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游玉打来的电话时,萧原正在佘山的一处私人营地,彼时他正带金淮西做完本周的体能训练。他安慰了游玉几句,同她讲自己等会去十院看游嵩,便挂了电话。
萧原是特种兵出身,跟金老爷子金瑞有些交情,退伍后被请来金家,给这一代金家子弟做体能教练。他的妻子骆明芳原先是职业网球选手,差一点拿到大满贯,因为伤病提前退役,后面也跟着萧原一起来了申城。
偌大的训练馆,十五岁的金淮西,一身斜纹白T恤,汗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间的黑色头带上,他捡起长椅上的速干巾,胡乱抹了一把脸。
萧原扔了一瓶矿泉水给他。
“不错啊冬官。”
金淮西笑笑,没讲话,只是接过水,利落地拧开,往嘴里灌。
萧原已经习惯金淮西私下里的沉默,这是他最为放松的状态。身为金向宁的独子,金淮西早已学会口舌上的本事,但在萧原面前,他仍是那个不爱讲话的小男孩冬官。
萧原瞧着他,笑道:“不过,你的好日子可要到头咯。”
金淮西这才抬眼。
萧原作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下个月你的新跟班就要大驾光临,开不开心?”
金淮西瞥了他一眼,道:“关我什么事。”
萧原道:“自然要考虑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喜欢,你老爸老妈决计不会点头。”
金淮西倚着墙,玩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懒洋洋道:“是么。”
他忽而笑道:“要我讲,挑什么伴读呢?咱们家是人多规矩多,不过时代也在进步不是?什么破烂规矩,倒是一代代地传下来。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家还在大清呢。”
他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变形,脸上仍是挂着疏懒的笑:“不过我讲话向来不作数的,跟班么,最重要是听他们的话,他们喜欢不就行了。”
十六岁的金淮西尚不能够像日后那般无时不刻掩饰自己的内心,在亲近的人,譬如“师傅”萧原面前,他时而会流露嬉笑怒骂的真实情绪。
萧原认为金淮西还记着上一个伴读打小报告的事,便劝道:“冬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金淮西没接话,良久才笑道:“什么事,我不记得了。”
萧原叹了一口气,没再讲话。
送走了金淮西,萧原便去停车场取了车,直奔向十院,在向晚时分,见着了游玉跟徐莉莉。
游嵩状况不太好,仍躺在ICU,萧原知道这对母女恐怕至今都没心思吃饭,便找了借口,讲自己没吃晚饭,有些饿,连哄带骗地把她们带到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小玉,给你妈妈盛点瘦肉粥,这可是场硬仗,不好好吃饭,可扛不住。”萧原笑道。
游玉比他想象的要更镇定,先是给徐莉莉盛了瘦肉粥,自己要了一碗米饭,该吃啥吃啥,叫萧原有些意外。
游玉咽下嗓子眼里的米饭,对萧原笑道:“萧叔叔,谢谢你愿意来看我爸爸,我和妈妈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的恩情。”
萧原懂得游玉跟他见面,绝不仅仅是道一声谢,游玉虽然很聪明伶俐,不过年纪太小了,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心思仿佛都写在了脸上。
他直问道:“这里ICU一天多少钱?”
游玉的眼神现出一种感激,道:“3000块。”
游嵩给私立中学做保安,一年也不过5万块收入。
萧原了然,道:“这些年我攒了点积蓄,可以帮你们先垫20万。”
他话锋一转,面上露出愁色:“不过也不是长久之计。”
游玉问道:“萧叔叔,有没有我可以做的事。”
她是如此渴切,带了拼命让父亲活下去的愿望与意志。更重要的是,无论在何种情境下,游玉身上都有一种向上生长的力量,令她整个人都颇具感染力。
也许她会是一个好的伴读人选,萧原心想。
现今他手头有10来个人的大名单,他跟骆明芳花了大半年,在各地寻出这10来个人,金淮西的伴读最终将从大名单当中选出。
半个多世纪以前,金家便有了给继承人选伴读的规矩。这些年一代代的继承人,从小身边都会跟着一两个伴读。金家对外宣称,“伴读”是受金家资助的远亲,作为交换条件,这些“远亲”,需要陪伴金家继承人成长,一同学习、生活。
但在萧原看来,伴读制度的本质是为了实现大家长们对继承人的监视与绝对控制,而当继承人发现这一点时,他们便踏出了成为合格的继承人的第一步。
伴读们来到继承人身边时,继承人们往往是八九岁的年纪,即便如今的金淮西,原先的伴读出了事,换一个新伴读,他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朝夕相处中,年幼的继承人很容易对伴读卸下警惕,伴读也会用最忠诚的表现,换取继承人的信任。
大部分伴读会成为继承人最亲密的挚友,但大家长们迟早会故意露出破绽,让继承人发觉,伴读们不过是大家长们的眼线,他们向金家的掌权人效忠,从来不曾忠于尚未获得权力的继承人。
继承人们小心翼翼地敞开心扉,给予伴读们信任,却最终收获不可饶恕的、残忍的背叛,他们会愤怒、哭泣,在经过一段痛苦的撕扯后,继承人们永远不再将信任给予任何人,他们彻底失去了相信的能力。
“信任”是一种危险的品质,亦是金家这些锦衣玉食的少年们身体内最难被剥离的一部分。至此,少年们才真正被改造成合格的继承人。一代又一代的金家家主们,历经少年时代最撕心裂肺的背叛,才被允许拥有掌控整个金家的最高权力。
但金淮西是特别的,他过早地察觉到伴读的背叛。也许是因为伴读的粗心大意,但萧原更加相信,金淮西从未真正将信任交付给伴读。他的伴读在尚未获得继承人的信任之时,便被继承人抛弃。金家的大家长们不得不为金淮西挑选新的伴读。
萧原想,或许游玉能获得金淮西的信任。这并非易事,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尚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萧原心生笃定。
打定主意后,萧原对徐莉莉道:“我的雇主姓金,他家有一个青云计划,会资助家庭面临困境的学生完成学业,每年有大概80万的奖金,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如果您跟小玉有意愿,可以跟我讲,这个计划目前是我在负责。”
金家人做事低调,不爱抛头露面,萧原不确定徐莉莉最终是否会真正点头,故而只是简单介绍金向宁目前在做一些商业地产投资。
听了萧原的建议,徐莉莉的表情先是欣喜,后又有了一丝担忧。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仍是懂得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游玉明白母亲的担忧,问道:“萧叔叔,这么好的事情,你说的金家,需要我做什么吗?”
萧原笑道:“他们家也开公司,每年要花钱维护企业形象的,资助贫困学生的钱是从这笔费用里面出。”
“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要事先讲明,金家的青云计划并非完全是做慈善,如果小玉拿到名额,她需要去金家长住,平时会负责他家儿子的简单的安全保护工作。”
“他家儿子年纪跟小玉差不多大,在师大附中念书,小玉到时得转学——这个不用担心,金家会处理好。”
徐莉莉听了,望了一眼游玉。
萧原知道,但凡大买卖都不能操之过急,笑道:“这是很难做决定的事,你们先考虑。”
那天之后,萧原便失了踪迹,直到一周后,游玉在一个黄昏,背着书包回到家,踩着咯吱咯吱的木质楼梯,爬上阁楼,瞧见坐在沙发上的萧原,母亲徐莉莉正在给他的茶杯里添水。
“小玉,我是来接你和你妈妈,去金家的训练营地看看。”
萧原并未客套,直接讲明来意。
“如果你决定加入金家的这个计划,接下来4周,每周需要占用你三个半天时间,去做一些体能测试跟耐力训练。”
“下个月底,金家会挑出最终人选,坦白讲,时间挺紧张,但我还是希望你和你妈妈,能尽可能多了解一下这个计划,再做决定。”
金家在远郊的训练营足有三个足球场的面积。
“他们自己有安保团队,平时这里主要就是给安保团队用来训练体能。金家的一些孩子也来这边参加一些体育课程。”
萧原介绍道。
三人从车库出来,路过网球场,正往体育馆走,迎面走来个人,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很高,一身黑金相间的运动服,显得极清瘦。他大约刚打完球,手里拿了个网球拍,额间的发滴着水,沿着下巴颌的线条,滴落进领口里。
“冬官,你网球课不是明天下午嘛,怎么今天就跑过来?”
萧原似乎同他很亲近,讲话的语气很是熟稔。
这个叫“冬官”的男孩子,边咕咚咕咚灌水,边道:“明天他们回老家,非叫我跟着不可。”
他的声音还在变声期,有一点沙哑,眉眼却是舒展,身上有一种富家子弟的那种满不在乎,好像这世间没什么能叫他烦心。
他看了一眼游玉跟徐莉莉,萧原心领神会,笑道:“冬官,我还有点事,先过去体育馆了。”
冬官点了点头,萧原这才带了徐莉莉母女继续往体育馆走。
萧原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走在大街上,很有几分社团大哥的派头。但在这个身量还在抽条的、做派漫不经心的冬官面前,气势倒是被压了不少。
这个叫冬官的,真是好大的派头,游玉暗想。
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金淮西的情形。他带着几不可察的傲慢,高高在上,俯瞰着所有如她一样的、低微渺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