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说挂电话的事情。
有些紊乱潮湿的呼吸声,隔着电磁波,源源不断传到彼此耳边。
好一会儿,那边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开外放吧。”
肖因看了眼身后:“没事,应该没跟着了。”
“哦,是我太闲,想随便聊聊。”
肖因握着手机的指尖颤了下。
“你不是在飙车吗?”
“太无聊,停下了。”
肖因换了几下呼吸,打开免提,快步朝远处的大榕树走。
她从未尝试过,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开着打开外放跟人聊天。
仿佛黄昏和海浪声里,只剩下两个人。
“聊什么?”
“聊聊肖小姐的猫?”江沥的嗓音依旧漫不经心,“你那位朋友做什么工作的?”
肖因怔了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李宸风:“A大物理系副教授,怎么了?”
江沥垂下眼皮,平淡地点评:“教授?有点老。”
?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
肖因本来急促的脚步都慢了下来,无语片刻,才反驳。
“我们是高中同学,同岁,他只是太优秀了而已。”
江沥指腹在方向盘上烦躁地扣了扣,面无表情地冷嗤了声。
“这就算优秀了?那我还……”
话音未落,就被肖因振奋的声音打断。
“江沥,我到了!”
驾驶位上,江沥抱着胳膊,神色冷淡地盯着远处的跨海大桥。
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
半天,才懒洋洋地应了声。
“哦,那挂了。”
“好,你忙去吧。谢谢你。”
肖因也没多想,没管他语调里的不对劲,快步朝那棵巨大的古榕树走去。
榕树下有不少村蚝壳村的老年人,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
肖因紧绷的心情一松。
突然,一个半大的小孩冲过来,不知道对那些大人说了什么。
大家都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捡了根木棍朝肖因来的方向走过去。
肖因看得莫名其妙。
周屿还没到,她索性跟榕树下玩沙丘的小孩聊了几句。
“他们干什么去了?”
“刚刚张陈宏跑过来,说有人被野狗咬了,他们抓狗去了。”
狗?
肖因还没回过味,浩浩荡荡的人群已经重新回到了榕树下。
拖麻袋似的,拖着一条骨瘦嶙峋的大犬。
后边还跟着个眼熟的绿毛家伙,正吵吵嚷嚷地。
“要我说,张叔你们根本不用上交什么流浪狗处理中心,直接打死,咬了我还想——”
话音未落,绿毛年轻人突然对上人群里,肖因幽冷的眼神。
他像是被扼住咽喉的鸭子,突然卡了壳。
正在这时,人群里有好几个小孩冲出来,揽在那只流浪狗前边。
“不准杀大白!大白是好狗,经常送我们放学回家,绝对不随便咬人!”
“屁,老子刚刚路过小白楼那边,被它追了一路,就跑了几步,它就追上来死咬着不放,要不是我兄弟们……”
刚刚还奄奄一息的白色大狗,在他靠近的瞬间,突然仰头,凶恶地撕扯住他的裤子。
绿毛男吓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却不查裤腿被咬着,撕拉一声,裂到了大腿。
人群里发出几声爆笑。
肖因已经回过味来,她说怎么那群小混混半天没追上来,原来是这只流浪狗帮她把人拖住了。
肖因心脏一触动,突兀地拔高音量。
“它为什么要咬你?不是因为你摸进它家偷东西吗?”
“屁!我明明去的是江家鬼宅……”
“行了!”德高望重的声音出来,老头瞥了眼肖因这个外地人,冷冷开口,“狗还是要交给抓捕队的,我们自己杀就算了。至于阿福,宗祠跪着去!”
肖因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那只懒洋洋匍匐在一群孩子们中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已经被盖棺论定的狗。
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大型犬,不算年轻了。
浑身脏兮兮的,毛都纠杂在了一起。
灰扑扑得看不清原本的品种,甚至骨瘦如柴。
但刚刚咬那个绿毛小混混的尖牙却力量十足,时不时龇牙吓吓人。
肖因定了定神,几乎是立刻下定决心,刚要出口表示自己能收养。
一道急促的嗓音却突然从人群外插话进来。
“别别别!别交给那些人杀了,这是我家的狗!”
一个穿高中校服的年前男孩冲了出来,一把抱起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腼腆地笑笑。
“张叔,我家的我家的,不好意思哈。”
“以后看好,这么大的狗别乱跑。吓人。”
人群散去,少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下一秒,几乎是瞬间,那只狗从他怀里窜出去,一闪而过,没入榕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诶!诶!”
“哎哟。”少年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这才留意到旁边一直没走的肖因。
“你是——”
肖因率先开口:“狗是你家的?”
“也不算是吧。”少年叹了口气,“那狗八九年前突然出现在蚝壳垵的,它挺好的。以前放学晚,它经常送我们回去。只用喂点零食当保镖费就行了。”
“本来我是想领回家的,但它不肯啊,”少年烦躁地抓头发,“天天就在大榕树和小白楼这一带逡巡,我们都猜它是江老头的冤魂变的。”
“不说了,我得把它抓住。最近岛上在创环保招开发商,大型流浪狗都要集中处理……”
“等下,”肖因急急拉住他,“你刚刚说,冤魂?”
少年耸耸肩:“哦,这个啊,也不是什么秘密啦。”
男生没什么弯弯绕绕,很快就全吐露出来:“喏,那栋小白楼看到了吗?那座楼以前的主人,是个老头,我们全岛最有钱的。五几年第一个偷渡去南海做生意的。”
“那狗就是他养的,不过快十年前吧,我们镇上出了点事,我妈以为瞒的好,我们这些小孩早就知道了。”男生撇撇嘴,“不就是那老头要建设家乡,钱没谈妥,村里的钉子户闹大了,把人杀了呗。”
“听说人就死在那小白楼正厅里,血把地毯都染红了,凶手至今没抓到。时不时还闹鬼呢。”男生神秘兮兮地八卦完,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来干嘛的?”
肖因不动痕迹地把话题带过去:“你知道这么多,好像跟他家很熟?他家丢过孩子吗?”
“没啊,那老头好像生不出儿子,只有个赘门女婿。”男生说起来还挺与有荣焉,“倒是也不太熟,远房亲戚,那老头死了后,这狗就出现了,忠心耿耿,根本不离开。”
男生说着,又悄悄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红着耳朵轻咳一声。
“你,那什么,我叫祝原野,你呢?”
肖因:?
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有些无语地看了眼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没搭话,敷衍地摆摆手:“你找狗去吧,好像往小白楼去了。”
顿了顿,“对了,你小心点,刚刚有群小混混在那边,也不知道走了没。”
祝原野瞬间皱眉:“又是他们?”
他随手捡了根棍子:“姐姐你赶紧走,要下暴雨了,我回村里叫族长来收拾他们。”
肖因欲言又止,看他娴熟地窜开了,也没再追。
远处一辆周屿的商务车开了过来,她正准备走,不知何时,脚步悄无声息的,多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肖因怔了怔,神色一动。
她看了眼趴在她身边,直勾勾盯着海面的大狗。
迟疑了下,她蹲下,试探性地伸手捋了捋它结块肮脏的毛。
因为无人打理,那些脏兮沉重的毛绺,几乎压垮了他的后腿,半拖在地上。
连只剩一把骨头的脊背,都弯曲成怪异的弧度。
肖因试探着伸手,想抱起它,却被它警惕地挣脱开,飞快朝着远处窜去。
但当肖因试图离开,它又重新出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远远地缀在后边。
肖因突然驻足,从包里摸出那半个没吃完的牡蛎煎,蹲下来。
招招手,放缓语调:“你是冤魂的话,会不会,也能见过其他死去的人?”
“能看到,我身边有没有人跟着吗?”
问完,狗甚至没抬眼皮看她一眼。
她又觉得自己这些念头无厘头又好笑。
肖因垂着眼眸,自嘲地耸耸肩:“吃吧。”
那只狗应该确实很久没进食了,警惕地靠近,一口吞了牡蛎煎。
肖因心下一喜,下一秒,它却转身如闪电。
消失在大榕树后,无影无踪。
肖因的心脏也跟着空了一下。
**
聊城,陈氏老董事长再次进入抢救室,陈氏大概率交到他私生大儿子手里的消息一传出来,陈氏集团的股票就开始疯狂跳水。
整个陈氏上层腥风血雨,跟陈家嘉铭有亲戚关系的,都纷纷等在抢救室外表忠心。
他的专人律师早就严阵以待,就等着最后遗嘱。
这样紧迫的氛围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却突然起身。
陈启津几乎是立刻抓住他,声音冷冽。
“你去哪?”
“手不要,”江沥低眸瞥了眼,“可以砍了。”
陈启津收回手,换回了温和的语调。
“爸爸还在抢救,即使你关心你的那些莺莺燕燕,也不该到这时候。”
“别笑,”江沥掀开眼皮,表情认真地建议,“丑到我了。平时不照镜子吗?”
“陈江渚!”
江沥头也没回,在众目睽睽下,不紧不慢地脱掉西装外套。
左右扯松领带。
老头子命是真硬,真可惜,这次又死不了。
一直到坐进宾利后座,车都往机场方向开了半截了,江沥才慢吞吞清了清嗓子。
“别开了,转道去溪林花园。”
“好的先生。”司机从善如流,“具体是门牌号是?从哪个门进呢?”
江沥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神色恹恹,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他说不上来那股烦躁感怎么回事。
最后归根于只要看到跟陈氏沾边的人,他心情就差一点。
今天不得不进集团会议室,看了这么多个,无疑是心情差几十倍。
一直到黑色宾利开入一道豪华的拱门,进入别墅区。
江沥才察觉到似乎不太对。
他眯了眯眼。
溪林别墅区是聊城的顶级别墅区,入驻的业主非富即贵,陌生车辆进入,保安矜矜业业拦住要登记。
江沥随口报了个自己这边名下的别墅。
果然,车一路上行,到了最中心地带的庄园区域。
根本没有什么肖因口中的一单元,有的只是一座华丽的庄园式别墅。
江沥瞥了眼手机屏幕上,刚刚收到的消息反馈——
“你刚刚让我查的这位,去年刚从国外回来,他公司在科技板块A股上市还找我们融资过,你忘了?”
江沥皱了皱眉。
“他是A大的物理教授?”
“不可能吧,自己创业忙到起飞。而且人家搞互联网的,再怎么也不该跑去教物理。”
江沥闭着眼睛,随意拨拉了下手机屏幕。
很好,什么都对不上。
两个原因,要么肖因有病,或者失忆了在乱编。
要么——这垃圾一开始就打着玩弄感情的主意,在骗她玩儿呢。
肖因当然没病。
答案显而易见。
江沥扯了扯领带,干脆拽下来丢开。
又松了两颗衬衣纽扣,那股憋闷的感觉才终于好了点。
司机试探性开口。
“先生,是需要我下去跟管家交涉吗?”
“不用。”丢下这句话,江沥搭着外套下车,亲自朝那栋别墅走去。
管家是个老头,似乎早已恭敬多时,友好地迎上来。
“您就是肖小姐的朋友吧?我们李总今天出差,嘱咐我接待您。”
江沥神色冷淡,抬手制止对方的动作,示意只是来取猫的。
等管家进去后,他垂下眼皮,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对面冷静的男声像是刚开完一场会议,冷漠疏离:“你好,哪位?”
江沥几乎瞬间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渣男形象,淡淡笑了下:“远洲资本,还记得吗?”
“您是郑总?”
对面几乎瞬间缓了语气。
在南萤岛以外的地方,江沥向来喜欢站在凌驾者的位置。
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我是谁不重要,但从一家刚上市的小公司撤资,倒是件容易的事情。”
“撤资?”李宸风的语调变了变,皱了皱眉,“如果没记错,我们的合作一直挺顺利吧?您这是何意?”
“噢,只是想警告李总下,”江沥随意摘下园子里,一朵不老实伸出墙的玫瑰,“我们远洲资本注重诚信,没空在连对女友都满口谎言的创业人身上花时间。”
“女友?”李宸风委实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说肖因因?”
这酸腻的称呼,江沥抵了抵牙,深邃的眉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做过的事。”
没想到对方气焰不减,突然嚣张起来。
李宸风沉默片刻:“你是说,肖因不知道我创业,以为我是大学教授这件事吗?”
“如果是这事,”他似乎是顿了顿,“那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江沥眼神一冷,差点气笑了。
李宸风话锋一转,却开始气定神闲。
“那只能说明,贵公司调查的人根本不够了解她——她一向不喜欢把隐私透露给对不熟的人,随口编个谎言也是常事。”
“不过贵公司擅自调查我的私生活,是不是违法了?”
“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需要解答的疑问吗?”
江沥彻底折下那簇玫瑰,面无表情地慢慢清理完每根刺。
才轻轻笑了声。
“没什么疑问。”
“只是想顺便通知你下。”
“恭喜,那你的女友,应该很快要有新男友了。”
李宸风终于回过味,对方哪里是来提醒自己诚信做生意的,分明是……
想到可能是肖因那个千年犟驴万年铁树,终于有了朵桃花。
他心脏一跳,急急插话。
“不是,其实她不是我……”
话音未落,江沥已经利落挂断了电话。
接过猫屋,他甚至没多看那管家一眼,几步回了宾利,放上副驾驶。
“你下去。”
“啊?”司机愣了愣。
“带薪休假。”他语调冷淡又带出了几丝不耐。
司机终于反应过来,麻利地下了车,看着那道颀长的影子坐上驾驶位。
他友善地挥挥手。
“小江总,马上台风登陆了,您注意安全啊,今天最好别进岛——”
回应他的,是宾利一闪而过,直上跨海高架的残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4-01-30 01:01:10~2024-01-31 01: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皱皱他媳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