃柜里的相册中,瞧见过徐莉莉年轻时的照片。二十岁的妈妈,高挑健美,是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漂亮姑娘。
如今游玉抱着妈妈,只觉得妈妈瘦得缩成了小小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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