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卸完进冷库的冻榴莲,老头买了冷饮发。
男工们打赤膊,围坐在半挂的车斗,享受片刻清凉。
弋者文跟随老头,走进岗亭。
岗亭里傻佬也在舔冰棍,坐在小木凳上,颇有礼貌地喊人,“老头,弋文。”
弋者文眼刀子一刮,傻佬痴痴对他笑。
老头转手给了傻佬一个爆栗,“怎么总记不住名字?”
傻佬呀呀地叫,躲弋者文背后。
老头不再理他,开始捣鼓桌面那台晒褪色的显示器。
弋者文揪出傻佬,傻佬缩肩贼眉那怂样,让他不由一笑,半哄道:“出去捡菠萝蜜。”
因为昨天的暴风雨,吹落不少菠萝蜜,没熟也不能吃,但对于傻佬来说是好大的乐趣。他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岗亭里安静了。
老头将监控画面退出,点开一个浏览器,“那,这样就可以搜索了。”
他让开位置,让弋者文坐电脑前。
“我去看看傻佬。”老头走了。
弋者文在键盘上敲钦州的拼音,他读书少,卷舌翘舌、前鼻后鼻分不清,好在输入法识别出来了。他又输入李明川三个字的拼音,查找删除查找,才能完整打出这个名字。
鼠标点击搜索。
跳出来同名的新闻,年龄对不上,所以都不是李明川。或许到新的家庭改名了,回想那对夫妇被拐孩子的姓名——林民川,他再次查找,只有一则仍在更新的寻亲启事。
弋者文没记上面的电话号码,他并不想打扰李明川新家庭的生活。又想起一个可能,将“李”姓改成那对夫妇的林姓,仍搜索不到有用的讯息。
于是退回到之前的寻亲启事,发表时间是6月21号,就在昨天,底下有行灰色小字,像是显示的地址。
弋者文拿笔记下:钦州市金港花园。
中午吃过饭,弋者文跟老头请假,要去客运中心买车票。
老头问:“要请多久?”
弋者文说:“两三天。”
老头应承,才发过工资,他叮嘱:“钱包守稳,下个月才出栏①。”
“嗯。”弋者文走出园区,去等公交。
吉苑足足睡了两天一夜,醒来时门锁在动。脑袋空白,她视线迟缓地从天花板,移到窗外。
阳光明媚,无风无雨。
“吉苑?”
门外传来张絮眉的喊声,吉苑下意识应。
门锁不动了,张絮眉说:“醒了就吃饭。”
“嗯。”
耳听着张絮眉下楼,开门,离开家。
肌肉关节酸胀僵硬,像许久没有活动过,吉苑坐起身,看到自己脏污的睡裙,以及裙尾的血迹。她掀开裙子,看到从内裤露出来的卫生巾,血干涸了。
记忆碎片重组,吉苑花了好一会才理清昏迷前的经过。她站起来伸展身体,发现难受减轻许多。
房间里飘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包括她自己也臭不可闻。
脱衣洗澡洗头,换床单被子,拖地,洒香水。可能吃药过量,月经早没了,不然不止换床单这么简单,床垫也要扔。
做完这些,吉苑捂住肚子躺床上,才感觉活过来了。胃痛是饿的,她下楼吃饭。
吃完顶着大太阳出门,在沙脊街上,热热的阳光让吉苑恍惚。她闭眼感受,和弋者文淋的那场雨变得鲜活起来。
再次到药店,药师乍一见吉苑,咦了声,但又不好认,毕竟那天吉苑挺狼狈的。
吉苑手指在柜台一路滑过去,要了一千多的药。
没见过买药阔气的,药师惊愕不已,问:“真的吗?”
“嗯,看家药。”吉苑说。
看家药就是备用的意思,药师只当她家人口多,才需买这么多药。分别打包,又送了不少创伤敷料和消毒棉签。
吉苑扫码付钱,两只手拎着两个药袋回去。
到卧室后,药通通倒进床头柜抽屉,药盒横竖不平,抽屉关不上。吉苑呆站了会,在床边坐下,开始拆药盒。
药盒塞满了垃圾桶,她又着手拆封药的铝箔纸,将药片胶囊都扣出来。红黄绿作一堆,凌乱好看。
吉苑随意拈了颗药含嘴里,尝出苦涩的味。
6月23日早。
老头肩揹毛巾,手握口盅去刷牙。
还很早,物流园内安静,屋脊上的麻雀跳上跳下,啁啾欢声。
刷牙到一半,老头看见弋者文快步走出大门。
无亲无挂,孑然一身,弋者文在这个信息关联的时代,活得像个异类。
漱口洗面,老头在绳子上晾毛巾,多注意了一眼公交车站。
弋者文立身在站牌下,等首班车。
老头站大门口,握个老式刀片推胡子。
公交到了,老头目送弋者文上车。
这个孤鬼般的青年,每次离开的背影,都有种形销的赴死感。
说不清是因何,但老头就有这种感觉。
到客运站候车,检票上车,钦州不远,两个多钟路程。
弋者文抵达时不到十点,在车站打车,他特意询问有无发票,以防司机欺生绕路。
到达金港花园,给钱下车,弋者文找了间直对小区大门的饭馆,进去点了碗粉,边吃边注意大门。
今天周二,李明川放学的话会经过这里。
弋者文吃饭速度快,吃完干坐着等。
店家眼见都一个钟过去了,询问能不能收碗,弋者文点头。
中午小区门口有学生出入,之中没有李明川。
之后弋者文一直不走,店家可能奇怪,时不时地飘去视线,弋者文只能再要一碗粉。
这回吃得慢多了,吃完后续了饮料,耐心地等。
不知不觉已到五点,下班和放学的人陆续涌进小区,弋者文走出饭馆,站到小区门岗边等。
七点天黑,小区住户开始饭后休闲活动,弋者文连那对夫妇的面都没见到。他接近出来散步的老人,询问了寻孩子夫妇的事。
老人唏嘘:“你也是上那个什么网看到的?林豪家那孩子现在还没找到呢,可怜哦。”
弋者文问:“那林豪夫妇还住这吗?”
老人说:“在的,住16幢3单元,你要是有孩子消息就往这找,找不到随便在小区告个人,他们都知道的。”
“那林家还有其他人吗?有没有十二岁的男孩?”
“就他们夫妻两个,小孩?他们家那被拐的孩子也十七岁了,哪来的十二岁男孩啰?”
弋者文不再问,老人以为他是来提供消息的,热心肠地说了很多。
“谢谢。”弋者文打断老人的滔滔不绝,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边。
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一个公园,草坪坐着很多纳凉的人,弋者文也在一角草地躺下。
所获知的讯息太少,没办法了解李明川的处境,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有点迷茫。
公园正对一条夜市,灯牌耀眼,弋者文不经意间看到网咖的牌子。他立即起来,穿过马路,进了网咖。
开机需要身份证,网管伸手要,弋者文慢半拍,反应过来才掏出身份证。
其实挺讽刺,爷爷在世时,央求养父给弋者文上户口,但养父敷衍了事,一直拖着。最终他的身份证是抓他的警察帮忙办的,用来进监狱。
说到底,他还不适应这个“证明”。
开的五十六号机,弋者文找到位置坐下,搜索林豪夫妇刊登的寻亲启事,然后问网管要笔,记在那张写了地址的纸上。
接下来无事可做了,弋者文看屏幕下角,还剩52分钟。
左边在打游戏,右边在听歌看视频,整个网吧保持在同一频率的吵闹。
弋者文随意点开电脑下载好的软件,戴上耳机。耳机里传出歌声,他调整坐姿,歪躺进软椅休息。
陌生的城市,因为始料未及的变化,“李明川”这三个字悬而未决在心头:
2018年5月9日,养父拒绝弋者文给爷爷上坟,那时“家”对于他的含义就真正消失了。他继续流浪,李明川似乎永无忧虑。
看似乐天,实则是认命,一个没有支撑的人,终走不远。他不知道李明川还甘愿过多久这样的生活,但他不希望李明川走他的结局。
老街每日人来人往,有一对夫妇在入口处的牌坊举横幅,对每一个行人说自己被拐的孩子,他的样貌特征年龄,以及籍贯语言。不厌其烦,不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中午捡食吃饱,弋者文回去听到那对夫妇的对话。他转脚藏到牌坊后面,继续偷听。
短短几句对话,让弋者文失眠了整夜。他其实可以用自己最后的价值,去做一棵树。
第二天找来李明川,弋者文让他看那对仍在拉横幅的夫妇,说:“他们做你的父母怎么样?”
李明川“啊”一声,弋者文这话很是奇怪。
“他们找走丢的孩子很久了,那孩子脸颊耳垂有痣,叫林民川。”
李明川摸摸自己的脸,他的耳朵脸颊也有痣,名字也像,“你要我冒充他们的孩子?可我是后天的生日,和横幅上的年龄日期都对不上,而且现在医院能查血缘的。”
弋者文说:“他们面善像好人,打算领养个孩子,为林民川积福。”
李明川一时消化不了,“你让我想想。”
“他们只停留四天,你好好考虑。”
李明川在社会厮混已久,也知衡量,答应后照弋者文说的,引起林豪夫妇的注意,逮着机会说自己凄惨的身世。林豪夫妇果真起了恻隐之心,让他跟他们回钦州的家。
那晚的老街连廊,李明川紧挨着弋者文睡,睡不实也叹气。
弋者文察觉到他的不安,开口问:“想什么?”
“感觉会不自由。”
“自由好,还是吃饱好?”
李明川咬咬牙,下决心,“吃饱好。”
弋者文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去了那里别放肆,你就当给人打工,低声下气讨好他们就行。有书读就认真读,做个拥有决定权的人。”
李明川点头,忐忑地问:“你会来看我吗?”
弋者文沉默几秒,才道:“会,明天让他们给你写张纸条,居住地址和身份证信息都要有。等我去拿。”
“我知道了。弋哥,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
弋者文低低地嗯了声,说:“5月14日。”
那是李明川的生日,也是他离开的日子。
歌循环了一遍又一遍,蓦然停了。
电脑屏幕显示续费提醒,弋者文看到歌名[够钟]。
下机到公园,长椅里度过一晚。
6月24日早。
弋者文在小区大门守到中午,依旧没有见到李明川和林豪夫妇。
他在旁边小店使用公共电话,拨打寻亲启事的号码,电话通了,那头开口就问是不是有林民川的消息。
弋者文说:“没有。”
“哦。”失望的声音。
弋者文直言:“李明川现在在哪?”
“啊?明川……你说谁?我不知道!”
电话突然挂断,再打过去就是忙音。
车行人往,弋者文站在大街上,天空滚着积雨云。
两年时间,可改变的太多了。
他想做的那棵树,不知是好好生长,还是已经枯萎。
终究是没有用。算了。
当天下午,又落起雨,弋者文买车票回北海。
从客运站直接打车到沙脊街,进了九斤的算命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