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因赤着脚,径直进了浴室,躺入浴缸内。
水很快浸没过她的躯干,打湿睡衣,然后是脖颈,头颅。
最后她一鼓作气,整个人下沉,消失在水面上。
只剩下不断溢出的水,哗啦啦砸在地板上。
长期睡眠不足的暴躁,在一瞬间抵达顶峰,翻涌的眩晕感随之涌上来。
肖因强忍着呼吸的冲动,慢慢计时。
直到她的大脑因为极度缺氧开始闪烁空白,濒死的熟悉感涌上来。
就在她呛水的瞬间,空白的脑海中,突然闪烁过某个画面。
少年,金发,白衬衣,无声地在朝她口型一张一合。
肖因猛地坐起来。
狭小的浴室内水雾缭绕,窗帘挡住了所有阳光,窗外的嘈杂声好像隔了层屏障,来自另一个世界。
肖因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得如槌鼓,越来越急迫。
心理学说,人在濒死状况下,能看到被潜意识屏蔽的记忆。
她试了那么多次,这是唯一一次,在意识彻底溃散之前,看到了那些残损的记忆。
她急促呼吸,如脱水的鱼,缓缓靠在浴缸壁上,失神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试图回想起刚刚那一瞬间,有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却怎么都记不清晰。
肖因不甘心地攥了攥手指。
架子上的闹钟正在疯狂震动,提醒她该吃药了,应该就是刚刚打断的契机。
肖因恹恹地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将一把药片一吞而尽,像具行尸走肉般坐到阳台前。
那幅巨大的“肖像画”,还是漆黑一片,跟三天前并没什么两样。
而摊在茶几上,被海风刷啦啦翻开的“周记本”上,依然只有几串冷冰冰的文字。
【2009年5月6日
这周运气真差。
走在斑马线上都能被三轮车绊倒,额头缝了好几针,留下一个巨大的丑疤。许暮提议剪个厚刘海遮住。结果——年级主任张大头是非不分,非要说我标新立异,罚我下周一全校检讨,真的变态,有病……许暮说他有办法,他一个好学生能有什么办法?揍张xx一顿吗?】
肖因看着这些稚嫩的字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字是她的,但相关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大概是站在初中生她自己的角度写的,提及许暮的词汇并不多,其实周记本里,像这样没有后续的事件,多不胜数。
也是那天在饭店走廊里,电光石火的一瞥,她才隐约记起来没有提及的后续——
后来那个“公认的好学生”,消失了一整个周末。
周一早上,他顶着一头“标新立异”的金发来了。
教导主任鼻子都被气歪,上台检讨的人临时更换。
许暮站在台上,检讨书写得诚恳认真,念到最后半段,他却突然朝她眨眨眼。
丢开纸飞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吉他。
众目睽睽,他不紧不慢地弹了一首皇后乐队的摇滚前奏。
全校的欢呼与沸腾声里,他微微笑了下,拨了拨金发。
“老师,大家喜欢的,都算是标新立异吗?”
“那我也挺喜欢的。”
压抑的氛围被解放,所有人都在狂欢,自然也没人留意角落里,少女遮羞用的厚刘海。
肖因捂着眼睛,慢慢笑出声。
但很快,黄昏侵袭,那种铺天盖地的寂寥感,将人整个卷席其中。
肖因看了眼手机上,林茗朗发来的消息。
【已经按照名誉侵犯案告上去了,歇阳集团那边一直企图和解,你最近小心点。】
【那个陈家小少爷你遇到了吗?】
【我打探了下内部消息,说是他在南萤岛最大的酒吧活动。】
【没搞到照片,你有空去碰碰运气。】
南萤岛最大的酒吧……
肖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又想起那天在走廊里。
那个男人明明都开出了诱惑条件,自己却一时犹豫,错过了机会。
这几天里,肖因越想越后悔。
管她月亮不月亮的,她先答应下来不好吗?
哪怕是用他的脸当模特……
肖因挡住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这些天,她逛了县史馆,上次路过的那片蚝壳屋去了,也去过警察局问十几年前的失踪儿童备案。
除了那个海蚀崖在的岛,其他景点她都逛得差不多了。
都一无所获。
不对,倒也不是没收获——
她会在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抵达绿港酒吧。
坐在最隐蔽的角落,等江沥的民乐乐队出现。
有时候是在开场,有时候是压轴,也有时候点歌的人多了,整晚都能看到他。
但不管什么时间,怎样的灯光下,只要她盯着那张脸,总能时不时回想起一些丢失的记忆片段。
甚至连许暮的模样,都能偶尔闪现。
这是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情。
让她得以在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得到片刻喘息。
肖因觉得自己跟溺海的人没什么区别,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一种危险的离岸流支配裹挟,她却无力控制。
只能看着自己清醒地沉沦,坠落深渊。
如果一定要描述她现在的状态像什么——
小房东周橙子的话很对。
跟吸了猫薄荷似的。
明明抓心挠肺。
但她每天干坐在绿港里,除了一掷千金,再没其他办法排解心底的与日俱增的后悔和烦躁。
直到今天。
从浴缸里坐起来的那一刻,肖因终于忍无可忍,突然想明白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不就是雇个模特当许暮的替身吗?
又不是缺这点钱。
想通以后,肖因简直是神清气爽,也不急着去赶趟了。
她悠悠地给自己化了个妆,又换了登岛那天穿的水绿色长裙,才出发往绿港走。
抵达酒吧时早就过了暖场时间,酒保都跟她混成熟人了,殷勤地把她请到常呆的角落。
“肖因姐,位置给您留着呢,”他说着悄悄凑近,“你来得巧,下一个刚好民乐队。”
肖因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连酒保试探着问她,今天推出了新品,要不要给她来杯时。
她也只想把人打发走,随意点点头。
肖因盘算着怎么去后台,下一秒,熟悉的怪异前奏响起。
她骤然抬头——
幽蓝的冷光,在男人脸上裁剪出泾渭分明的交界线。
他那头一次性的金发已经染了回来,黑色微曲,慵懒地耷拉。
留在光里的那只左眼低垂着,竟然显得几分温柔迷离。
肖因心跳一凝滞,强忍着拿出画板的冲动,耐心听了一首歌。
唱的是一首很冷门的民谣。
絮叨的诉衷肠,生生被唱成了在要死不活的边缘上反复挣扎的感觉。
听了几天这种完全不在调上的发疯唱法。
肖因居然都习惯了,甚至还能熟练地从中发现歌手走没走神,有没有不耐烦。
但显然旁边新来的没习惯,难以置信地跟同伴吐槽了几句。
“这些点歌的,真的不是单纯看脸吗?”
她的同伴轻轻托着下巴:“就冲着这脸,要我我也愿意花钱啊。”
肖因心不在焉,慢慢抿了口酒保推给她的新品。
恍惚中没留意今天的度数偏高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奔着这张脸来的,并不在意他唱得怎么样。
一首唱完,换了其他乐队上台。
那道身影消失在舞台的尽头。
肖因心头一跳,定了定神,快速放下酒杯,刚要站起来。
人群却不知为何沸腾起来。
欢呼声一阵接一阵。
肖因下意识跟着抬头。
台子正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个半透明升降台。
无数上升的鎏金色彩带里,一道颀长的影子,正缓缓降落。
他谁都没看,只是随意拨了拨手里的吉他。
酒吧经理周屿笑眯眯出现:“各位,七天开业大酬宾即将结束,今天的压轴惊喜,全由我们南萤岛乐队精心设计!”
“大家尽情享受最后狂欢!”
肖因怔怔地仰头,看着那道影子,在白光里坠向喧闹的人群。
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她的呼吸潮湿又急促,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模糊得像一场幻觉。
仿佛她不是置身晦暗暧昧的酒吧,而是万千观众的演唱会现场。
又或者,是很多年前,那场周一升旗典礼上,仰头欢呼的学生之一。
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很慢。
在所有尖叫声里,江沥倚着升降台,掀开眼皮,随意笑了下。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又说不上来的郑重,跟之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
然后毫不留情地拆酒吧经理的台。
“倒也不是我们为开业酬宾惊心准备的。”
“声明一下,舞台设计灵感源自我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歌也是他的。”
江沥踩着升降台下来,转身坐回高脚凳的瞬间,吉他声已经慢慢流淌进来了。
男人随手一拨,简单的几个伴奏音,似乎给这首歌定调了。
轻快的,让人联想起春日枝头,雀跃的麻雀。
肖因并不知道这首陌生歌词写的是什么。
但这个熟悉的前奏……
她的心脏慢慢急促,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又是她在哪听过的。
清冽的男声准确进了节拍。
大概是之前没有定义过具体的准确音调。
肖因第一次觉得他这种,能让人心脏莫名不舒服的变调,居然有种独特吸引人的叙事感。
像是春日高墙里,伸出的蔷薇刺,在不轻不重地撩拨着掌心。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疯狂撞击着,想要冲破桎梏的茧,肖因强忍着,试图去理解歌词的大意。
但像是放过预告,每一句歌词出来,她脑中已经自动对上了下一句。
好像是以一个男孩视角,在缓缓写一对青梅竹马。
女孩在他的歌词里万般皆好,两人一起长大。
肖因指尖发颤,呼吸急促,重重叠叠的画面,随着歌词,次第冒出来——
深冬,她从漆黑,污水横流的地下室里,第一次捧起少年苍白的脸。
秋天,她因为跑去废弃工厂冒险,被父母关在卧室罚写物理竞赛题。少年翻上楼外的洋槐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手递给她奶茶,右手拿过她的卷子,蹲在树上匆匆赶完。
夏天,她失魂落魄走出考场。一眼在枯燥刺耳的蝉鸣声里看到他,他状似不经意递给她一张车票,笑着说,我们去地下酒吧巡唱,一首首唱,等我出名了,你再也不用被考试折磨啦。
初春,初春的樱花树被血沾红。
他死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前。
吉他声突然变重。
低哑的嗓音,意外地有了故事感,唱出那种在沉入茫茫海底的绝望。
【如再晤见,潮涌将我推向你,
许愿海水腐蚀我的眉目,
你便不要记得我。
流萤不是我,海浪不是我,
礁石不是我,浮游不是我,
春涧夏蝉,秋光冬雪都不是我,
等某天掠过你的捧花,
也算作如约见证那天啦……】
肖因嘴角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台上那道侧脸,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幻化成了许暮的模样。
水渍模糊了视线,所有晃动的人群,都和冷淡的灯光融为一体,拉长成雨线。
肖因其实没来得及见到许暮的尸体。
更不可能知道他最后一秒,想的是什么。
但突然开始断线的记忆,却像是在暗示她,他希望她不要记得。
所有人都希望她忘记,连身体都这么暗示,肖因却固执地想抓住点什么。
在这个漆黑小酒吧的一角,她像是被戳中了心思。
恼羞成怒,却毫无办法。
DJ早就切成了快节奏舞曲,整个绿港陷入致死量的狂欢。
只有肖因,还沉浸在刚刚温柔的余韵里。
脑海乱成一片。
不希望周围有人留意到她的失态。
她身体想走,脑子却固执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江沥怎么会这首许暮从未发表的歌。
周围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看过来,她颤抖着,下意识拉起外套兜帽,还没来得及匆匆戴上,肩膀却突兀地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
肖因一僵,刚要避开,对方却及时收手。
漫不经心地清冽嗓音,从她头顶传出来。
“酒保知道肖小姐这么喜欢他的新品吗?”
话音未落,她怔怔地抬头——
没来的及掩饰,她的失态清晰落入江沥眼底。
那双漆黑的瞳孔,像是刚从水中捞起来。
眼角,连带苍白透明的皮肤,都隐隐泛红。
明显是哭过的模样。
居然还显得有些脆弱,根本不复初见时的从容。
江沥懒洋洋的瞳孔瑟缩了下,脱口而出的话卡了壳。
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无数视线,都因为他大张旗鼓的动作挪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众乐队成员。
江沥不动声色地挡开那些视线,心底生出几分怪异。
“你哭什么?”
肖因沉默地盯着那张脸。
其实侧面并不像,许暮的眉目比他柔和,没有这么犀利深邃。
但他能让自己“看到”许暮的脸……
肖因垂下眼皮,强烈的思恋,变成疯狂的念头,汹涌地淹没她整个灵魂。
她突兀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我后悔了。”
江沥挑挑眉。
“一个月……一周,或者只是一晚上,你收多少钱?”
我聘你当个模特。
剩下的半句话淹没在沸腾的人声里。
口哨声,兴奋的鼓掌,不绝如缕。
逆着冷光中,肖因没看到凝滞片刻后,男人的耳垂明显泛起绛红色。
然后眯了眯眼,茶色瞳孔瞪着她。
气笑了的模样。
肖因本以为他是要拒绝,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组织语言。
却见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她剩下的特调新品,抬手淅沥沥地倒了一地。
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