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临近零点,沿海公路上空无一人。

只有腥苦的海风,吹得人头颅发木。

肖因在路灯下等了会儿,总觉得眼前晃得厉害,远处的“绿港”两个字,模糊得黏在一起,上下扭成波浪,像是在跳舞。

她后背抵着栏杆,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却昏昏沉沉更厉害了。

江沥从马路对面匆匆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摇摇欲坠的蝴蝶高挂栏杆上,黑发和绿裙飞舞纠杂在一起。

像是下一秒,她就要随风从坠入海里。

眼看她单手脱离栏杆,去揉太阳穴,身体也跟着往后仰了下。

他眼皮一跳,几步跨过马路,手疾眼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入手冰凉得像雪。

又像是翩翩振翅的蝴蝶,终于落入掌心。

有了实感,他才把人拽回来,抵了抵牙。

“一秒钟没看着,就不得消停。”

肖因猝不及防被人抓住,烦躁地用力甩开。

没甩开,面前的黑影晃得厉害,她眯了眯眼,试图辨认,却怎么也看不清。

只能嗓音沙哑地推开他:“你别晃啊。”

她这醉醺醺的模样,江沥都快气笑了。

不禁回忆起刚才,自己不过让她在后台等片刻,他放了乐器回来他们谈谈。

等他回来时,男更衣室内却尖叫声此起彼伏。

他怎么都没想到,平时好好冷淡一个人,喝醉了却差点把更衣室拆了。

非要挨间挨间地推开,直到他把人攥着离开才消停。

江沥平时多懒洋洋的一个人,都差点捏了捏眉心。

他头疼地把醒酒药丢在她手里。

下一秒,她五指一张,胶囊就掉到了地上。

“肖因你——”

话音未落,对上那双湿漉漉又黝黑的瞳仁。

对着他,无辜地眨了一下又一下。

他闭了闭眼,放弃给她喂醒酒药。

面无表情地从刚刚买来的那袋子东西里,拿出瓶酸奶。

插上吸管。

“张嘴。”

肖因皱了皱眉,下意识抵触陌生人的命令,刚要挥手拍开。

手腕却重新被稳稳抓住。

耳边模模糊糊的嗓音似乎没好气地变得温和了些。

低声下气得,像是在哄她张口。

“酸奶,醒酒的,不是毒药。张嘴。”

她终于张了张嘴,慢吞吞地接过那瓶酸奶闷闷喝。

江沥仰头看着头顶的路灯,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盯着她喝完了,他才掀开眼皮,嗓音冷淡地嗤笑了声。

“就你这酒量,五十度的鸡尾酒也敢一口干了。”

肖因总觉得面前的人没说好话,眯了眯眼,用力瞪着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凶一些。

“哟呵还瞪我,”江沥乐了,挑挑眉,“一掷千金,还敢随便入口陌生人递的东西。”

他及时攥住她酿酿跄跄的手腕:“小时候防拐意识没学到位?”

肖因再次甩开他,摇摇晃晃地往住的方向走。

江沥也不去拉了,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心道他果然也真是闲,还有精力送一个醉鬼回家。

果然是那天那条熟悉的路。

江沥没想到她都醉成这样了,居然也还认得路。

只是在她左脚拌右脚,快摔倒时才拉一把。

一直到沿海公路走出头,那座三层民宿就在面前。

他如释重负,自觉好事做到头了,敲了敲一楼的窗户,把房东叫出来。

“喂,接一下醉鬼。”

把人交接出去,江沥一身轻松,摆摆手就走。

被梨子搀扶住,肖因发木的头颅才逐渐清醒。

被冷风吹了一路,她沉沉的醉意也终于被蒸发了。

像是想起什么,肖因抓住橙子搀扶她的手,骤然驻足,朝身后看去。

远远地,逆着海风和月光的方向,颀长的影子往远处走去,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是幻觉……她真把酒吧那个驻唱,带回来了!!

被酒保坑了的酒意瞬间挥发。

肖因闭了闭眼睛,捂住几乎裂开的额头,沙哑地开口。

“你站住!”

江沥挑挑眉,骤然驻足看过来。

肖因的心脏一滞。

他换了身衣服,简单的黑T恤配长裤,脱掉那件白衬衣,身上浓重的少年清澈感不翼而飞。

多了点隐秘的冷感。

其实跟她理想的肖像画模特不太符合。

不对,家里还有大码的白衬衣,或者问梨子借一件校服?

肖因胡思乱想着,飘忽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几乎是立刻到了他面前。

伸手快速挡住他的去路。

“你还不能走。”

“酒醒了?”

江沥懒洋洋掀开眼皮,瞥了眼她苍白的脸色。

肖因没说话,定定看着他。

男人浓密微蜷的黑发在海风中乱飞。

茶色的瞳仁,显得深邃专注,几乎凝成了光点。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后边观望的梨子,轻咳一声,弱弱开口。

“肖因姐,那我先进去了?有点冷。”

肖因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回头再看江沥,她深吸一口气,突兀开口。

“你在酒吧答应我了。”

“什么?”

“我买你的时间,至少一个晚上,你同意了的。”

江沥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他眯了眯眼,定定看着她,好半天才笑了下。

“醉成这样,还有贼心不死呢?”

肖因还有有点恍惚,但意识算是清醒的,迟钝了半天,才想起反驳他。

“这算什么贼心?”

想起什么,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紧紧攥住他的袖口。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我们最好谈谈,说清楚。”

“一首十年前未发表的原创作品,你从哪里找来的词和曲谱?”

江沥漫不经心的神色顿住,掀开眼皮:“十年前的?”

肖因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满眼审视。

江沥眼底快速流过什么情绪,挑挑眉反问:“你听过这歌?”

听过吗?

肖因不能从模糊的记忆里得出确切结论。

她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嗓子里像堵了坨棉花,肖因别回头,沉闷地盯着前边,路中央低洼里,月亮的残影不断被雨线打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落雨了。

她轻轻开口。

“反正下雨了,你也不好走夜路,不如,就赚点钱。”

“现在不说挣快钱伤身了?”

肖因噎了噎,心道这哪里一样。

当个画画的模特,就算熬个通宵,明天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但现在她“求”着人当模特,自觉地把自己放到了好说话的卑微状态。

肖因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微笑,嗓音缓慢。

“这个,不能算伤身吧?”

“你这么年轻,就算通宵一晚上,明天补个觉就恢复了。”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要么,我给你价开高点,你拿着钱回头自己买点补品,补一补?”

江沥太阳穴乱跳,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微笑。

“倒也没这么虚。”

肖因就当他是同意了,神色一松,语调也忍不住开始雀跃。

她看了眼表。

“那就说好了——从现在开始算,一晚上,四个小时,五万?”

江沥噎了噎:“四个小时?”

她刚刚喝多了,因此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没提过模特的事情。

在男人难得古怪沉默的眼神里。

肖因皱了下眉,打量着他。

目光缓缓从腰腹腿长略过,外套严实,看不出有没有肌肉,肖因有些遗憾。

“我会动作尽快,但就我以前的经验,至少得四个小时。你——能坚持吗?”

如有实质的目光,肆无忌惮,江沥眼皮轻挑,几乎脱口而出。

“当然可以。”

“真的吗?别勉强。”肖因有些怀疑,毕竟印象里,连美院的专业模特,姿势也要时不时换换。

她友好建议:“要不就今晚先试试。你第一次做,可能会很累。如果能适应,也符合我要求,我们再说包月或者长期的事情。”

空气寂静两秒,只剩下淅淅沥沥落下的雨声。

她眼瞳黝黑澄澈,没有半点揶揄的意思,仿佛再正经不过。

对视片刻,本来压着郁气的江沥,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笑得嗖嗖散发冷气。

“试做看看?你倒是很有经验。”

“还好,以前找过的不多,但我眼光不错,最后能长期合作的,都挺合适。”

莫名的股火气已经在胸腔里乱窜,江沥抵了抵后牙槽,为了自己的计划,强忍着窝火,“什么样才算合格?”

这模特还挺敬业,肖因很满意,也不吝啬耐心解释。

“首先最基本的,要听话,让摆什么动作就摆什么动作,耐力也得好,姿势能维持住。”

“最好身体比例正确,”下意识瞥了眼他的腰腹比,肖因客观夸赞,“你的非常不错了。”

漆黑的冷雨中,肖因自惨白的路灯下,捕捉到男人微微泛红的耳垂。

莫名的气氛在蔓延,连湿漉漉的空气都多了点温度。

肖因居然看得出神了片刻。

她轻咳一声,因为迫不及待,连自己厌恶与陌生人触碰到禁忌都忘了,拽住他的手臂,把人匆匆往楼梯的方向拖。

“别犹豫了,你要是不满意,还能加价。”她回头扬起唇角。“放心,我这位主顾,要求不高,一般都很好说话的。”

见他还是冷着表情,一言不发,肢体动作也相当不配合。

肖因摸了摸鼻子,带着真诚的恳求。

“其实那什么,我从那天离开,就很后悔。”

“就一晚上,你相当于拯救了一个溺水的人。日行一善,胜造七级浮屠。”

肖因的语调放软:“又能赚钱又能做善事,岂不很划算?”

“是我,我肯定早就同意了。”她掀开眼皮,一本正经地下结论。

江沥额角乱跳,都要气笑了,他真的第一次见人,把这种事情,描述得天花乱坠的。

仿佛他不同意,就跟十恶不赦一样。

近在咫尺,空气里仿佛晕染上一股枯玫瑰的粘腻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忽略掉因为氤氲,失稳的心跳。

江沥想了想,突然抬起指尖,反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一笑:“划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