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解释,身下的摩托却突然提速,在高架桥尽头一个惊险的漂移,急急地靠边停住。
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滋”地锐鸣。
“下来。”男人的嗓音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冷。
周围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匍匐连绵的矮山轮廓,和海面上时不时扫过的灯塔远射光。
肖因回过神,解释:“我那是刮刀……”
男人却已经侧过身,随意摘下头盔,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藏在衣兜里的手:“比划了半天,也没找准地方下手,这次找的人不行啊。怎么,要我亲自教你用刀?”
肖因生出几丝烦躁,掀开眼皮,刚要怼回去的瞬间,却瞳孔骤缩。
像被人掐住脖子,嗓音戛然而止。
沉默的夜色,如同汹涌的潮水,给面前英俊的脸镀上一层雾,仿佛是潜伏在深渊里的怪物,下一秒就能将人拉入幻觉。
但冰凉的海风却不断吹,呼啸着,刮得头顶的棕榈树刷啦啦作响,一切再真实不过。
那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轮廓,眯了眯眼,突然靠近:“你很紧张。认识陈启津?”
陌生的气息突然侵袭,海风中的腥甜里,带了点冷冽。
肖因没有避让,直直地对视他,她似乎产生某种奇异的割裂感,心跳和呼吸几乎已经濒临骤停,意识却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晰。
甚至,刚好一辆货车从对面疾驰而来,刺目的远光灯,清晰照见他深邃的眉眼时。
她还能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笑声:“你可能误会了。”
然后神态自若地抬手朝他晃了晃。
“都说了是油画刮刀,你有被害妄想症吧。”
男人也笑了笑,直起背,勾起头盔重新戴上。“哦,油画刀。”
“那片区域的路我不熟,你自己导下航。”
摩的重新疾驰在空无一人的环岛大道上,这次除了海风刮过棕榈树的噪声,还多了突兀的机械导航音。
【直行100米后,左转。】
一切好像都回归正道。
肖因的掌心紧紧握着车缘,只有急促的心跳,和因为过度紧张而干涸的唇角,泄露她的真实念头。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张脸。
年轻的黑发男人有着一张比身材更符合美术生审美的脸,轮廓深邃,眉骨漂亮,却并不显得羸弱。
几乎是她记得的长相里,罕见的英俊。
但她却觉得眼熟,仿佛在什么隐秘的角落见过类似的人,又被迫尘封起来——
肖因几乎是瞬间想起了那个名字。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她的脑海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接着就是尖锐的痛。
肖因死死盯着面前的背影。
路灯昏黄,照不出人的影子。
他们都像鬼,而这条路通往地狱黄泉。
她舔了舔干涸的唇角。
没忍住,鬼使神差地轻声试探:“许暮?”
回答她的,是残忍冷酷的提醒:“手,挪远点。”
肖因捂着额头,挪开视线笑出声。
目光刚好掠过远处潮水翻涌的滩涂地。
几座联排的青黑色房子在海水里若隐若现。
建筑表面凹凸不平,肖因本以为是石头搭的,等月光更亮些后,才发现居然是密密麻麻的牡蛎壳。
她随口搭话,让自己显得像个正常人:“那边的滩涂地里都是蚝壳屋?看着有些年头了,怎么都泡在水里,没加以保护?”
好半天,前边的人没转头看,也没开口,肖因都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
却听到淡淡的男声响起。
“西浮岛脱贫都难,哪来的钱保护?”
“但这些都算是文物……”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肖因话音低下去,“那原来住这的人呢?都走了?”
他冷淡得不像个原住民,懒洋洋随口回答:“跑了,或者死了吧。”
摩的的灯光越过前方的界碑,高高的青石上,笔锋锐气的“蚝壳垵”几个字,已经风蚀得看不清。
“如果能固岸保滩,说不定能开发成个旅游古镇,栽片红树林也好……”
话音未落,就被淡淡打断:“西浮岛封闭很多年,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
他顿了顿,:“以后少晚上出来,这附近的岛没怎么开发,很荒。”
“喂。”肖因却没继续说了,她嗓音轻飘飘地,像是在笑,“你看我们都没影子,像野鬼。那些房子,像不像孤坟啊。”
他不搭话,显得肖因有病似的。
肖因却自然地转移话题。
“包你三个月,考虑好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下。
肖因诧异于自己的脱口而出,明明刚才她还在犹豫的。
她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圆话:“我是说,包车,包你和你的车,3个月一万——对了,你会开船吗?”
江沥的视线从那栋熟悉的老屋上收回,转而看向前边高高悬挂的海月,百无聊赖地想。
3个月一万,这恐怕是给他开过的工资里,最廉价的。
但大概是最近一个月见的事情多了,又难得闲下来,他甚至能懒洋洋地讨价还价。
“可以啊,租船加开船费,再翻十倍。”
“这么黑,”肖因啧了声,“你身为原住民,连个船都没有,我这不如直接找别人去。”
她煞有介事:“这样,你说说,你觉得你的优势比其他摩的司机在哪里?”
他似乎是侧了下头:“这话该问你。”
言下之意,似乎她是自己非要选他的。
肖因有些不爽,刚好摩托撞到了石头。
她答:“可能你长了张便宜好用的脸吧。”
摩的似乎又颠簸了下。
夜黑风高的,肖因怕被杀人灭口,正准备把话圆回来,却被导航突兀打断。
【前行200米后,即将达目的地,本次即将导航结束。】
车速慢下来,她下意识朝前看过去,然后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前方已经到达这条沿海公路的尽头,道路上涌,能看到尽头处高高砌起的砖墙,只有一道生锈的铁门,也挂了锁。
肖因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又环视了周围空荡荡毫无建筑痕迹的海岸线:“不是,这就到了?”
“没到,鬼打墙。”年轻男人倚着车,望着远处翻涌的浪潮,漫不经心的嗓音散入风里,“你碰到孤魂野鬼了。”
肖因:……
她瞥向那道被月光垂直笼罩的影子,后知后觉对方回应了她刚刚的恐吓。
指尖摸到衣兜里的刮刀,她眯了眯眼,突然悄无声息地靠近。
果不其然,没等刀碰到,男人骤然转身,眉眼冷厉,利落地想要攥住她的手腕。
却被肖因早有预料般,灵敏地避让开。
她背着手,迎着海风,黑发被吹得漫天飞舞,一身水绿长裙也跟着荡起微波,整个人在夜色中,白到几乎透明。
却笑得,仿佛隐匿在海水与黑夜深处的鬼魅。
“碰到鬼?那可真好。”
江沥淡淡地看着她。
却见她从容地将刮刀放回衣兜,朝他摊了摊手。
“干什么。”
“收款码,出示一下,”肖因摆摆手机,“或者,后边要长期合作的话,就加个微信。”
“不用。”
肖因挑挑眉,并不意外。
“真的?”
回应她的,是对方干脆地翻出收款码。
在一百和转一万间,她不过犹豫了下,就转了一百。
瞥了眼对方毫不意外的表情,肖因啧了下,也不勉强,径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沥看着她一直走到围墙下。
肖因回头笑了下,认真开口,“谢谢啊。”
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肖因灵活地翻过那道铁门,如一只快速坠入黑暗里的蝴蝶。
朝着远处民宿区,灯光寥落的方向消失去。
看似潇洒之后,肖因忍着翻下来,脚踝差点崴到的酸痛,咬牙嘶了声。
看着远处民宿招牌的轮廓,她在寒风里打了个冷战,正要哆嗦着摸出手机打光,下一秒,身后从铁门那边,却“锃”地投射出一束明亮的远光。
她愣了下,诧异地回头,却看见刚刚还只开着近光的机车,不知何时开了所有大灯,将她前行的路照得明亮宽阔。
连脚下的石子都一览无余。
她下意识试图去找那道车主人的身影,却没找到。
意外于他的好心,想了想,肖因又摸出手机,快速按了几下,才站直身体,快步朝着民宿走过去。
几乎是她身影与黑暗和绒光揉成一体的瞬间,铁门这边,江沥的手机滴地一声,他看向微信里,多出一万,备注为“小费”的转账记录。
嘴角轻轻挑了下。
**
“你终于到了!”
几乎是肖因步入那栋靠近海岸线,独栋三层建筑的瞬间,一道粉色的影子就从前台快速蹦起来。
“肖因是吧。我叫孟梨,你叫我梨子就好,这整栋都是我们家自己的,”少女热情地递给肖因一瓶水,“旁边很近就是酒吧和小吃街,租车行也很近,你旅游很方便。”
“就是我们这岛上还没怎么开发,原始得很,平时游客也少,所以晚上最好少出门。”
肖因放下随身行李,透过老式窗户朝远处海岸线看过去,一眼看到那种古早酒吧闪烁的霓虹灯光,和靠岸的渔火。
海风温煦,肖因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错觉。
梨子见她只带了个包,笑着感叹:“这么少啊,你们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
说着,她在前边带路:“你住三层,外边的阳台也随你支配,我们平时很少上去,上三楼的楼梯单独在后边,有些窄,你晚上进出小心些。一层我姐住,二层我和我男友住。”
说话间,一道影子已经站在楼梯尽头,手里提了盏灯,不知道等了多久。
是个身形很高的男人,看到梨子的瞬间,他顺手将手里温热的奶茶塞过去,低头小声催促。
“冰都捂化了,快喝,一会儿你姐要回来了,看到又要批你。”
梨子瞪他一眼,接过来,有些腼腆地笑笑。
介绍肖因:“这是新租客肖因。学画画的,她来旅游。”
肖因微微一笑。
那个男人看向他,略略点头:“你好,我叫李意,意外的……”
话音未落,先被梨子踩了一脚,他吃痛地顿了顿,声音小下去,耸耸肩:“好吧,意气风发的意。”
肖因,因为刚刚那段难走的路有些紧绷的心情,突然就慢慢松弛下来。
这个小房东,挺有意思的。
她带着行李,从后边单独的楼梯上了三楼,梨子临走前,想起什么,嘱咐她:“对了,你好像是从沿海路那边过来的?平常我们都走老城区,很少走那边,那道铁门晚上七点就关了,钥匙只有我姐手里有,所以以后尽量少走。”
肖因愣了下:“难怪,谢谢。”
三楼是个套三间。
宽敞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门推开进去就是柔软的地毯,和宽阔的海景视野。
落地窗前放了好几盆绿植,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左侧是主卧室,右侧有间独立的小房间,空的,由着肖因支配。
而客厅侧门出去,就是毗邻海岸线的半封闭式阳台了。
这样的环境,跟肖因之前呆过的任何房子布局都不太一样,有种岛上特色的美感。
她推开阳台门,远远望向更矮些的位置,黑暗中,匍匐着一团团黑影,隐约可辨是一栋栋由牡蛎壳和石头搭建的特色屋顶。
肖因随手拍了张夜景,从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迹稚嫩的中学田字格作文本。
她慢慢翻到其中一页,手指挨着找下来,在泛黄的文字中,果然找到了一点记录。
【2010年5月17日,晴
……
今天上美术建筑观课,许暮说他老家的房子都是牡蛎壳做的,我不信,除非他亲自拉我去看……】
海风把那一页刮得作响,肖因垂下的眼皮颤了下。
她表情平静地将最新拍的照片贴上去,抚平那页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