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清淡冷冽，熟悉的可怕。
是季颜。
宋南雪没想到她也在车上，愣了一下赶忙站起来。
其他人还在骂骂咧咧，但他已然充耳不闻，起身扶着立柱往车后面走。
他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季颜。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车，一手插兜一手拉环站在窗前。车窗没有关严实，风将她的长发吹到脸颊上，显得她消瘦几分。
季颜双目微垂，冷眼看着相隔不远处的宋南雪。
他正呆望着她。
公交车上跟小孩抢座位？
这都是些什么事。
这公交车开在乡下未铺水泥的路上，碾着碎石路，既颠簸又动荡。
前面又是一个碎石过去，车子猛然颠了一下。
季颜看见人群里的宋南雪身形一晃，直接跪倒下去。
“砰”的一声，是膝盖猛砸下去的声音。
一车的人，大家都能拉稳扶手，只有他摔倒了。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他刚才干的事太缺德，周围没人去扶他，反倒是有几声隐隐的讥笑传来。
季颜脑子骤然一蒙，径直挤过去拉住他的胳膊。
但宋南雪还是起不来，他今年内才重新学会走路，甚至几个月前还需要坐轮椅，突然这样摔下去对他的腿冲击巨大，能将他疼到麻木。
“宋南雪。”季颜用力拽紧他。
宋南雪疼得快要窒息，头晕目眩，混乱中一把抓住了扶手，用尽全力才慢慢站起来。
但即使站起来了也自然站不稳，宋南雪没有办法，只能向季颜靠过去。
意外的是季颜并没有推开他，反倒任由他靠着。
“你小心点。”季颜说。
宋南雪左手拉着扶手不敢松懈，但或许是刚才摔得太疼，他控制不住的躬起身体，右手支在膝盖上。
他今天早上还在医院输液。
季颜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胳膊，冷声说：“下个站下车。”
“不用，没事。”宋南雪的声音又沙哑起来，尽管竭力掩盖，依然止不住那显而易见的颤抖。
“是么？”
季颜话音刚落，宋南雪左手忽然一松，又栽倒下去。
季颜再次把他拉起来，眉头皱得更深，左右看了看，只能大声说：“师傅你好，麻烦停一下车！”
宋南雪跟个假人一样被她拽着胳膊，摇摇晃晃靠在她身上，已经没多余的力气说话，听着她这样喊，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停什么车！你以为这是出租车啊？”司机说。
“我有事！”
“我管你有没有事呢！”
“我说停车！”季颜又喊。
“没到站，停什么停！”
一通大喊后季颜脑袋有些缺氧，转过头缓了缓，调整呼吸，沉下一口气说：“那么人要是死在你车上了，我可管不着。”
因为她刚才和司机说话，周遭的交谈声都停止住了，现在这句话季颜不必大声说出，司机也能听见。
幽幽森森的语气，听着还有些瘆人。
车子开出去几米忽然刹住，车里的人被狠狠晃了一下，一时间怨声载道。
“嘎吱”一声，破旧的车门忽然弹开。
季颜谁也没看，拉着宋南雪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给他带下了车。
车子的门很快合上，一溜烟跑了。
那公交车破的厉害，车里没有空调，窗户也半开着，大家透过窗户都看见了宋南雪下车后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公交车扬长而去，这荒山野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是村子和镇子中间的一片山区，平常除了偶尔路过的车辆不会有人来，也没有任何住户和商铺。
“起来。”季颜垂眸看着宋南雪，托住他的上半身让他坐了起来。
宋南雪倚着一块石头，屈腿埋着头。
“你不好好待在医院，谁让你出来的。”季颜站在一旁两手抱在胸前，冷冷看着他。
宋南雪没说话，疼得发抖。
“急着回来干什么。”
“你不适合待在这儿。”
“趁早回去。”
季颜接连说了几句宋南雪都没有回应，也懒得再说了，左右看了看，准备去想点能回村里的办法。
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宋南雪咬牙切齿的说：“你要走了？”
“我去看有没有——”季颜说着，随意回头瞥了他一眼，却突然发现他眼眶竟莫名泛着红。
宋南雪这人倔得厉害，抗疼能力也强，这么些年季颜从没见他哭过。
以他从前的经历来看，他要是个爱哭的人，眼睛都该哭瞎了。
他昨晚没有睡好，眼里有红血丝，下眼睑也红红的，一身脏兮兮，微微仰头看着季颜。
季颜慢慢眯起眼睛，转过身来静静看向他。她倒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是看到宋南雪这副样子，谁能忍住不欺负他？
和在其他地方不同，这次要是任由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他十有八九活不过今晚。他大概也是想到这一点了。
“你求我。”季颜说。
“什么？”宋南雪的脑袋稍稍歪一点，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季颜，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冒出来。
“求我。”
“呵呵。”宋南雪竭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叫什么？死到临头还嘴硬。
季颜笑了一下，“你求求我，我心情好说不定能带你一起回去。”
“别带我回去了。”宋南雪突然伸手一擦脸上的泪水，撑住旁边的大石头咬牙站起来。
他一条腿无法弯曲，只能硬生生杵在地上，转身向镇子的方向走。
这地方没什么扶的，路又不平，宋南雪走出两步就扑通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季颜站在原地没动。
“我去镇上。”宋南雪说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一点蹭着地慢慢走。
他那身衣服本就满布泥泞，现在更是脏得不像样，黑黄的尘土粘在在浅灰色大衣上，甚至连他的头发上都挂了灰。
谁能想到曾经那宋家小公子宋南雪能有这落魄样子？
眼见着宋南雪没走几步又摔下去，季颜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了，迈着步子走到他身后。
“还要逞强？”
宋南雪趴跪在地上，脑袋也埋了下去，因为用力呼吸，身体大幅度起伏着。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宋南雪两只手都摔破了皮，血在白净的手背上淌，他握着拳头，“你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嗯，是的。”季颜微仰下巴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样，季颜总是想笑。
他趴在地上缩成了一团，那股招人恨的可恶劲儿磨去不少，倒像小孩子捉迷藏做游戏时的样子。
“我还真以为，你没有那么的恨我。”
宋南雪两手撑在地上，又支起身体，努力站了起来，背对着季颜。
季颜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低哼一声。
“你恶事做尽，毁了我们的一切，居然还妄想我不恨你。我怎么恨你都是你罪有应得。”
这次宋南雪没再说话，一手搭在石头上，往前走了一步，又轰然倒在地上。
季颜低头看过去，看见有一丝血从他的手臂流到他的手背。
“起来。你应该知道苦肉计对我没用了。”
季颜的话像纸飞机飞向空中，一去无回，没人回应。空荡荡的山谷间只有她的声音，竟还有些尴尬。
“起来！”季颜伸腿踢了他一下。
宋南雪仍然没反应。
似乎又晕倒了。
脑子不好使的混账东西，不怕死又闲不住，很会给她找麻烦。这荒郊野岭的，除非再路过什么车辆，否则她怎么把他弄走？
得亏是旁边没铲子，否则她就地挖个坟给他埋了！
季颜的怒火燃了起来，俯身抓住宋南雪的胳膊，一用力，给他翻了个面。
这一看，季颜却忽然呆住。
宋南雪对他自己是真的狠，不单是一身衣服沾满黄泥，连他那引以为豪的脸蛋都摔花了。
地上锋利的石子给他颧骨处狠狠划了一道口子，下半张脸都糊了血。
“宋南雪！”季颜用力拍拍他。
索性他还没彻底晕过去，季颜几下就把他拍醒了。
“咳，咳咳。”
宋南雪躺在地上皱眉咳嗽，睫毛抖了两下，终于睁开眼睛。
“你别乱来，我这就给宋叔打电话把你带回去。”季颜说。
正要伸手去拿手机，季颜的手腕忽然被宋南雪抓住。他手上有很多泥，还混入不少的血，摸在季颜手上黏糊糊的。
宋南雪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她摇头。
“你来这里当什么老师？你觉得你配当老师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那些孩子们能跟着你学吗？”
季颜怒骂着他，低头看见他裤子上两团膝盖上积了很多灰。
季颜没想太多，用力扯开他的裤子看了一眼——
血肉模糊。
虽然不知道宋南雪是怎么做到这样对他自己，但他刚才那几下摔得是真狠，没把他自己当人看，摔成这样倒也不奇怪。
“不用你赶，我自己回去。”宋南雪说。
“你自己回去？”
“走回去。”
季颜深吸一口气，憋着那股想一拳打死他的冲动，起身走到路边。
这时候宋南雪也没力气再问问题了，看她两手叉在腰上，站在路边左看右看。
季颜没报太大希望会有车来，只是想离他远点好好想想回去的办法。
但或许是因为季颜这人还不错，幸运女神终于眷顾她一次，在路边没站多久就听见“咚咚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能发出这样声音的车一定不会太小，可能是货车，还可能是卡车，总之无论哪一个都能把宋南雪打包带走。
季颜伸出手，努力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