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拉开两扇云纹紫铜门,金家大宅的门厅映入眼帘,金属镂空屏风后,摆了一尊太湖石状的青玉雕,整面墙的苏绣,绣的是天山暮雪。金太太领着众人绕过门厅,再穿过四面落地窗的会客厅,便是金家招待来客的餐厅了。
“冯嫂留下来,余下的人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这儿比不得老宅子,局促得很,人都挤作一堆,小孩子们也不自在。”金太太站定,回身吩咐管家。
待到众人坐定,中岛台后的厨房备餐区便开始一道道传菜,餐厅里只留了冯嫂一个人帮忙布菜。
金家的宴请自然是叫人赏心悦目的,冷碟跟热炒一盘一盘地上,只是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都有些拘谨,谁也不肯先动筷子。
金太太见了,笑道:“都是些家常菜,随便吃吃,哎呀说起来可真是不巧,我们家小林师傅做的姜蓉鸡跟虾球最嗲啦,可惜上个礼拜回老家去啦,媳妇生孩子,他可不得回去陪着,我不好强留的。”
“本帮菜是有些甜的齁人,我一开始也吃不惯,饿瘦了八斤呢,这一天天的,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上饭桌,后面从老家请了几个师傅来家里掌勺,这日子呀才算有盼头。”金太太从冯嫂手里接过银质公勺,起身给每个孩子都盛了一碗瑶柱丝瓜金汤。
她先是对游玉对面的一男一女道:“你俩是绍兴人,正好今天做了醉鸡,你俩鉴定下,是不是正宗。”
转而又对游玉笑道:“我听萧原讲,你妈妈是在川渝那边长大的,我猜你也是个无辣不欢的孩子,今天叫师傅做了蒜泥白肉,不过一定是比不上你妈妈的手艺了。”
大约是先前的管家跟男佣端着架子叫人过于不适,相形之下,此时金太太的慈眉善目与细心体贴,令众人更是如沐春风。
游玉亦是感动不已,她想起老家过年走亲戚,乡邻们表达对主人厨艺的赞美,就是敞开肚皮吃,盘子吃得越干净,主人家越开心。
于是她飞快地夹起一片蒜泥白肉,塞进嘴里,对金太太笑道:“好吃的,我妈妈做的就是这个味道。”
她吃得急,嘴角的红油都滴到米白色的T恤上。
“擦擦嘴。”耳边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游玉转过脸,冬官不知怎么坐在她的右手边,她方才面对金太太,太过紧张,竟然都没察觉他的存在。
冬官本人似乎也不爱讲话,面对这一桌未来可能与他朝夕相处的伴读,他显得兴味索然,从上了桌子至今,只是疏懒地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面无表情。
不过此时的冬官,脸上倒是现出了表情——他瞧着她,样子很是嫌弃与不屑。
游玉赶忙将手伸进裤兜——妈妈给她带了一条新手帕,她得赶紧擦一擦嘴角跟身上的油渍。
没成想裤兜有些浅,她一个不小心,狗尿喷雾竟然掉了出来。
游玉眼疾手快,趁冬官还没反应过来,赶忙弯腰用手帕包了喷雾,塞回裤兜。
“那是什么。”冬官皱眉问道。
游玉有些心虚,但仍是厚着脸皮笑道:“没什么,夏天快来了,我怕热,喷点水凉快,嘿嘿......嘿嘿......”
她十分害怕冬官叫她当场展示降温,忙给冬官的小碗里夹了两片蒜泥白肉,讨好道:“你也吃一点,很好吃的,我妈妈做的就是这个味道。”
冬官语气十分不客气:“我不吃辣。”他叫来边上的冯嫂,换了一套餐具,脸色乌沉沉的,弄得游玉十分尴尬。
唉怪她一时心急做狗腿子,都忘了冬官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本市人嗜甜,熏鱼、生煎、锅贴是甜口就算了,连川菜馆都是辣中带了甜。
冬官吃不得辣,可一桌子菜她偏偏给他夹了最辣的,他如临大敌、脸色难看也是情有可原。
游玉擅长开解自己,也拥有愈挫愈勇的品质。她裤兜里还剩一颗夹心巧克力,是同萧叔第一次见面时,萧叔送的见面礼。她仔细数过,那盒巧克力一共有十八颗。这十八颗巧克力,吃一颗就少一颗,她着实舍不得吃,只在重要场合才带上几颗,譬如跟伙伴们套近乎时,分享巧克力极好的办法。
今天一共有三个小伙伴,游玉带了四颗巧克力,还能留下一颗自己吃。不过为了平息冬官的不愉快,她打算将这最后一颗巧克力,送给冬官。
游玉心疼地摸了摸裤兜里的最后一颗巧克力,恋恋不舍地拿了出来,忍着心痛放在冬官面前。
“刚才是我做得不对,我不是有心的。不要生气,请你吃巧克力。”游玉拧过头道。她不敢直视这颗巧克力,怕自己忍不住夺回来塞进嘴里。
冬官没讲话。
游玉怕他嫌弃巧克力,忙道:“是朗姆酒夹心的,还有榛子仁,很好吃的。”
冬官的嘴角突然牵起弧度,笑道:“是么,那我吃了啊。”
他拿起巧克力,指尖一点点剥开巧克力的外衣。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游玉总觉得冬官的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漫长,勾得她目不转睛,口水都咽了三次。
金闪闪的锡纸终于被剥完,露出一整颗洒了榛仁碎的巧克力。游玉不忍再看,再次心痛地扭过头。
“唉,可惜我对酒精过敏。”冬官叹道。
游玉光速转回脑袋,确认道:“真的吗?”
说完她便感到自己的语调过于兴奋热烈,仿佛冬官对酒精过敏是一件大喜事似的。
游玉调整了一下语气跟面部表情,小声道:“太可惜了。”
冬官的指尖捏着巧克力,忽然笑道:“怎么办,只好你帮我吃了它”
游玉的手矜持地摸上那颗巧克力,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太遗憾了。”
话音刚落,左手边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
游玉不悦地转过脸,她记得左手边坐的是一个姓孟的家伙,同她一样,也是冬官的狗腿子跟班候选人之一。
姓孟的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眉眼细长,生得很是像游玉大伯家墙上贴的画报女郎,无时不刻不是笑意盈盈。在萧原的营地里,他便四处游走,周围聚集了不少拥趸,是游玉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
游玉对他印象不佳,便没好气道:“笑什么笑。”
姓孟的仍是笑眯眯道:“您爱吃巧克力?我妈也爱吃,家里囤了好多呢,下次给您带点。”
永远不能让你的敌人知道你的喜好。
游玉内心挣扎三秒,摇头道:“谢谢你,可是我不爱吃巧克力。”
孟商听了,正要讲什么,却听金太太笑道:“小孟,你在天津念书,今天恐怕得委屈你了,我们家师傅都是南边的,现学了一道熘鱼片,在你面前献丑,你可得多多包涵呀。”
孟商笑道:“您不讲,我都没吃出来是南边的师傅,刚想问您这儿是不是有天津那边的师傅呢。”
奉承话谁都爱听,谁也不嫌多,孟商这马屁拍得又是雁过不留痕,令金太太笑得灿烂极了。
游玉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在她瞧不上的孟商身上,她瞬时便找到他的闪光点——论拍马屁的技巧跟熟练度,孟商在他们这帮狗腿子跟班中,可谓是一骑绝尘,叫游玉不禁另眼相看。
孔夫子曾经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游玉暗暗下定决心,在拍马屁这项技艺上,她得虚心向孟商讨教。
想到这,她看孟商也顺眼许多,帮他拿了一小块双麻酥饼,套近乎道:“你在天津念书呀?”
孟商十分配合地吃了一小口酥饼,笑道:“是啊,我在天津那旮旯呆了十四年。”
他话锋一转,揶揄道:“怎么突然忒客气,怪不好意思的。”
游玉是个厚脸皮的,凑上前笑道:“嘿嘿,你看这么多人,咱俩坐一块,也是缘分。”
孟商笑着点头:“的确是缘分,必须得珍惜。”
游玉赶紧烘托气氛:“这就对了!你们天津人,就是懂得说话的艺术。”
“那是,要不然老人们常讲,‘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呀,就是这卫嘴子,现今又跑来做狗腿子。”
孟商说着往嘴里灌了一口石榴汁,动作很是狂野不羁,仿佛是在街头大排档跟人拼酒似的,同他这张白面儿似的脸对比着实鲜明。
游玉连忙一顿吹:“狗腿子好呀,要不这么些人都上赶着做狗腿子!再说了,狗腿子岂是人人都能做得了的,还得披荆斩棘才能被瞧上!”
“来,碰个杯,你这小姑娘忒有意思了。”孟商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
孟商也才十四五岁,怎么就能喊她“小姑娘”呢?老气横秋的,还显得她小了一个辈分。不过此时游玉也没工夫计较孟商在辈分上占她便宜,她忙不迭地要找杯子,打算再接再厉,跟这位卫嘴子大哥好好讨教说话的艺术。
“咦,我的杯子呢?”游玉正在纳闷,却听得右手边一声冷哼。
她转过身,瞧见冬官面色不豫,正用餐巾擦着嘴。
冯嫂正在收拾他面前的餐盘,游玉凑过去问道:“你不吃了呀?”
冬官没理会她,只是瞥了她一眼,眼神叫她凉飕飕的。
“我等会还有点事,实在不能陪大家了。请各位慢用。”冬官起身先是跟金太太道歉,又朝众人微微颔首,便利落地转身走了,再没瞧游玉一眼。
游玉直觉冬官心情不大好,可是她冥思苦想三十秒钟之后,又着实想不出缘由。冬官的心情怎么就突然晴转阴了呢,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叫人难以捉摸。
游玉甩了甩脑袋——她从前没跟冬官这样的公子哥打过交道,兴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脾气都这样呢!算了算了,眼下她得抓紧时间抱紧孟商的大腿!
她找冯嫂要了一只玻璃杯,石榴汁满上,两只手捧着杯子,找孟商碰杯。
孟商笑道:“我上学晚,今年已经十六岁,妹妹你要是不嫌弃呢,叫我一声哥,往后这偌大的申城,咱们这些人也能有个伴。”
要不说孟哥深谙说话的艺术!他这一番真中掺假、假中带真、虚实难辨的客套话,倒是叫游玉有点热泪盈眶了。她打小就是独生子女,在村口玩泥巴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齐上阵,一窝一窝的,抢她的地盘,虽然她凭着超高的武力值,也没吃过什么大亏,可打心底还是羡慕的。
哪知今日就这么白捡了个便宜大哥!往后便更有了借口,跟他学习说话的艺术了。
游玉心里小算盘打得飞起,连孟商白面儿似的脸孔都顺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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