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成二十年八月又五,外头落了一夜的雨,雨点噼啪,砸在窗棂上纷杂响了一宿。
夜云衣从睡梦中一觉被惊起,双眼迷蒙,隔了层雾般,其中神采辨不真切。
额上豆大汗珠黏连往下来落,顾不得擦,浸|湿的长发紧贴于脸侧,她只佝着脊背半倚在床榻边上,指尖攥紧掌下起皱的锦被,胸间起伏不定,大喘着气,思绪不知飞哪的怔愣。
昨夜又梦了一夜的遍地被血染,疼得她透不过来气,便用指尖碾了碾胸口,至今心有余悸。
外殿守着的掌宫女官听到动静,打开两殿相隔的帘子,匆匆入了内。
最近不知怎么,她们长公主自从昏迷中醒来以后,突然仿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了。少了往常的紧绷冷厉不止,白日时不时出神发呆,夜里却又频频因着心事被梦魇。
作为殿下手中的第一女官,多有担心,便撤了每日殿内本应轮换的掌灯宫女,她只亲自来守。
此时入了内殿,熟门熟路先将几顶压着罩子的夜明珠灯架打开,莹莹柔光便眨眼铺了满室。
掌宫女官隔开床前层层帐幔,挂于倒金钩,最后仅透着一层朦胧薄纱抬眼往里边瞧,见殿下果然已醒,小心上前探声询问。
“殿下,可是又魇着了?”
她们长公主乃御上亲封的“圣孝御国长公主”,如今帝后膝下唯一子嗣,亦是盛乾国内唯一正统皇嗣。无他,帝后情深,之间从来容不下旁人。
当今宫中,后宫纯属摆设,里头只住着皇后娘娘这么一位正经主子罢了。小主人,自然也仅长公主一位。
本来开国皇帝就曾是位女帝,虽之后几代皆为男子,但今上刚于今年长公主及笄之礼时,亲封其“圣孝御国”的极贵称号。尤其是这“御国”,意味不言自明。
朝臣先时色变,但对长公主向来能力有目共睹的,真心挑不出错,而硬拿她女子身说事,又等同于自打嘴巴,想置开国女帝于何处?便也没什么人真敢出声反对了。
再说反对又能如何?正儿八经可继承大统宝位的,确实只长公主名正言顺。再牵扯进来旁人?拐弯抹角的谋上篡位,诸朝官哪敢。便思慕来思慕去,此事就此打住。
于是她们长公主打从一出生起就盛宠空前,如今这番之后,储君身份既定,荣耀九州,风头至今无两。
没想完,“是昭儿啊?”就见帐子里头伸出来一只莹润玉|臂,纤柔无骨,腻着层柔光的指尖慢挑,里面人开口朝自己道,“进来吧。”
“是。”
她叫红昭,乃长公主殿内宫令女官。掌一宫之令,凡华鸾宫中一应庶务杂事,无她不管。
但虽说如此,第一女官的名头是好听,品阶确实高了些,手里头权力也不小,本质依旧不过一名宫女罢了。只入了她们殿下的眼,才会有幸跟着一路混到了宫女中的拔尖儿。
属于主子跟前奴才,奴才堆里才成个人物。
因此红昭向来对于自己身份认识十分清楚,从不敢拿大,更不敢随意猖狂作一副小人得志的难看嘴脸,一心只想着好好伺奉主子才最正经。
这么想着,躬首应声,脚下轻步上前,撩帘,抬眼去看。
不得不说即便香汗已经一身,但她们殿下,当真担得起这“美人无双”四字。
眉目桃春唇绽樱,冰肌玉骨云梳发,当下顾盼生姿不过闲闲一眼朝她撩过来,红昭习惯了十年有余,今朝依旧只觉自己腿软的厉害。
面皮熏上来一股热气,被她们殿下歪着身子这身束腰雪胸的婀娜好身段,硬生生给挠的。
哎,就不知谁人以后,会有这么好的福气,可以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了。
没再想,见塌上人雪白寝衣正衣襟有些大敞,即便殿内门窗未开,殿下发了汗,怕还是会不小心受了凉,弯腰便探过手去,红昭细心的好好为美人将衣襟拢拢紧。一并还遮住了其下,若隐若现露出的她胸|部往上亵|衣嫣红一角。
夜云衣见状,疲懒的幽幽抱怨,“我热。”
红昭无法,好笑只能对其安抚,“殿下可还要睡?若是不睡了,不妨由奴婢伺候着去汤池泡上一刻钟,燥意或可缓去不少。”
夜云衣看她郁闷,轻锤床榻更恼,“汤池更热!”
红昭摇头,“奴婢不放那般热,浅温即可。去去您身上黏|腻,便不会再觉如何难受了。”
夜云衣一想,倒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前几日意外摔碰了脑袋,再醒来,已是前儿个。
她狠狠睡了个一梦十数年,可醒来后,母后抱着自己痛哭一场,从一旁父皇也跟着松口气的话语中她才得知,原来自己在此世间,别人眼中的已经、自己眼中的不过,才昏迷不醒了五日而已。
此事她上一世时也大概有些印象,只不过那一次,她仅是不妨意被自己裙摆绊了一下,朝前摔个跌跪。好在及时被两手边的红昭与另一名宫女左右手扶住,难看是难看了点,总归没出太大纰漏。
这一世却不然。
记忆她还留有,同样是被绊倒朝前摔去,而左右也都明明扶稳了她,可就是这一世到了最后,不知怎么,夜云衣自己往下去跌的同时,还像被什么重物给莫名压了顶,身体死沉。
扯拽着红昭二人也干脆随着她力道一起,给重重朝前摔倒了。最终闹了个人仰马翻一片,夜云衣还直接磕伤了脑袋,眼一闭就厥过去,人事不省。
虽磕坏的地方没留什么明显伤口,但额头据说曾有整三日的没退过异常明显红印。像是血水都被积在了薄薄一层皮面下,急欲随时都可能冲破顶出一样,一眼望去,模样扎眼的很。
太医院前前后后也为了她这事,几乎被父皇喷成狗头。皆因他们在初时查验过自己伤势后,言之凿凿问题不大,喝两帖药,最多一夜便醒。哪知临到头,一夜又过去一夜,还干脆夜个没完了。
后来红印渐消,但她人依旧没丝毫要醒迹象。太医院战战兢兢乱成一锅粥,怒的父皇大骂他们一个个欺世盗名乃昏医庸医,忍无可忍还起了杀心,要砍人。
到底是自家母后心慈,也或许顾虑人若是都被父皇一怒之下砍干净了,她的伤势又该由谁来治?反正死活给拦下了。
万幸就这么闹闹腾腾的又过了两日,在众人日盼夜盼的求爷爷告奶奶阿弥陀佛声中,她夜云衣得亏是醒了。
所有伺候的人都跟着喜极而泣逃过一劫,这些都是夜云衣在醒来之后,听自己身边红昭,絮絮叨叨跟她提过的。
但满殿的欢喜,独敌不过夜云衣自己刚醒来时的茫然与空寂。那天她独坐半晌,盯着周围熟悉的摆件熟悉的人,一时间恍如隔世。
但她不认为自己梦中所过皆为虚妄,是切切实实经历过了一场,感念上天垂怜,竟格外恩赐了一回可以重头来过的机会?欣喜之余,胸中还有数不尽的郁结于心,不知该为谁。
回到眼下。
因为伤到了脑子,有了前车之鉴的太医院那些白胡子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再经不起折腾,开始格外惜命。即便明知夜云衣醒过来那就代表以后不会再有太大问题了,也小题大做。
非严格嘱咐莫再让自己着了热、也不能过多贪凉,于是大夏天的,她这宫里,连冰盆都被麻溜撤了个干净。换之伺候的人只能勤打打扇,还不可用劲过快、过猛,一度惹得夜云衣脾气很是暴躁了一阵。
可母后殷殷哭求在前,父皇严厉紧盯于后,夜云衣是个势单力孤的,只能......翻身无望。
想完此,深叹口气,夜云衣脚下挪个地儿,伸出床栏外,趁红昭已经在知机替她套上鞋袜的工夫,问道。
“外头什么时辰了?”
“寅时过半了。”
夜云衣站起身,扶着红昭的手往外间挪步。马上就要到卯时了啊,她父皇想必,也正准备着要上早朝了。
起得早了些,左右呆在自己殿内无事,身上“有伤”,父皇又不让她最近跟着上朝受累,不若收拾齐整,去她母后宫中等会子蹭一顿吃食?
这么想着的夜云衣,脚下已被红昭扶着,出了内殿,推开另一侧两扇浮雕镂空大红门,来到一间四周隔满美人屏、中间整个被掏空下陷出一大汪汤池的专辟出来小侧殿。
玉阶边上,红昭伺候夜云衣先是落座于池边一侧的软塌上,好让夜云衣能继续在此歪一阵,她则快步重出外殿。
开了殿门,赶紧招呼进来一早也已等候在此的诸多宫女,留下小太监继续守着门,宫女们则进来帮自己忙。
到底那么大的池子,她一人也不是收拾不能,但速度方面怕会慢上不少,让她们殿下再等不耐烦了就不好。
不久热气氤氲而上,绕过来漫了夜云衣周身满满当当。夜云衣觉察,闭着眼未睁,唇角却微不可察似动了动,但最后想想,还是懒得多说了。没揪着红昭分明说好了仅浅温,可如今满室的这个热气劲、又明显不是那么回事挑由头。
那头忙完已将夜云衣又扶了过去,褪了她雪白中衣,并里头上下红巾小裤。
夜云衣拭手挑去自己眼角被迫挤出的一滴将醒未醒泪珠珠,掩着唇角秀气打瞌睡,散漫踩着脚下玉阶,缓了阵盹,这才把自己给漫肩沉了进去。旖旎墨发泼洒整个池面,悠悠荡漾,好不自在。
而热水一烫身,夜云衣舒服眯眼,不禁仰头轻吟出一声。惹得很是有几名不谙世事小宫女,莫名跟着红了脸。时不时又忍不住的只敢偷拿眼角瞄一眼,红脸,继续瞄,再红。
被察觉的红昭睨着眼睛狠狠一瞪,打个哆嗦,这才肃容再都不敢了。
而不自觉撩|拨了小姑娘们一颗颗春|心的夜云衣,对此即便知晓,也只做自己不知。她对这些小事从不在意,更还觉得一个个心思这般剔透好懂的,着实惹人怜爱而又有趣的紧,便又多了几许对其宽容了。
唇边浅笑,惬意的双臂交搭在一侧,趴那儿任由伺候的人给她淋水擦背。
还有撒花往她湿发上抹香油的,随时为了保持水温不冷而盛汤的,总之池边打眼一眼望过去,着实围满了诸多赏心悦目的各色美人。任是谁人见了,恐怕都得格外艳羡的道上一声,“着实好享受。”
忽想到一事,略算了算时间,应当差不多正是这时候。睁眼,下巴垫在交叠的双臂上,皓白凝雪,夜云衣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的桃眸微翘娇|媚,上头还睫羽扑扇,侧歪着头问红昭。
“听说云相家的幼子近日回了京?不过辞了父皇诏令没有入朝为官,而是就在城中做起了买卖,还开了间铺子?”
原来是这事?红昭点点头,她倒是知晓。
主要这前丞相家的云家幼子,行径属实奇葩。
乃书香门第高门三代都不止的权贵里头拔尖出身,虽说老子娘前几年因贪墨及结党营私、后还听说被牵扯出什么外族投叛等事,族里基本被处置干净了,本家也只留他一人尚还年幼,今上好心放过一命,将其撵去西南边陲流放了。
如今更是不计前嫌重召入京,还一上来便许了其翰林院编修的职位。那可是向来考中了科举头三元才有资格去的地方,当之无愧的乃朝中清贵。
筹谋好了,往后不定就能重走上当年他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路子,过后被提拔至六部,再然后晋升丞相之职。
可他硬是给辞了。
辞也就辞了,偏不知怎么想的,还亲自干起了士农工商中的最末流。
她倒也不是眼皮子浅的,有多瞧不起“商”这一字,毕竟谁家离得了五谷轮回又财帛之物?
慢不说朝臣各大家小家了,往近了说,就连她们长公主更乃至皇后娘娘手里头,也都没少攥着宫外头什么地田铺子。
但攥是攥着,帮忙打理的另有人手。像那位那么......愿意现身镇楼还亲自营运经手的,他那样的本可以好出身,是真独一份了。
便知无不言,“是。就在长乐街上开的铺面,热热闹闹了很有一阵。”
转而又好奇,“殿下您怎会想起问他?”
据她知晓,她们长公主应该从未与那前云相家的遗留子,有过什么交集才对?
夜云衣一笑,“无事,只是出事之前偶听下面人说过几嘴。当时存了些好奇,这会想起,便随意问问。”
这一世她与对方年纪都还太小,未曾有机会彼此得见。就更加不可能还再这么早的,生出之后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暧昧心思、又微妙情愫了。
至于十多年后的盛京城内大乾宫中,更是因他被满宫血染,自己父皇母后......
合掌一掐,竟已忍不住生生拗断了自己纤长指甲,落下血来,被红昭避无可避看见了,当下掩嘴就是一声惊呼,焦急,“殿下,这是怎的?”
被这一声重拉回神,夜云衣没再往下想,无所谓笑了声,未让红昭再小题大做。她只撩汤浇在了自己断甲处,疼是略疼,但与过去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冲净了那些刺目殷红,张手抬指看,怪异缺了一块,略显突兀。
近前细比划两下,漫不经心才想着,这上头贴的指甲花旧了,也是该抽个空,哪天好换换新鲜样式了。
垂眼,只继续笑。意味难明。
而另一头,此时一间敞亮书房内。
“主子,传过来消息了,那宫里头长公主确实已醒,并非上头那位为了暂稳朝局所放出的对外幌子。”
上首一男子闻言,搁下手中玉笔,抬起头来,神色未动。
撑头,指尖敲了阵书案,旋即才清冷一笑。眉眼微弯,端的是千般出尘、万般好看,但就是格外让人感觉......疏离了些。
不紧不慢启唇,“呵,倒是可惜了。”
此话,却着实算不上好话了。
下头拱手的男人闻声,不由抬眼偷觑一眼。待看清了他们主子唇角边上盛着的那抹凉薄讽笑,尚还挂着没褪干净的嗜血弯度,着一身清尘白衣,却此间气质莫名冷邪,手一抖,埋头没敢再多看。
耳边又听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可惜了这炼狱人间,注定不比那黄泉路上难缠小鬼来的轻省,她却还得没福气跟着再走一遭,何苦?倒不如早早去了,也省得日后......”寒眼。
没说出口的话却是——注定不得善终。
下首男子闻听,即便最后一句没听真,但未尽语意还是多少能够听出来的,心中于是愈加一凛。
想着原来自家主子可惜的,从不是那长公主没死成会对他们将来大事多有阻碍?而是她活着......没再想。
上首白衣男子随意一挥手,他便敛神,听令转眼退下了。
门关,阖紧了里间刚才所发生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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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名又名《重生失忆后我成了团宠而不自知》
朝锦容乃尚书府嫡女,但其实真实身份,却是太后与前夫生养于宫外的民间公主。
于是一朝醒来,前世死因成谜,看谁都有鬼。
太后亲娘宠她,她当害;
皇帝亲弟疼她,她当坏;
后大将军夫君溺她,她也当人那都是装的。
总之这世界没有好人,除她自己以外,别人对她一律仿佛图谋不轨。
亲娘&亲弟&夫君:“......”还能不能盼你自己点儿好了?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