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黔驴技穷

面对冬官的离场,金太太笑道:“淮西下午还得上补习班。大家都是学生,大约也能理解他吧?还请多多包涵。”

众人自然是理解。这世道多艰难,周末本是休息放松的时光,普通学生为了挤高考这一座独木桥,在各大补习机构学得天昏地暗就罢了,就连金家少爷都要辗转在补习班!

游玉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原来冬官的大名叫金怀西呀。

其实她并不明白“怀西”究竟是哪两个字,却不自觉地低低呢喃道,怀西,怀西。

这两个字滑过她的舌尖,叫她无端想起博物馆展柜里黑底飞金的衣袍,浅黄的射灯泼洒下来,带了流光婉转的古意。又像是风雨琳琅的旷野,乌沉沉的云压得极低,漫天的风裹挟着密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荒疏。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仿佛拥有它的人,就该生在金红煊赫的人家。

“淮海西路211号,他妈妈在那儿念过书。”孟商突然道。

这一句话将游玉拉回现实,原来金淮西的名字是出自本市的淮海西路。

“孟哥,你很了解冬官家?”她好奇问道。

孟商笑道:“算不上,都是听萧——”他顿了下,“听萧叔讲的。”

游玉仔细回忆了一下,着实想不起来,萧叔何时同他们这些小孩子谈论过金家。萧叔是个极有分寸的好雇员,很少跟闲杂人等议论雇主。但孟商却能跟萧叔打听到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这再一次验证了孟商作为天津卫嘴子,无与伦比的卓越搭讪功力。

游玉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孟商结实的肩膀,作出一副哥俩儿好的样子,嘿嘿笑道:“孟哥,一个字,绝!有你在,往后可不缺金淮西的八卦听了!”

这句话先用一个“绝”字,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地夸了孟商,又将自己企图抱大腿刺探金家情报的猥琐用心,包裹在“听八卦”这样轻飘飘的外壳之下。游玉对自己的话术很满意。

孟商却是笑道:“妹妹,你对这小子这么感兴趣?”

她哪是对金淮西感兴趣,她是对金淮西背后每年八十万的奖金感兴趣!但游玉不好意思如此直白,思来想去只好牺牲金淮西了。

对不住了,冬官!

“孟哥,你想一想,谁会对他感兴趣呀。他瞧不起人,还爱板着脸,好像欠他钱似的,情绪还特别不稳定!我躲他都来不及呢。”

一开始游玉还带了一丝丝对金淮西的愧疚,可是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孟商突然咳了两声,游玉止住对金淮西的控诉,体贴关怀道:“孟哥,你嗓子不舒服吗?”

孟商摇摇头,指了指她的背后。

游玉疑惑地转过脑袋。

金淮西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只单肩包,大约是方才吃饭时落在这儿的。

他脸色十分平静,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样子很是闲适,嘴角甚至挂了一丝笑。

不过在游玉眼中,这笑着实有些瘆人。

游玉咽了唾沫,想起萧叔的告诫——作为一名合格的狗腿子跟班,需要胆大心细。

此情此景,便是她胆大心细的时刻!

游玉壮着胆子凑上前,涎皮涎脸道:“您这是忘了拿东西呀?”

金淮西的指尖漫不经心绕着背包的带子,笑道:“瞧不起人?情绪不稳定?”

看来金淮西早坐在这了,将她方才一番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混账话,全给听了去!

谁能料到金淮西同众人告了别,还能半路杀回来呢!游玉不禁悲从中来,仰头看天——可惜坐在金家餐厅里,抬起脑袋只能瞧见硕大的金包玉吊灯,在她眼中,此时连吊灯映射出的璀璨金色都带了一丝丧气。

电光石火之间,游玉想起老家湖州那些游荡在村里的流浪狗。常年流浪漂泊、食不果腹的日子,令这些流浪狗对人类十分警惕,也容易被激怒。乡野间很是有一些调皮的孩子,闲着没事便去招惹它们,到头来被发怒的流浪追着跑,边嚎啕大哭,边跑来找游玉。

为什么来找她呢,自然是因为她对安抚流浪中的阿猫阿狗的怒火,很是有心得。

游玉瞄了一眼金淮西,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跟龇牙咧嘴胡须上扬的怒火中烧的流浪猫,有那么一点点相像。

黔驴技穷,死马当成活马医,游玉决定将安抚野猫野狗的心得,在金淮西身上用一用。

平息猫狗之怒第一步:缓慢地移动,尝试接近它,可以蹲下来,让你的体型看起来更小一些。

游玉拖着椅子,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往金淮西的方向靠近,直到金淮西皱着眉问道:“你做什么。”

平息猫狗之怒第二步:伸出你的手,缓慢多次轻拍它们。

游玉轻轻伸出右手,小心地、舒缓地搭上金淮西的小臂,用最轻盈的力量,拍了几下。

金淮西的反应有些激烈,像是被热水烫到,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游玉大为不解,但她没空细究,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执行“平息猫狗之怒第三步”——用温柔的声音和它们交流。

她抬起头,朝金淮西眨了眨眼,捏着嗓子,学偶像剧里甜腻腻的女主角:“你怎么了呀?”

金淮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瞧着她,良久才道:“你要不要去宛平南路600号看一看,我妈跟刘医生关系不错,你现在可以直接过去,不用挂号。”

游玉才刚搬来申城不到三个月,并不知道宛平南路600号是哪里,听金淮西的意思,像是一家医院,便仰着头问金淮西:“宛平南路600号是哪里呀?”

金淮西冷冷道:“本市精神卫生中心。”

唉,瞧他这副油盐不进、无动于衷的样子——果然,金淮西跟流浪猫流浪狗,是不一样的。

游玉低下头,小声辩解道:“我没有精神病。”

也许她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样子,叫金淮西那深埋在肚子角落里的细小良心动了动,游玉听见金淮西道:“以后别没事陪人嚼舌根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傻子似的。”

游玉听不大懂他的话,也不好意思追根究底,她唯一确定的是,金淮西似乎不再生她的气。

至于别的,金淮西说她是傻子,她就是傻子吧!

于是她乐呵呵道:“嘿嘿,我知道,多谢你提醒。”

金淮西冷哼一声,似乎懒得搭理她,将背包甩上肩膀,便又离了餐厅。

没多久,众人也吃得差不多,金太太下午还得去申城大学开会,她同每一个人拥抱告别,并赠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金太太轻轻抱了抱游玉,同她柔声说:“你爸爸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吗?是在十院?我认得那边宋院长,你有什么难处,一定同我讲。”

自父亲出事之后,游玉和妈妈母女两人过得很是辛苦。家里的顶梁柱倒下,未免风雨飘摇。游玉虽然表面仍是嘻嘻哈哈,仿佛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止她同人开玩笑。但游玉自己知道,其实她内心每日生活在惶恐之中,害怕父亲在某一刻突然撒手人寰,也害怕母亲在某一天离她远去。

冯慧温柔的声音和她的承诺,给了游玉这些天都未曾感受到的安全感。一瞬间她的鼻子发酸,眼眶里发红,金太太看了,伸手替她整理了脸颊边凌乱的碎发。

“你家里的困难,不要担心,阿姨一定会帮你解决。”

金太太对她真好。电视里演的那些高门大户,每一集都在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金太太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她那么温柔和善,叫人不由自主地亲近。

游玉感激地点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

金太太冯慧晚间回到家,在起居室坐了一会子,便让管家叫了金淮西过来。

金淮西刚洗完澡,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滴落。他拿了一条毛巾,边擦头发,边下楼。

母亲冯慧正坐在红木根雕的茶椅上,面前是整块的玉石电视墙,电视里在播本地晚间新闻。

“母亲。”金淮西恭敬道。他将毛巾叠好,整齐地放在茶几边沿,方才坐下。

只听母亲冯慧笑道:“冬官,今天中午那几个孩子,你瞧着谁更适合做你的同伴?”

金淮西笑道:“我看您的意思。”

冯慧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金淮西的回答。

冯慧往紫砂壶里添了水,笑道:“我呀,瞧游玉那个孩子倒是不错,心性忠厚纯良,又是极开朗乐观的。”

金淮西听了,对母亲笑道:“我不喜欢,她笨手笨脚的,也不大聪明,看着膈应。”

冯慧吃吃笑起来,但没再接话,只是瞧向电视。

晚间新闻的镜头切到一片工业园区,画面上的老者带着安全帽。冯慧瞧了一会儿,忽而叹气道:“冬官,你外公今年秋天也要退了,往后我们母子得更加小心才是。”

她脸颊边边垂着几缕发丝,收了笑容,显得一张苍白的脸有些枯寒。

儿子淮西今年已经十六岁,聪明伶俐,虽然眼下还是瘦削的小孩子,但再过几年,他会长成男人,成为金家的家主。

冯慧眼里又浮起柔情,拿起金淮西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怜爱地擦了擦儿子湿漉漉的鬓角。

金淮西垂下头,道:“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