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吉苑都待在房间。
那堆有红有黄有绿的药片胶囊,散成了床面开出的花朵。
吉苑有时望着大海怔愣,有时看到楼下娇嫩的粉龙沙,转身躺到床上,她拥抱住自己的花儿。
觉得它们比得到张絮眉照顾的粉龙沙,更漂亮。
体温烙下药片的颜色,印在吉苑的肌肤,她的花朵惨淡。
吉苑倏而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张絮眉就站到了对立面。
她们是怎么走到如今的关系?
七岁前的记忆,吉苑最深刻的是父母深夜的争吵。吉雪春的摔门而去,张絮眉忍哭的啜泣,都令她无助害怕。
后来父母决定离婚,张家亲戚出来劝说,张絮眉就跟他们都断了来往。此后,吉雪春分得一套房子,吉苑就跟随张絮眉生活。
起初张絮眉仍像以前那样,每天梳妆打扮,看书写字,伺弄花草,日子过得精致充美。
可就在房子过户那天,张絮眉看到吉雪春声称的灵魂伴侣。那是个衣着过时,面相扁平,丝毫不起眼的女人。
张絮眉签字,房产证更名,吉雪春携伴侣离开。
张絮眉没有立即离去,坐在产权登记大厅冰冷的铁椅里,吉苑看到她紧攥着双手,指尖失血颤抖。
张絮眉是70年代的独生女,家境殷实,父母虽感情破裂,但对她赋予厚望,公主般昂贵地养大,她一生的姿态都那么高傲。
而吉雪春却用尽一切张絮眉在意的,来折辱她: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她渴求的外人羡慕的完整家庭;一个比她平庸却得深爱的女人。
之后,张絮眉书也不看,字也不写,不修边幅,整个人颓丧度日。可她始终保持风度,不提吉雪春的过错,不迁怒吉苑。
那一年吉苑没有上学,每日三餐将饭食端到张絮眉面前,每日都能见到她挣扎欲碎的目光。
吉苑能共情那个目光。张絮眉渴望抓住什么,渴望再次得到寄托,以此供她解脱。
后来的某一天,她貌美翩姿地走进家,请来一座佛像,信因果,信业力,以信仰拯救之。
6月25日,端午假期开始,游客增多。
吉苑今天要去珍珠铺帮忙,她拾起了所有药片胶囊,堆进床头柜抽屉里。她开门看了眼佛像,檀香还在燃,下楼到书架前拿钥匙,那本《春雪》的书角书脊已经磨损,沾了锈色。
客流量翻倍,珍珠铺里叶姨和吉苑忙得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王玟因家婆摔断腿回北海,照料好后,就到老街张记南珠珍珠铺。
吉苑在替客人挑南珠,王玟自来熟地在柜台后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对她说:“我就待会,不用招待。”
推荐,试戴,帮客人结完账,吉苑才有空喊一声“玟姨”。
“唉哟,我们苑妹是厉害呢!”王玟笑眯眯的,“怪不得是张家人,这么会做生意。”
吉苑笑笑,靠近王玟,王玟拉住她的手,一下子察觉到什么,再仔细看她的脸。
“怎么瘦了?”
王玟的手温很烫,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女人热气都这么足?吉苑想着,慢了几秒回:“前几天感冒发烧了,吃不下可能瘦的。”
“啊?发烧很难受的,去医院看了吗?”
吉苑笑着摇头。
淡淡的表情里,包含太多信息。
王玟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难启齿。最后以去找张絮眉为由离开,惊奔的背影像在“逃”。
张记宾馆里,张絮眉坐在前台,和客人愉快交谈。
王玟站在前台外,对披着温婉面具的张絮眉说:“张絮眉,你是不是还在怨吉苑当众指认吉雪春出轨?”
张絮眉脸上的笑僵住。
“张絮眉,张絮眉!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王玟眼眶渐红。
张絮眉冷了颜。
还有客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住店还是该走。冼姨忙出声,引了客人上楼看房。
吉苑不知张记宾馆发生的事。
她在这晚见到弋者文,他倾身靠近,气息暧昧地温拂,却语带轻蔑:“这四十三天,我天天等你。现在换了,你来求我。”
吉苑抬眸直视弋者文,由这句“你来求我”,衍生出他“恨”的前因后果:
2018年5月12日,张絮眉破天荒地关心吉苑,问:“你大学想报什么专业?”
“马哲。”
张絮眉想起她常徘徊在楼下书架,也许看完了那些书,“报其他专业吧。”
这是张絮眉第一次干预吉苑的决定,她有些陌生的开心,“那报什么?”
张絮眉语滞,其实她没想过,或者说没在意过。她又问吉苑,“为什么想报马哲?”
“想要个答案。”吉苑隐隐含着期待。
可惜,张絮眉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她轻柔的语气给了结论,“报汉语言文学。”
哲学学透了、学不透都会疯,这个疯,在于自身或他人,她没多解释。
吉苑沉默不语。
张絮眉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的所有都是你的,不需要工作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或是你以后想上班,我能找个清闲单位让你入职。”
吉苑忽抬脸看她,清透的眼眸里,是她姣好却难掩沧桑的脸。
张絮眉忽然冷声说了句:“吉苑,你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意在,知足吧。我没有指责你毁灭我的婚姻,没有恨你在我纯白的人生践上污点。知足吧,吉苑……
就在这天,吉苑终于从那个家逃出来。
她在逃亡的路上,走过喧哗的老街,看到彼此安慰的寻子夫妇,听到弋者文为李明川筹谋的去处,不理解这种互为唯一的依靠。
吉苑关了手机,没去上课,跟着弋者文的行踪,随处流浪。
这个流浪者透彻人性,有缜密的心思。李明川按照计划,卖可怜加话术得到了寻子夫妇的垂怜,并决定收养他。
那晚,他们依偎在连廊下。
老街的夜有微微海浪声,吉苑躲巷子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李明川对未来有许多迷茫,他向弋者文确定:“你会来看我吗?”
弋者文沉默过后才说:“会。”
就是在他沉默的那几秒,吉苑读出了无望的挣扎,让她想起那个蜷缩着舔痛的灵魂。
不理解便不理解吧,吉苑开始渴望在弋者文身上找寻什么。
第二天,吉苑跟着他们到四川路。看他们在饭馆捡剩食吃,在水果店外拾被倒掉的水果,一把小刀削掉烂的部分,两个人分享。
包括弋者文在商店玻璃橱前流连的身影,吉苑解析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动作。她似乎抓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吉苑和他们分行在街道两边。五月荔枝上市,水果店宁卖贵不卖平①,有点磕碰、微有虫蒂的荔枝被集中处理,李明川趁不注意偷抓了一大把跑开。
就在树下长椅里,他们剥着甜甜的荔枝吃,以此冲淡即将的分别。
大街上,独行的吉苑异常惹人注意,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主动上前跟她搭话,“你好,我对ATM机转账不太熟悉,能不能请你电话教一下我大姨转账?”
话筒声外放,电话里女人在焦急喊着一个名字,听着可怜。
吉苑落在男人脸上的目光带着审视,既不拒绝,也未表现出接受。
越是这种摸不清的人,越难搭线,男人踟蹰,是继续纠缠还是另找他人。
吉苑的目光忽移到对街,唇边微笑。
男人跟着看过去,只听到一个隐含兴奋的声音说:“你给他们一个生日蛋糕,他们很愿意帮你做事。”
男人心一惊,转脸对着吉苑。面前的女生眼眸通透,表情冷然,仿佛刚刚恶意的引导不是出自她口中。
她早已拆穿自己的用意,而男人着急拉垫背的,没多犹豫,匆匆买了蛋糕跑到马路对面。
男人将蛋糕推到李明川手上,弯腰恳切地说着什么,弋者文在接过他的手机前,看了对街的吉苑一眼。
离得远,不给吉苑看清的时间,弋者文便接了电话。她猜不出那一眼的含义。
张絮眉至今未找过吉苑,这么多年,她们都习惯过着各不相干的生活。
宾馆的男兼职下半夜会睡前台里,吉苑有房间房卡,趁其不注意溜进里面过夜。
就这样又过一天。
对于弋者文重要的5月14日来临。
吉苑看到他换上干净外套,进入一家专卖品牌积木的商店。她随后偷偷进入,跟着他。
弋者文不像其他购买者,在积木展品前端详。他目标明确,在货架间快速移动,眼神游移警惕。
有人喊店员,问适合六年级孩子拼的积木,店员热情地推销。
就是现在了,吉苑看到低着脸的弋者文干舔了舔唇。她也不自觉地舔唇,轻呼吸,同步地和他保持紧张。
就在弋者文成功将积木放进外套里,吉苑出门,报了警。高中班上有个富家子,喜欢收藏限量版积木,她在弋者文手里见过同样的。
没多久,弋者文敛着身形走出商店,吉苑远远地跟上去。
四川路笔直而宽敞,一条繁荣大道,他孤屹的背影逐渐走向解脱。
终于找寻到了,吉苑停下脚步,心底却感荒凉。她情绪的曲线和别人不同。
别人是从高峰值释放,坠落也有欲//望减缓的快乐。而她则需起伏,像一场变幻的台风,像数夜降临的暴风雨,随时带来的摧毁。
循复的深痛,令她深刻地存在着。
附近就有片区派出所,警察出警很快,冲上去反擒弋者文。在看到他的脸时,说跟昨晚落网的传销点里,截取的照片很像。
吉苑眼看弋者文被控制,外套里的“我的世界”积木和小刀掉出来,他的脊梁又被警察压低一寸。
学校开过专题讲座,讲解现在新型的传销诈骗,为什么要用电话诱哄拉你下水——因为现在满大街都是监控,警察可通过通话信号定位,调取监控,提取诱骗汇款者转账之人的脸部图像。如果警察找到你,你并不知情,慌乱之际失去判断,传销从而抓住你的把柄,控制你,让你死心塌地进入传销组织,供他们驱使。
弋者文还在奋力挣脱,他直不起身,他看到不远处的吉苑。她头发上的紫水晶饰品闪烁着光。
那个给他安上莫须有罪名的电话,商店里一闪而过紫水晶耀眼的光。他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蓄意所为!
弋者文愤恨地盯着旁观的吉苑,死死地朝她怒吼:“啊——吉苑!吉苑!!”
那吼声绝望,穿耳震心,吉苑不禁后退。她再次体会到恐惧,也就是在这一刻,她的逃亡被拆解。
之后,弋者文被判刑收监。
而他的恨,拯救了当时的吉苑。
吉苑回到家,将钥匙放在《春雪》上,紧握弋者文给的符箓,缓步踩上楼梯。
月光渗进窗,浮一层银霜,佛像冷然地审视着这幢楼里的两个女人。
吉苑与之对视,绽开灿烂的笑。
文学已死,爱情已死,张絮眉再经不住信仰的死亡。
可是吉苑和她不同。
6月26日,送走廖蓬欢。
6月27日,在吉苑生日这天,在驿马仓储物流园的宿舍,弋者文的床前。
吉苑不会吻,唇只是贴着弋者文的唇,她压在他身上,双手搂抱住他的脖子,他的背部垫着床架。
两个人倾斜的姿势,弋者文却稳稳托住了这个重量。
双目对视,气息交融,空气似乎凝滞了。
放工时间,宿舍外走廊传来喧哗。
弋者文惊醒,猛地推开吉苑,抬手背狠狠地擦嘴,将她的痕迹抹去。
他的劲很大,吉苑被推撞到床上,后脑磕墙,脑鸣眼花。她像溺水的人,手下意识地要抓住什么。
抓到了,然而手心熟悉的触感让她笑出声,“呵,呵呵……”
弋者文冷眼瞥去,这个疯女人!他欺身上床,抓扯吉苑衣领,将她拎起身,他愤怒地喘着气,“笑什么?很好笑吗?疯女人!疯女人!”
弋者文发泄地吼,他浑身戾气,他始终不明白,吉苑为什么要害他?
他半跪在吉苑大腿上,她的领口被他扯歪,露出大片雪白的肩,细细的黑色肩带滑落,一线淡粉漫流而下。
被勒得难受,吉苑伸手抓住弋者文手臂,呼吸得以顺畅些。她另只手抬高,手指在他眼前张开——一个紫水晶发绳垂在她指间。
弋者文只觉眼睛一刺,便要去抢发绳,而吉苑先于一步握在背后。他弯腰伸臂过去,倏而失了支撑的力,两个人一同倒下。
弋者文随即撑起手臂,吉苑在他身下轻轻地笑,眼瞳晶亮,“这是我的。”
他在那双散发风//情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失控的神色。他兀自镇定,冷声回到正题:“现在,求我。”
两年莫名的牢狱之灾,不只是偿命这么轻易,他要得到她真实的忏悔。
吉苑似是不闻,微微笑着,自说自话:“我还有,这个可以送你。”
她手指缓慢地沿着他腹沟肌肉,由下摸到了裤腰的位置,再滑进口袋里,留下水晶发绳。退出手时,有意无意地触碰他紧绷有力的大腿。
弋者文屏着的呼吸,在这一秒粗重起来,他捉住吉苑不安分的手。他的指节粗粝,她疼得皱了眉。
宿舍没有进人,走廊外也安静下来。代表着一种任其妄为的默契。
吉苑匀着气息忍受,偏了脸,她看到床帘是深蓝格子的,像海的颜色。为这个发现,她笑了笑。
弋者文彻底被激怒,松手钳住她的下颌,沉声叱:“我要你求我!”
“我说过了,”吉苑被迫看向他,红唇淡语,“我无悔做过的事。”
弋者文瞋目裂眦,虎口收劲,同时审视吉苑的表情。她再痛苦也是这副淡然,好像全无在意,他失控的情绪骤而冷静。
她一直是这样,骨子里的恶,没有任何轨迹可寻。
颌骨感觉要碎了,吉苑疼得轻轻地喘。她内衣很薄,躺着时裹不住型,随着呼吸晃动,没有束缚一般的天然。
弋者文放开吉苑,微直起腰。他跪伏在她身上,他的手很长,稍微一伸就从裙边摸到大腿,指尖勾挑安全裤的蕾丝边。
指甲边缘刮过肌肤,吉苑不由瑟缩了下。
弋者文冷笑,似是满意,指腹慢慢地滑落底裤。
“吉苑。”
他念着她的名字,低眼观摩她的反应,一点一点地撕毁平静的表象。
挎包被扔开,裙子上推,包裹着饱满胸脯的衣领早已失守。
他解开裤腰,收起了嘲讽或是恨,眼里翻滚着真切的毁灭欲,“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