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

1999年,游玉14岁,一家人从浙江湖州的一个村镇,搬到申城,住在茂名北路的弄堂里。

游玉的父亲游嵩,从前在一间湖州的安保公司做职业保镖,客户大都是本地富商,佣金算得上慷慨。只是去年年底一次例行出任务时,遇上事,断了一条腿,从此走路都是歪向一边,成了村里孩童笑话的跛子。

游玉的妈妈徐莉莉是个哑巴。徐莉莉出生在青城山脚下,物资匮乏的年代,好容易平安长到九岁,不知怎么就发起高烧。可家里着实拿不出钱,去镇上给她治病,就这么干熬着。等到退了烧,孩子竟然空张着一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成了一个小哑巴。

这样一个哑巴妈妈,生下来游玉,却是个小话痨,傍晚蹲在村口的槐树下,看蚂蚁搬家,都能自言自语半个钟头,仿佛要将妈妈一生没讲出口的话都讲尽。

一家人原本在湖州,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足,倒也不愁吃喝。哪知一夜之间,家里的顶梁柱成了跛子。不过游家的两位大人,同大部分淳朴的劳动人民一样,拥有能够直面现实的勇气,这种品质令他们很快便接受命运的无常,开始冥思苦想接下来的路。

游嵩在做保镖时,公司请过一个姓萧的大哥来做培训。萧大哥是特种兵出身,据讲是负责申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安保工作,言谈举止用度,比游嵩见过的所有富商都气派。申城的客源质量高,出手更阔绰,游嵩早想去闯荡一番,如今见了这位萧姓大哥,更是下定决心同他攀谈。

萧大哥为人颇和善,见到游嵩上前攀谈,听讲他想来申城发展,便留了名片给他,叮嘱他届时联络。

游嵩自是连声道谢。

如今游嵩保镖是做不成了,一个跛子能做什么事呢?他感到苦闷,便想起在申城的萧大哥。

申城是大城市,萧大哥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给他建议。游嵩想。

他翻出来名片,捏在手心里,去村口的小卖部,照着上面的数字,给萧大哥打了一通电话。

“不如来申城,我朋友办了一间学校,正缺安保。我介绍你过去,虽然辛苦一点,但这个人出手还算大方,你养家是够了。”

游嵩原本是不抱希望的——他同萧大哥只是点头之交。只是没法子,他实在是走投无路。

萧大哥的回复叫他心里又生起了一把火,好像未来的日子都有了盼头。

村里这一天正好有老乡去申城探亲戚,游嵩便忙跟着去了一趟申城,同萧大哥介绍的朋友见了面,把雇佣事宜谈了下来。这份给中学做安保的工作,一个月的底薪是他从前做保镖的2倍多,对他这样一个跛子而言,已经是天赐福运了。

游嵩回到湖州,跟徐莉莉一合计,夫妻二人都觉着是一份好差事,当即便着手准备搬家事宜,游嵩又跑了几趟申城,给女儿游玉办借读手续,又托申城的老乡介绍了住处,离他工作的中学跟游玉念的初中都不远。这么来来回回忙活了一个多月,开春的时候,一家人终于搬来了申城。

对游玉而言,告别她所熟悉的世界,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她对湖州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有着人类幼年期对母体的本能依恋。她熟悉的世界有麦田,有浑浊的池塘,村庄上盘旋着乌鸦,夏天有青碧的竹林。她觉得这些都很漂亮,让她安心。

申城是另一种漂亮,长街两旁的梧桐绿荫如盖,精致的食肆林立,车道干净宽阔,永远有她没见过的豪华轿车驶过。

不过这样的漂亮,其实同她的家并没什么关系。她跟着父母,如今住在茂名北路的石库门老房子里,弄堂十分逼仄,抬眼是电线杆上挂着的裤衩汗衫,花花绿绿的,被风吹得飘在空中,低头便是坑坑洼洼的积水,跟锈迹斑斑的老式自行车。

游玉很是想念旷野的风,淙淙的溪流。但生活总是要向前,她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在申城安顿下来后,父亲游嵩带了她跟妈妈,去见了一个姓萧的叔叔。

“小玉,萧叔叔是咱们家的恩人。”父亲这样同她讲。

萧叔叔眼睛是锋利的亮,直视人的时候,好像电视里会变身的超人似的,能放出射线。

但游玉并不怕他,因为萧叔叔很和气,还给她带了她从没吃过的巧克力。

“小玉瞧着一股聪明劲。”萧叔叔这样夸她。

游嵩带了点醉意,笑道:“小玉回回期末考都是年级第一。”

提到女儿的学业,游嵩便来了劲,酒都多喝了两杯,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我跟她妈妈平日里讨生活,也没精力管她。她从小就懂事,叫我们做父母的省了多少心。”

徐莉莉坐在一旁,亦是怜爱地摸了摸游玉的小脑袋。

萧原抿了一口酒,笑道:“如今很多小朋友功课太辛苦,小小年纪都带上眼镜。小玉功课学得好,眼睛也保护得好。”

游嵩道:“小玉身体素质好得很哩。她七八岁那会,动不动就感冒生病,又挑食,吃得比小鸡子还少,我跟她妈妈急得不得了。乡下不像大城市,有少年宫,学个游泳、乒乓球,还能增强孩子的体质。我就想呀,我刚入行那会子,身子骨也不大结实,全靠我师傅带着,隔三差五跑个二十公里,这身体素质呢,就慢慢好起来啦。”

“后面只要我不出任务呆在家里,就早上四点钟起来,带小玉跑山路,来回也得有二十多公里啦,这么跑着跑着,她身体也就结实了,都五六年没去过卫生所挂水了,今年个头还往上窜了好大一截呢。”

“小玉四年级被选进学校田径队的,一直没退,小升初之后,也在跑。去年秋天去市里参加市运会,还拿了400米跟4×100团体两块金牌呢。”

“田径队的老师想推她进省队,我没同意。我没怎么念过书,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就想着小玉能正正经经念个大学,我跟她妈妈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萧原听了,笑道:“蛮好。”

他话不多,却能适时给游嵩递话引子,时不时“捧哏”,在游玉眼中,是一个懂得倾听的、叫人感到温暖的人。

她的身边少有这样的人。乡里的人们在闲聊或者串门时,总是直来直往,谁家中午吃了肉,都能迅速传开,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来了申城,弄堂的街坊邻居虽不似乡间那般没分寸,但对于游家这样的外地人,总带了些审视与警惕。

萧原同游玉所熟悉的环境里的每一种人都是不一样的,他不讲话时,带了一种威严,可一旦开口,又是叫人忍不住想亲近,想同他成为好朋友,甚至为他做一些事情。

这是游玉从未触及过的一类人。

“小玉,今天很开心认识你,希望下一次见到你,不会过太久。”像是察觉到游玉的目光,萧原对她笑道。

与萧原的第二次见面,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墙角的迎春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候,游嵩出了事。学校的桌椅下个学年计划换新,后勤部的员工外出谈采购事宜,人手不够,游嵩那日正好轮休,便跟着一起去了。没料到半途被追尾,游嵩坐在副驾驶,当场便失去意识。

那一天,游玉正在教室里听数学课,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

“游玉,你出来下。”

班主任的表情同往常一样,带着刻板的肃穆。

只是这一回,不知为何,游玉心口突突地跳,左眼皮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她放下笔,有些木木地往外走。

到了九年级教室的大办公室,班主任先是给游玉倒了一杯水,从木柜子里面拿出来装了奶糖的铁皮盒子,抓了一把塞进她的手里。

仿佛有什么叫人承受不住的消息似的。

游玉在班主任的注视下,剥开奶糖薄薄的一层外衣,也不吃,圆圆的大眼睛只是瞧着他。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道:“游玉,你爸爸早上出了车祸,在十院ICU抢救,我现在带你过去。”

奶糖倏然掉落在地,游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弯腰拣了起来,抹了抹上面的灰,慢慢地包进糖纸里。

游嵩捡回了一条命,他仍保持着呼吸和心跳,只是陷入深度昏迷状态,再不能睁开眼。他躺在那里,脸色泛青,眼皮跟嘴唇发肿,身上插着四五根管子,像是连环画里造型奇异的外星人。

“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你们尽早决定。”

医生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也许见惯死亡,他平静地建议徐莉莉早些拔掉丈夫身上的管子。

徐莉莉一夜没合眼,眼睛哭得红肿,游玉抱着她,天快亮时,才教她睡了一小会儿。

在极端环境中,人们会对发泄情绪成瘾,可是长时间的情绪波动,会令理智失去对大脑的控制。恐惧、愤怒、悲伤,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它们会浪费时间,而越极端的环境,往往时间越是宝贵。

无数个清晨,天光未破,她跟在父亲身后,脚掌有规律地踏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只听得见耳边呼啸的风,和自己灼热的心跳跟呼吸声。

父女俩已经跑了十公里,但按照父亲游嵩的要求,这才仅仅是一半的路程。

“保持呼吸。”

父亲粗砺的声音,大多数时候都是中气十足,但在疏阔的旷野里,总像是被风卷了走,显得不那么真切。

她会集中注意力,记住父亲的话。父亲教会她如何找到一条小河,哪些昆虫可以生吃来补充能量,怎样在林子里安全过夜。但山野间的长距离训练,总是会遇上一些意外,有时是一条潜伏在灌木丛里的蛇,有时是一头正在觅食的野狼。

父亲常常告诫她:“冷静,然后去做决定。在困境之中,你需要克服情绪,不断做出决定,即使它可能是错的,但好过停在原地等死。不断地做决定,你才有可能找到那条正确的路。”

眼下,游玉正面临她人生中,从未遇过的困境——她的父亲陷入看不见尽头的昏迷。

她仿佛一个手里空空的人,没有干粮,没有饮用水,没有打火石,孤身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寻找活下去的机会。

游玉压抑住心底的恐惧与伤心,告诉自己,父亲不可避免地成为植物人,但只要他还在呼吸,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她和母亲就不会放弃他。

她们需要很多很多钱,来维持父亲的生命。

游玉蜷缩在黑暗中,轻轻拍着妈妈的背。

医院走廊尽头,玻璃窗外的天显出一种灰蓝。

天亮以后,她要带着妈妈,去找萧原。

这是她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