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8.9
晋江文学城正版首发
文/月亮几两
京市冬末春初的骤雨少见,照搬粤港一带特色的泼水型下法更是罕见。
几分钟前,奥迪A6的前挡风玻璃被厚急的水帘完全糊住,雨夜的路况更加难看清。
姜糖全靠为数不多的感觉在操控车子,所幸接近十一点的郊区没什么车辆。
雨势一小,她立即又将降到五十的时速送上一百四。
红色车身劈水而过,心跳在强烈的推背感中节节飙升。
姜糖不敢停下来,抢先出发甩开的距离因雨情一定被缩短了,男人估计很快就会追上来。
周围全是陌生的环境,她是慌不择路开进来的。
这一带的路应该新修不久,两侧的照明灯尚未通电,目之所及,每一帧都阴骇得像灾难片里遇上恶劣天气即将穿越的画面,此时忽闪忽闪的雷电刺穿云层,断续打亮着天地,如同一种示警,叫她停下来,否则再继续往前开,就会卷入连接异世界的入口。
轰隆隆——
延迟了好几秒的雷声依旧震耳欲聋。
姜糖紧握方向盘的手心止不住冒汗,某种不安在车子无端掉速时逐渐清晰。
她垂眸飞快扫了眼。
油箱油量告急。
雨夜,郊区,车子没油,最近的加油站还不知道在哪里。
几样倒霉事叠一起发生,她的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样糟糕。
她本来就是赌气跑出来的,虽然害怕了一路会被追上,现在反倒有些担心,万一那人要是没追过来。
那那件事就绝对不能答应了!
突然,一记远光灯自后瞄准她的车。
姜糖当下第一反应就是,他追上来了。
下一秒,后方那辆隐没在浓稠夜色里的超跑错开一条道,伴着独特燃爆的声浪,咆哮着逼近,接踵的雷鸣都直接被比了下去。
天黑的缘故,姜糖只模糊辨出车身的颜色,然后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飞擦过去,车的声浪跟着拉远。
居然……不是他?
姜糖正嘀咕谁没事大雨夜在郊区飙车,刹那前超越她的超跑再次出现在她视野,速度明显还降下来了。
布加迪La Voiture Noire,中文名,黑夜之声。
曾被称为地表最强超跑,一千五百马力,她操控的这台奥迪,也就两百多马力,被发现后,油箱加满也没有跑的必要了。
上到这种装备堵她,较了一晚上的劲很没骨气地泄了大半。
气撒了,姜糖没打算再跑,于是很体面地,挑了个不妨碍交通的位置,打灯停下。
但事关她日后的地位,停车可以,主动下车,不可能。
她淡定地坐在驾驶座,纤细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耐心等雨中那台外型犀利的黑色布加迪靠边停稳,却意外地,将那日的每一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她的车前车灯开着,暖黄的光影里细雨纵横。
黑色布加迪驾驶座的门打开,撑出一把黑伞,再是握伞玉质冷色的手、锃亮的黑皮鞋、裤缝笔直的西裤。
一点一点,直到宽肩窄腰的男人完全立于车外,一手执伞一手自然垂在身侧。
全球限量一台的超跑如宠物蹲趴在男人身侧。
姜糖敲击的手指无意识停住,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
车内分明没有播放音乐,可自男人闲闲站那,陈奕迅那深情意难平的嗓音仿佛就在她耳边娓娓唱起那首经典的港乐富士山下。
“谁都只得那双手
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
男人的伞面压得很低,姜糖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望得那一身优越性感的身廓。
他迈开长腿,闲散前行。
地面是圈圈被他踏出涟漪的水洼。
一直到他走到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姜糖才勉强看清他的脸。
闪电光亮很合时宜,几乎在两人隔着车窗对视上时,曝闪了下。
冷白的电光刻出男人深邃的眉眼,有短暂的错觉,他是掌管雷鸣的神。
和他不是初见,却每次都能被他惊艳。
轰隆——
紧随其后的轰鸣拉回了姜糖的神思。
见她迟迟没有降下车窗的意思。
长身玉立的男人抬腕,屈指,轻扣了三下车窗。
姜糖呼吸微滞,慢半拍反应过来,颤着指尖去摁控制车窗的按钮。
淡黑色的车窗匀速沉到底。
没有了玻璃的阻隔,男人周身的压迫山一样倾倒过来。
“姜小姐。”男人生分又礼貌地叫她。
为强大的气场所摄,姜糖瑟缩了下,本能地低嗯了声,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确认她愿意好好说话,男人低磁的嗓音慢慢从喉间漫出。
“我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去还一份恩情。为期四年,期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和别人谈恋爱。”
语气正经严肃,分明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却又让人明白感受到他在努力放低姿态。
姜糖启唇,准备说些什么。
一滴沾染初春寒意的雨水,顺着男人漆黑的伞沿坠落。
啪嗒——
碎在她手背。
男人颀长的身影忽然消失在那片冰凉里,余下一把尖酸刻薄的女声。
“还真和你妈一样蠢,放着有钱人不嫁,净挑些歪瓜裂枣。”
“请些便宜饭,就在科室装嫁了个有钱人,可别又是离婚收场。”
……
姜糖蓦地惊醒,第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星空顶,刚巧,一颗流星在她睁眼的瞬间划过,梦境带出来的恍惚惹得她皱了皱眉。
缓了阵,她才清醒自己正在男人的车上。
这辆幻影静享苍穹是婚后男人特意为她买的,算是他们“地下接头”的一个秘密基地。
不止隔音和私密性做得很好,黄金定制的Bespok扬声器外盖,车顶刺绣的脉冲星星云,以及真陨石镶嵌的中控音量旋钮,都在最大限度弱化时间空间的概念,以致她站了一天连台手术,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六点三十九分。
她睡了快二十分钟。
姜糖看向窗外。
车停的位置是医院后门的一条死胡同,医院后门封闭后,平常没什么人会往这边来,天黑后,只有几只低暗的老路灯照着萧瑟的街景。
她收回漫无目的远眺的视线。
咫尺前,漆黑的防窥玻璃面倒影着边上她已婚三年多的丈夫。
他们的事说来简单,姜母临终托孤,让他护她四年周全,按照约定,剩下不到四个月,他们就能和平散伙。
扪心自问,这些年,男人对她照顾入微,有求必应,是真的兢兢业业在还她母亲的恩情。
对他,姜糖说不明白是什么感情,但如果继续和他过下去,她不是不愿意。
可能是习惯了,她懒得重新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又可能,有地方可取暖真的比孤身一人好太多,她想留住点什么。
小的时候,有个大师给她批过命,说她二十四岁前近亲缘薄,最初她不信,可后来桩桩件件,仿佛都在无形同她印证这四字。
幸运的是,她一路走来,屡逢贵人。
而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该是她这几年最大的贵人。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无赖,最开始不愿意和他结婚的是她,现在舍不得和他离婚的也是她。
但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靠近他,时间的流速似乎就变得和外面不同,像是从囫囵匆忙的现世纪倒退回那个车马很慢的年代。
待在这辆车,这个男人的身边,不愉快的心绪都能得到净化。
所以除了固定每月向他做月总结以外,这一年,只要她想,都会要他连人带车候到医院外,她好趁着午休或者饭间溜出来,小憩一把。
毕竟也是他亲口承诺的,婚内期间她可以做任何事。
男人不会催她,都是等她睡够自己下车,看她回去他才让司机开车。
大抵他的好耐心,会保持到他们婚姻结束。
一个甚至允许她婚内随便玩的男人,想来这段婚姻对他来说,就跟工作上的项目一样,双方履约办事,到期清货两清,只要对方没有违反合约,多的事,他根本不屑于管。
手腕如此凌厉干脆,想要找点什么借口和他继续产生关系,的确不是件易事。
姜糖小幅度偏头打量他。
隔着扶手箱,男人一身熨贴合体的西服,闭着眼,不知是小憩还是假寐,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还架着,身体松弛后靠椅背,长腿前舒,两手十指交扣放在腹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若有似无地泛着光。
他那边的窗外,院区的路灯光被道道铁栏杆切成条状,浅浅在他俊隽的侧脸落了个影。
一时竟叫姜糖挪不开眼。
车内正放着经典的港乐曲目,他好像很喜欢旧时胶片略带沙沙的音质,极佳的车载设备流淌出的旋律都刻意保留了那份独特的味道。
后排没有开灯,只有门板透光孔和车顶有微暗的光,立体环绕的音响播完上一曲,自动播放下一曲。
吉他贝斯配合架子鼓一拍一拍敲着前奏,卫兰深情缱绻的声音婉婉浮动在密闭的车厢。
“淡淡然掠过
神秘又美丽
它仿似骤来的雨
我也难自禁抬头看你
……”
跟着暧昧的曲调,不知为什么,姜糖又想起那个雨夜。
——两人一坐一立,隔着车窗对望,他身后,是旷远如墨涌的天幕。
想着,身旁男人那股淡淡的木质调冷香似乎馥郁起来,呼吸间,姜糖只觉脑子晕乎乎的,有莫名的情绪在胸腔起伏。
两首曲子接档的空隙,她突然开口叫那个被盯了一首曲子的男人。
“祁清淮。”
粤语是她母语,许久未曾说过,可想说时依旧那么自然而然,如将醒未醒的呢喃,随后那句鬼话也就这么脱口而出。
“我钟意你。”
车后座瞬间掉进真空。
后知后觉自己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姜糖耳根脸旁倏地热意猛飙,几度颤唇想要解释,却又发现无从解释。
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准备在假话后剖白心迹“要不我们试着继续过?”
始终阖着眼的男人先看过来,金丝框眼镜后那双黑眸静静锁住她,标准的港腔粤语没有半点起伏,显然一个字也没信。
“我记得姜小姐钟意好多嘢,vca嘅高珠,三厘米嘅高踭鞋,巴拿马翡翠庄园嘅红标瑰夏……”
听着男人一一陈数,凝滞的气氛复通,几秒前的局促消退,姜糖反而坦荡起来,脸不红心不虚地倚着扶手箱迎过去,故意夹起声:“佢哋系钟意,但你系最钟意!”
面前的姑娘生的一张港风脸,她若是想进军演艺圈,就一妥妥大青衣。
不笑的时候,艳媚中勾点恬静,随便往那一坐,就是焦点,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清滢滢望着你,像藏了两弯月亮,纯欲得要命,真杀人放火都是她冤枉。
比如此刻,明知她说的并非真话,她笑眼看来,祁清淮一反往常没有继续拆穿她。
无他,眼下情形更像他欺负人。
豺狼虎豹堆里待久了,身边形形色色的假话听了不少,他不至于为小姑娘一句玩笑话较真,可她强掩心虚的模样着实鲜活得有趣,尤其他注视的时间越长,那姑娘明眸里细微晃动的狡黠愈盛,像极傲娇讨食的猫。
揣了心思,但不讨人厌。
祁清淮为此多看了她两眼,耐心等她后话。
结果那姑娘光笑,迟迟不接话,仿佛真的只是单纯表达爱意。
小人之心的是他。
片刻后,他哂出声笑,转头眸色深深地瞰远。
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电梯抵达住院部19楼,感应门朝两边打开。
姜糖踩着三厘米的缎面高跟鞋朝东区妇科的方向走去,一边低头挑外卖一边还分心腹诽年龄大的男人果然不好骗。
从前都是别人和她表白,她第一次和人表白就这么不了了之,偏他那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还见鬼地反复在她耳边单声循环。
她那句钟意有那么不真诚吗?
咕噜噜——
六个多小时没进食的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声。
往常饭点前后来,祁清淮多多少少都会从她喜欢的餐厅给她捎点东西,让她拿回医院解决温饱。
有时是正餐,有时是下午茶。
这回不过是胡诌了一句,她下车都故意一步三回头提醒了,他居然无动于衷,就让她空着肚子空着手回去。
纯粹就是报复,摆明就是不信钟意他的鬼话。
幸亏最后一句话没说出口。
不就是离婚,离就离,谁离了谁不行?
离婚还能分他一半身家。
姜糖正要美滋滋地畅想成为单身小富婆的好日子,忽然记起他们婚前好像签过什么东西。
那会没认真看,现在一想,估计就是为了四年后财产分割做准备的。
呜呜……
姜糖越想越气,饭也不着急吃了,左手掏卡刷开科室公共过道的大门,右手拇指划拉屏幕,切出某团外卖的界面,点开了微信,找到置顶备注“亲亲老公”的联系人,气愤地发了条语音。
「不辣嘴的姜不是好姜:让老婆挨饿的老混蛋果然都不能要!!我要把我的天价婚戒从他手里抢回来,再立即去离婚啊啊啊啊!」
对面不知在忙什么,难得没有秒回。
姜糖推开门,远远就察觉护士台那边隐约的骚动,夹着声声惊讶的呼声。
手机对面那人迟迟没有动静,姜糖随手收起手机,快步穿过走道,都没拐进休息室,护士台准备下班的小护士们见到她,笑得看不见眼,拥着她朝里推,“姜医生,你可算回来了,大伙都等你呢,你不回来我们都不敢动!”
“?”
“让一让让一让,后面还有两餐车!”
姜糖顺着愉悦的开路声望去。
林熹悦和两个规培生正推着满载的双层餐车迎面走来。
餐车上,是一屉屉棕红色的食盒。
实木食盒外面那个雕刻的商标,是京市一家创始于清末的宫廷菜馆,听闻祖辈上出过几个御厨,现任老馆主脾气轴,出了名的挑客人,一水儿有头有脸预约的人物,他每日只挑三桌菜招待,为保证出品,更是从不做外带的菜肴。
姜糖知道,是因为祁清淮曾经给她带过这店的东西,当时她食髓知味,想着下次自己再点,一搜,吓得直抽气。
眼下,姜糖的瞠目程度不亚于那会。
她呆愣片刹,怔怔地睨着面前的一幕,某个不可言的猜测闪了闪,视线猝不及防和抬头的林熹悦对上。
姜糖眨眨眼,让出路,颤音半玩笑问,“哪个老板这么阔气?”
林熹悦一副恨不得昭告全世界我偶像最出息的自豪样,陶醉笑道,“是姜姜姐你老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