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必备文言文纲目里,有一篇出自苏轼,名叫:记承天寺夜游。
网络上有个搞笑版的解读,因为苏轼有个本事的弟弟苏辙,所以张怀民大冬天深夜被人拉出去看月亮,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祁清淮此刻深深共情张怀民,“姜冉冉。”
即便带上姓氏,这三个字念起来还是有种难言的私密,也许叠字天生自带缱绻,意识到这点,祁清淮通常直接说事,刻意不去叫她的名字。
而那时初醒,屋内光线暗,皎白的月光恰到好处地镀在她脸上,她一脸热情高涨,嘴角挂笑,琥珀色的眼瞳如一杯浓醇的威士忌摇晃着,将那夜的月亮盛到他面前。
祁清淮突然想起四年前的跨年夜,那是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她。
原本约了见面,结果她单方面爽约,她母亲一通电话,说她在靛花公园,碍于人情,他不得不前往靛花公园,想着见过面就算交差。
跨年夜的人工湖外聚满了等待新年倒数的人,他不喜拥挤人群,凛眉找了一圈回到人工湖外围的高阶。
四周的路灯不知何时调暗,人工湖正中的跌水舞台,成了最耀眼夺目的存在,仿佛等待神圣的事情发生。
他隔着喧闹的空气,看到舞台上那张熟悉的脸。
“十、九……三、二、一!新年快乐!”
跟着激动人心的倒数,舞台灯光逐渐降低,正式迈入新年的那一秒,跌水舞台砰地一下击响。
一千六百度的铁水被打向空中,璀璨绚丽的火花瞬间点亮整个湖心。
伴随着澎湃振奋的欢呼声,跌水舞台上华彩漫天,遍地生金,场面震撼盛烈。
明明灭灭里,他看见那姑娘,边躲边笑,一击又一击,张扬肆意。
命运真神奇,那时分明隔着那么远,眼下却近得不过尺余,地点、距离、事与景通通都变了,唯独她的笑,无关动静,总会趁他不经意,又不讲道理地占据他的视线。
女孩子拽着手腕的细软触感突然变成了镣铐。
他脑子设防一松,很自然就念出她的名字。
其实他发音咬字挺重,但不显狠,底下压着一层辨不明细的异样,听着更像无可奈何,将人拉过来前姜糖没想那么多,就单纯想让他看看,两人站到窗边,她才后知后觉,窗开的位置,床上好像也能看到月亮。
有点小尴尬,好在她向来比别的女孩子跳脱,晃晃他手臂,换成粤语,低出一副小女生的撒娇调说,“我想畀你埋啲睇下月光啫。”
我想让你近些看看月亮。
听听。
多么真情实意的话,不看显得他太不怜香惜玉。
祁清淮可有可无地扫扫那只月亮。
也就那样。
“靓唔靓?”(漂不漂亮)
身边的女孩子装傻。
男人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声气音,似乎并不打算让今夜这事就此翻篇,漆黑的双眸一错不错地攫住她,“苏轼有他弟弟做保,张怀民才没对他做什么,那你呢,你有什么?”
姜糖蒙圈了几秒。
这短暂的几秒,她飞快地将那几个人物关联起来,立即想起以前给祁清淮发过一条短视频,说的就是苏辙为捞哥哥官至宰相的梗。
原来她发给他的东西他都有看,姜糖心头泛起细密的甜蜜,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我有……”
她最近说话喜欢大喘气,后面接出的话,多半考验心脏性能,祁清淮知觉时已屏息。
“一个很疼我的老公。”
女孩子绵软的声音像大剂量的肾上腺素,祁清淮清楚地感觉到,心脏强有力地收缩一下后,血液冲出心室的喷射声便撞进耳底,可如涨潮的失控仅一刹,他冷不防扯唇,一步退到原点,“姜小姐,你不觉得自己扮乖的痕迹太明显了吗?”
祁清淮的头朝她低了低,别有深意反问,“还是说,一回生二回熟?”
月夜暧昧的氛围倏地凝滞住。
男人这一声姜小姐打了姜糖一个措手不及,她如法炮制是看他似乎吃这套,有一份月报告模板他能听她背了三年多不拆穿的先例在,以致她从未想过会一下被打回原形。
他的提示给得直接,一和二。
姜糖忽然想到了白天林熹悦提到过的,程唯见到了等她的祁清淮。
知道姜糖和程唯有过一段的人很少,为了维护那点可笑的自尊心,程唯当时压根没有公开过他们的关系,他不敢承认自己女朋友比自己优秀。
她知道这些瞒不过祁清淮,也没想过要瞒。
他口中所谓的一二,大概以为她把用过在程唯身上的招数重施到他身上。
凌晨的卧房私密度极高,空间也因两人无话变得宽阔,好似牢笼,将他们关在一起,却心思各异。
不久前戏说程唯对她有什么想法她老公会收拾她的话畸形成真,心却酸酸涩涩的难受,姜糖皱起鼻子,声音听着冤枉,“我就追过你一个!”
男人眉目舒缓,“追?”
姜糖心虚地松开他手腕,背对他看窗外,“不是追你,我跟你表白那么多次干嘛?”
人的惯性思维,钟意和表白是因果关系。
追他和表白全是真事,但姜糖也没弄明白自己对他那句钟意有几分真,那日他的口吻过于肃正,违心的话她不敢轻易出口,只能退而和他玩逻辑游戏。
女孩子的嗔怨和拗气的后脑勺煞是那么回事,祁清淮没深思,顺着进入她的陷阱,可刚舒展的眉头下一秒又蹙紧。
中午等她的时候,他和一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那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眼神,让他记起婚前对姜糖的背调,里头提到她有过一段感情史。
不凑巧,那张小白脸祁清淮从第一眼就觉得膈应,忘都忘不掉。
在一起过,是不是代表也钟意过?
一些毫无价值的不实言论开始浑浊脑子,祁清淮抿唇瞧着女孩子油顺黑直的头发,没回应她的话,状若随意地问,“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嗯?”姜糖没跟上他的节奏,回眸呆懵眨眼。
男人沉声静气地重复一遍问题。
确认不是幻听,姜糖一双桃花眼莹亮望他,“就觉得很酷啊,人能和神掰手腕,较输赢。”她啧了声,像个听完童话故事问大人真假的小朋友,调皮问他,“死神算神吗?”
“算。”男人这么回答,片刻后,他又问,“你学医不是为了别人?”
姜糖觉得他的问题费解,反问,“谁那么大面子值得我用人生博他一笑?”
男人在她反问中恍悟自己问了个多愚蠢的问题。
程唯是按部就班高考、考研,而姜糖是跳级加少年班,算算年纪,姜糖比程唯还要早一年进入京大,又哪里来姜糖为了他学医这么荒诞的说法?
夜深果然让人的思维错乱。
祁清淮轻微不自然,“没事,随便问问。”
察觉他身上那阵压迫感淡去,心情似乎也变好了,连望来那双眼睛都隐约有笑意,姜糖话匣子打开,“我记得以前有次考前熬大夜刷题,有个C选项我到现在印象还特别深。”
“什么?”祁清淮静静瞧着她,是啊,她说到自己专业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光,怎么可能是因为别人。
面前的女孩子回瞅他,“C选项是:羊水栓塞死亡为零。”她卖关子,“是不是觉得错误明显,连外行人也能看出来?”
“确实。”
“但这个选项有个点赞超高的评论,当时我看到之后立即不困了。”女孩子神采奕奕地弯着眉眼,“那个评论说:希望多年后C能成为正确答案。”
“那格局高得我真哭死,怎样,你现在是不是印象也和我一样深了?”
看着她又活蹦乱跳,素白的脸挂着治愈的笑,男人低不可闻地叹,“今晚印象是挺深的。”
姜糖听不清,垫脚问,“你刚说什么?”
男人用力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被惹毛前收手,慢悠悠踱回床边,“我说,这个职业很适合你。”
被人当狗子撸了一把,姜糖抓顺头发,牢骚就因他一句话认可的话夭折在半路,她傲娇地哼了声,“本来就适合我,和你说不说没关系。”
男人懒得打压她翘上天了的尾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糖连蹦带跳一步跳上床,目光追着他,“你就不怕我比你厉害丢面子?”
她就坐在两床被子中央,两条细腿折成M型,露在外面的脚,像高冰种的翡翠,脆生生又水灵灵。
昨夜那透心凉的温度如有实感,祁清淮丢给她一个“我有这么狭隘?”的眼神,就掀开自己那床被子,见她还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莫名有预感,今夜不止她原来那床被子用不上,多加的那床也用不上。
还是象征性地道了句,“睡好你自己的位置。”
“哦。”姜糖钻进被窝,安分地躺在自己那边位置,扭了扭,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尤其是问她为什么想当医生又说她很适合,越想越亢奋,索性卷着被子趴起身骚扰他,“你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靓?”
“靓不靓靓不靓!”他不回答姜糖就围着他耳边喋喋不休,甚至用手指戳戳他。
连着两天受难,要是是他小孩的话,他早丢出房外了,但她不是,男人忍无可忍,一字一句冷淡道,“睡觉。”
那语气,再作妖就要收拾她的架势,姜糖缩回自己的地盘哦了声。
事实证明,男人的第六感也不差。
祁清淮和“猫”同床共被的第二晚,依旧是热醒的,不过倒是比第一晚习惯了不少。
被窝里的“猫”似乎也没有适应障碍,睡得正香,呼吸一下一下,绵长匀缓,像柔软的猫尾巴抚过心尖,祁清淮站在床边沉默看了十秒,身体无端燥热。
须臾,他绕到另一边,将两床踢到床下的被子捡起,折好。
于是姜糖被冻醒,一坐起身,旁边两床整齐折叠、高高垒起的被子,发出厚闷的一声砰后,最上面的那一床被子就和卷轴画一样,滚散在她面前。
仿佛某个男人无声披露她的罪证。
严辞大清早就接到一个艰巨的任务。
——顺路带一杯凉茶上班。
他上司说是水土不服,血躁,影响工作效率。
严辞抓狂,这里是四九城!四九城!他去哪里找凉茶铺!在港粤待了几年,还真当自己户口和太太一样是港户?还水土不服。
可考虑到临近年关,正是奖金下发的关键时刻,断不能行差踏错,无奈之下,严辞只能抓了一把金银花、蒲公英,想想怕剂量不够,又添了把菊花,沸水一泡,硬着头皮拿去交差。
姜糖来了京市,都快忘了凉茶是个什么东东,结果下午她就烦躁地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
原本她心情挺好的,昨晚吃饱睡好,加上祁清淮那个吝啬夸奖的男人变相夸了她,她工作时满满的干劲。
偏偏有些早该死去多年的人阴魂不散,逮着机会就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教,“姜医生。”
姜糖是真不想理,但人来人往,怕传出去说他们京一医同事间不团结,姜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程唯,“怎么了程医生?”
程唯指了指边上的谈话区,“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