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发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
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立刻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发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立刻放人,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发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准绳,速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发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发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