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雄作和志穗前来接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优希做好回家的准备来到食堂的时候,看见父母正在跟护士们打招呼。父母的情绪比优希刚住院时好多了。
“工作成绩又上去了。”雄作在优希对面坐下,高兴地说,“总经理常来电话表扬我,照这样干下去,我们营业所还要重新取得西日本的第一名。现在就等咱们优希出院了。”
“是啊,怎么样?”志穗询问着优希的近况,态度比以往亲切得多。
在食堂里谈了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护士来叫雄作和志穗去见医生。
雄作笑着站起来对优希说:“谈你出院的事。”
“真的没问题了吧?”志穗有些不放心地又叮问了优希一句,也站起来跟着护士走了。
优希坐在食堂里等了一会儿,就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走出食堂,朝诊疗室走去。进去当然不合适,于是就在门外转来转去,等着父母出来。这时,门开了,土桥从里边走出来。
看见优希,土桥吃了一惊,但马上眯起眼睛说:“你父母正在跟主任谈你出院的事呢。”
优希被土桥看见自己在诊疗室门前转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下该跟你分别了。”土桥的声音里含着感情。
优希抬起头来。土桥隔着游戏室的玻璃门看见里边没有人,推开门,扭头对优希说:“今年夏天,我也要离开这个医院了。”说完走了进去。
优希不知不觉地跟着土桥进了游戏室。游戏室里铺着绿色的地毯,墙壁粘着泡沫塑料,孩子们打闹的时候即使撞在墙上也不会受伤。孩子们在游戏室里画画儿、玩儿橡皮泥、演木偶剧,据说这些活动都有利于治疗。游戏室的一角摆着两个一米见方的敞口的浅箱子,箱底铺着白色的沙子,叫“箱庭”,孩子们在里边玩儿过家家,据说也有利于治疗。
这些游戏优希也都参加,但由于心里没有高兴的事,从来没有投入地做过。当她把小房子的模型摆到“箱庭”里的时候,总觉得内心的感情就要表现出来,于是慌忙关上感情的闸门,随便摆摆就算了事,甚至扔下模型溜走。
土桥把手伸进“箱庭”,轻轻地翻弄着里边的沙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到国外去学习了。”
优希看着土桥的后背问:“那,您不去爬神山了?”
“嗯,大概去不了了。”土桥回头看着优希,脸上显出迷惑的表情,“真的……你觉得现在就出院好吗?”
优希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土桥的笑容显得有些焦躁:“想出院,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敞开心扉。出院,是你真正的愿望吗?”
话说得诚恳而亲切,就像多年的友人。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放松警戒。
土桥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是想追问你,我能力太差……我觉得你在接受心理辅导和检查的时候,只说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这样出院,我实在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实愿望……我有点儿担心。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医院工作呢,不管怎么说也能帮你一把,可是,连日本都不在了……我放心不下。”
土桥扭过头去看着“箱庭”,手上的沙子从指缝间渐渐滑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你觉得心里的烦恼跟我说了也没用。其实呢,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得多。心里的烦恼变成语言从嘴里吐出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把烦恼留在心里,小烦恼会慢慢变大,不知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受不了,甚至无法冷静地对付……但是,如果能跟一个人把心里话从嘴里说出来呢,就能跟他一起客观地看待那个烦恼,找到最现实的处理办法……”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着期望。
优希感到不安。那眼神好像要来敲开她的心扉,让她暴露心中的秘密。
优希避开土桥的目光,冒出一句:“烦恼……我没什么烦恼。”
优希想立刻走开,可双脚不听使唤,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说出来吧,也许真的会轻松起来,也许真的能得到拯救呢……”
但是,优希马上从那个声音的诱惑中摆脱出来,不行!说出来只能使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说出来只能是被人轻蔑,被人看成肮脏的东西……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土桥有些灰心地说。
优希涌到喉咙的话失去了冲力,退了回去。土桥打住话头,突然难为情地笑了笑,拍打着手上的沙子说:“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反对你出院。你出院以后,像以前那样好好生活,是我们当医生的最大愿望。”说完就从优希身边走了过去。打开游戏室的门的时候,土桥回过头来,用催促的口气对优希说,“到食堂去等着吧,你父母很快就要出来了。”
优希低下头,看着土桥脚下的地板问道:“谁都有一个那样的人吗?”
“什么?”
“可以跟他说心里话的人……”
“你是指我吗?有啊。”
“谁?”
土桥想了想说:“啊,我老婆吧。”
“您跟她什么都说吗?不装假,不隐瞒,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事,您都跟她说吗?”
“当然不是什么都说……有了烦恼的时候,一般都跟她说。”
优希抬起头来:“什么烦恼?”
“嗯……各种各样的烦恼。”
“如果您太太说不想听您说那种难以叫人理解的烦恼,您怎么办呢?”
土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那……那就不说呗。”
“您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没有过。”
“结婚以前,您跟谁说呢?”
“……跟朋友吧。”
“跟朋友什么都能说吗?”
“啊,什么都能说。”
优希盯着土桥:“骗人!”
“不是骗人……”
优希向土桥跨出一步:“难道您不觉得把那种让人听了感到残酷的烦恼说出来是罪过吗?如果对方质问您,为什么把这种话说给我听?您怎么办?”
土桥含糊了:“这……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不是白说嘛!”优希生气了,“那您就不必那么轻松地说让我找人说什么心里话!”说完推开土桥,走出游戏室。
土桥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关于这个问题,再谈谈好吗?”
优希甩开他的手:“不管把多么残酷的事说出来,您都觉得别人能接受吗?”
“当然,人跟人不一样,可是……”
“要是不管听了多么残酷的事都能接受,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感觉!要不就是只用耳朵听听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如果真的能跟当事人一样用心接受下来,肯定受不了。现实中就有这么残酷的事!”
土桥暖昧地点点头:“这我不敢否认。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用心去体会对方的烦恼,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谈到现在,优希觉得土桥总算说了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烦恼都能用跟我同样的心情接受下来的话,我也许会把保守到现在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可是,他肯定不能为我做什么,到那时,我可能会粗暴地指责他,无情地伤害他的……”
“的确,找到一个跟自己用同样的心情接受烦恼的朋友,是非常之难的。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听你倾诉心中的烦恼,单单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啊。比如,跟我们医生谈谈,我们都是在相当程度上受过训练的。要是你觉得方便的话,下次的心理辅导时间谈谈好吗?”
优希对土桥的话已经不感兴趣:“我可不愿意让人把我的烦恼当笑话听!”扔下这句话,优希扭头回食堂去了。
优希跟父母到达柳井港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了。
在车上,在船上,雄作高兴地说着:“原来还对这个医院半信半疑呢,没想到还真把咱们优希的病给治好了!暑假,全家一起到东京旅游去!”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
志穗还是有些不放心:“星期一开始进行出院前的疗程,别松劲儿,好好按医生的要求去做!”虽然这样叮嘱着,脸上的表情却一扫往日的灰暗。植根于美好希望的欢快心情,从内心深处表露出来。
跟往常一样,他们先去姥姥家接弟弟聪志。志穗已经把优希就要出院的事告诉了娘家。姥姥和舅妈迎出来,左说右劝,非让优希到家里坐坐不可。
优希观察了一下雄作的表情。优希知道雄作在姥姥家有自卑感,她不想刺伤父亲的自尊心。可是,今天的雄作跟往日不同,优希就要出院的喜悦使他忘了跟岳母家的自卑情结。他高高兴兴地对优希说:“要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去坐坐吧。”
为了在爬灵峰的问题上得到父母的支持,优希很痛快地答应道:“好吧,到姥姥家去坐一会儿。”说完就笑着从车上下来奔向姥姥。
在姥姥家喝着红茶、吃着甜点心,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舅舅也开完会回来了。优希一家又被留下吃晚饭。从附近的寿司店叫了外卖,两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寿司来。吃饭的时候,姥姥和舅妈不只一次对优希说:“说是哮喘病,你们看,一声都没咳嗽。”
优希虽然知道这是高兴的话,但每当她们说起,优希都感到心慌意乱,也只好故作高兴地说:“我已经好了,都该出院了。”
志穗、雄作和别的大人们,听了优希的话都开心地笑了。志穗一到娘家,平时那严厉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显得活泼可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天,大家谈了许多优希不知道的姥姥家的往事。人们连说带比划,逗得优希也不禁笑出声来。
舅舅是个性格外向而又粗心的人,他也不管雄作还要开车,抓着啤酒瓶子,劝了一杯又一杯。雄作一旦谢绝,他就哈哈大笑着说:“还没变,还是那个小里小气的男子汉!”
姥姥和舅妈只好苦笑。志穗什么都不说,收拾起杯子盘子就到厨房去了。雄作笑了笑,低头不语。
聪志受到两个家庭相聚的热闹气氛的感染,又叫又闹,格外高兴。优希按住到处乱跑的聪志,给他擦去流出来的鼻涕,往他嘴里塞好吃的东西。聪志的鼻子不通气,呼哧呼哧地响,平时爱吃的东西他也说不想吃,优希觉得好为难。
旁人看上去优希真是个好姐姐,其实优希是拿弟弟当做自己的挡箭牌,逃避大家问她医院的事。一想到自己是在利用弟弟,优希就觉得心里难过,于是对弟弟照顾得更周到了。
“啊,这下我就放心了,优希还是以前的优希!”吃完晚饭,姥姥高兴地说,说完看看雄作又看看志穗,嘱咐道,“除了父母,孩子是第一位的,要善待她。”
舅舅拿起一大瓶酒塞给雄作,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下次再来喝!”
10点多,优希一家总算从姥姥家出来了。回家的路上,聪志唱着小学校里流行的动画片主题歌,模仿着动画片里主人公的动作,使车里沉闷的空气活跃了许多。
到家时,聪志已经疲倦得沉沉入睡了,雄作把他抱进家里,放在床上安排他睡了。优希把脏衣服拿出来,打算洗衣服。
志穗说:“太晚了,我给你洗吧,你快去洗澡睡觉!”
优希把头一摇:“我要自己洗嘛!”说着把脏衣服放进了洗衣机。
回到自己的房间,优希把第二天换洗的衣服、准备登山穿的衣服都找出来,才去洗了澡,换上了睡衣。什么时候跟父母商量爬灵峰的事呢?优希犹豫了一阵,决定明天早上再说。正要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雄作把她叫住了:“优希,过来一下。”
雄作和志穗已经坐在饭桌两边等着优希了,雄作面前摆着一杯加水威士忌,志穗面前摆着一杯水。优希见状坐在了跟两个人说话都方便的地方。
“你想爬山?”雄作先发话了。
优希吃了一惊,但马上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是。”
“那山可够高的。”雄作说。
优希站起来说:“高是高,可是登山的路修得很好,每年春天和夏天,决定出院的好多孩子都去爬。”
“听说决定出院的孩子也是提出申请的才去爬。而且医生说了,要经过院方的允许,还要经过家长同意。”
“我已经被允许去爬山了,没听医生说吗?”
“没有家长一起去,是不行的。”
“所以……”优希想央求父母同意她去爬灵峰。
“我反对!”志穗打断了她的话,表情生硬地看着优希,“登山的路修得再好,也是将近两千米高的山,危险不用说,也没那个体力呀。你我都爬不上去。”
雄作淡淡一笑:“我也没有那个自信。”
优希真后悔没有把地图带回来:“人家朝圣的人说了,求神拜佛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爬得上去。不需要什么体力的,就跟郊游似的。而且十分之七的路是坐车,实际爬的路只有十分之三,很近的一段路。”
“听医生说过了。”雄作把医院印的一份材料在桌子上铺开来。
可能是医生给他的。标题是“双海儿童医院第八病房出院登山纪念”,标题下面是解说图,画着高山、峡谷、森林,登山路、景点、标高也都清清楚楚。明朗的自然景观旁边,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正在向读者招手。
雄作看着那幅图画说:“医院组织爬山,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有一个地方是垂直的悬崖,得攀着铁链才能爬上去,但医生说不走那条路,要沿着慢坡迂回登顶。”
“就是嘛,所以说谁都爬得上去嘛。”优希说。
“为什么那么想去爬山呢?”志穗把优希堵了回去,“你以前也不是那么喜欢爬山啊。医生也说了,即便是安全的路线,爬起来也是非常吃力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爬山!”
优希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词语:“您听说过登山疗法吧?山上的风景、空气,给人感觉特别好。爬上山顶以后,更是爽快极了。”
“登山疗法指的是爬医院后面那座山,这次要爬的山,比那座山可高多了。”
“所以,感觉一定会更好。身体内部的坏东西,跟着汗一起排出来……再吸进山顶上的新鲜空气,说不定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呢。”优希认为,如果在这里说服不了父母,医院里这些日子就白忍了,她向父母靠得更近,“想治好我的病不是吗?想让我恢复健康不是吗?为了这个目的,让我去爬神山吧!”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先坐下。”雄作劝解道。
优希垂下眼皮,乖乖地坐下,但在爬山的问题上还是不让步:“求求你们了,从此以后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敢发誓……”
优希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优希对撒谎的自己,对逼着她撒谎的父母,感到气愤。
可是,为了拯救自己,除了爬神山以外,优希还没找到别的办法。明神山的森林,是那样亲切地接纳了她;清爽的空气,是那样温柔地围裹着她。如果爬上神仙显灵的灵峰,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得到新生呢……
“真的敢发誓吗?”雄作问。
优希点头。
“真的能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吗?”
优希又点了点头。
雄作看着志穗说:“再考虑考虑,怎么样?”
志穗把脖子一横:“我反对。”
“为什么?”优希又提高了声音。
“我觉得有危险。”志穗回答说。
优希厌烦地说:“行了吧您!我不是说了嘛,连老爷爷老奶奶都去爬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优希,我觉得你有危险。”
优希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什么意思?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可是……”志穗看着桌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自己的意思,一句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最近优希,挺危险的……说想爬山,也不正常,所以,我觉得危险。就这样去爬山,我总觉得,要出事……”
优希用双手敲着桌子:“讨厌!为什么阻拦我?”说完站起来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等等!”雄作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扭头指责志穗,“你也是,尽是些含糊其词的理由,不耐心地听孩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孩子也许有很多想法。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直接地说过自己想干什么?”
“所以,我觉得反常,更觉得危险。”志穗话虽这样说,自己也感到理由不充分。
“我问你,你希望优希怎么样?你难道愿意让她整天闷闷不乐的?”
志穗不语。
“优希对自己的状态最清楚,她想改变这种不好的状态,才说想去爬山的。而且她也发誓做一个好孩子。要是没有明确的理由,光说反对怎么行呢?”
优希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但她忍着没叫出来。志穗低着头,不说话了。
雄作总算松开了紧抓着优希的手:“总之,优希的愿望我知道了。但是呢,还要看具体情况,爸爸妈妈还要再商量商量。你先睡吧。放心吧,我们尽量考虑同意你去爬山,怎么样?”
“……谢谢爸爸。”优希不由得说了一句感谢的话。不只是雄作,志穗也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去睡觉了。”优希躲开父母的目光,上楼去了。
“去睡吧。”背后传来雄作和志穗的声音。
优希回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又搬到聪志的房间里去了。临时出院回家的日子,优希一直跟聪志在一起睡。开始是聪志要求跟姐姐一起睡,现在优希也觉得这样睡能使自己安心了。
躺到聪志床上,优希从背后抱着弟弟躺下了。不知什么原因,优希觉得床上比平时暖和得多。是因为跟父母商量爬灵峰的事兴奋的吗?是因为有可能去爬灵峰感到安慰,体温上升了吗……
优希觉得自己更喜欢弟弟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弟弟那柔软的头发,渐渐睡去。
一阵奇妙的声音把优希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窗外,天色微明,奇妙的声音还在响。是谁家的狗在跑,还是人在喘气?莫非同病室的“蝮蛇”起来练俯卧撑了?不对,这不是在医院,是在家里,在弟弟的房间里啊。优希坐了起来。
喘息声是聪志发出来的,只见他双眼紧闭,半张着嘴,薄弱的小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好像是被噩梦魇困住了。
“聪志……聪志……”优希摇着弟弟的肩膀叫着。可是,聪志没有醒来的意思。忽然,优希觉得弟弟的身体很热,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好烫手!
优希急忙跑到一楼把父母叫醒,然后又飞奔上楼,用湿毛巾给聪志做冷敷。
聪志高烧39度多,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重感冒,由于高烧引起了呕吐,需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办完各种手续已经是中午12点,赶不上优希预定回医院的那趟船了。
优希不想从弟弟身边走开,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谴责自己。昨天晚上弟弟就不太正常,平时爱吃的东西也不吃,鼻涕也多,身上热乎乎的,早应该注意到的。如果聪志身体状况好的话,听说姐姐要出院,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会比平时更欢实的。想到这里,优希心里针扎般疼痛。优希坐在聪志的病床边,心想就是在弟弟身边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经偏西了。
“太晚了,医院方面该着急了,爸爸今天还得赶回来,优希快走吧!”雄作催促道。
“可是,聪志呢……”优希离不开正在生病的弟弟。
“有妈妈呢。”雄作说。
优希看了志穗一眼。志穗一边给聪志擦汗一边说:“已经不要紧了。”
优希坐上雄作的车,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身上的牛仔裤和长袖T恤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地跟着雄作出发了。
离开柳井港的时间是下午5点,到达四国的三津滨港,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在港口,雄作给医院打了个电话。雄作听到电话那边志穗的声音,高兴地对坐在后边的优希说:“聪志退烧了。”随后又跟志穗说了几句话就把手提电话关了,“还真是重感冒。药见效了。聪志说肚子饿了,现在正喝粥呢。”
听到这话优希终于松了一口气。
雄作也微笑着:“妈妈让你放心。聪志饿了,我们也该吃点儿东西了。”
可是,经过港口附近的餐馆儿时,雄作并没有停车。“双海儿童医院附近没有餐馆儿,爸爸大概是想在松山市内吃饭吧。”优希想。
“聪志真的没事了吗?”优希又想起了弟弟的事。
雄作没答话。优希觉得奇怪,向父亲的侧脸看了一眼。雄作的表情紧张得可怕,嘴唇好像冻结了。也许是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父亲的脸色像淤了血似的黑紫黑紫的。
优希叹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脸来,把身子深深地沉入了座位里。她想沉得更深,永远不再浮起来。闭上眼更觉得恐怖可怕,优希拼命地睁着眼睛。
“他妈的,耍我!”雄作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忧郁,“那些王八蛋,耍我。都是他们祖宗的遗风,自己觉得自己了不起!”
优希知道雄作是在骂姥姥家的人。
“父亲大概是不再担心聪志的病,才想起发牢骚来了吧。”优希想。
“酒后开车,被警察抓住了谁倒霉?我这儿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还是我老婆呢,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哼!”雄作说完怒气冲冲地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
优希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雄作提高车速,超了好几辆车。优希觉得父亲的车好几次差点儿撞上别人的车。好在碰上了红灯,车停了。
“只有优希站在爸爸这一边。”雄作看着前方说。
优希没搭茬儿。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爬山的事,爸爸帮你使劲儿。”雄作的声音还是那么和气,但听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酒醉以后在纠缠女人,“优希的愿望嘛,一定让你实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硬说绝对不行,这么反对下去,优希爬山的事不就吹了嘛。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表态了,她要是再反对的话,揍她!为了咱们优希,揍了她也是白揍!怎么样?昨天晚上爸爸表现不错吧?”
优希没有回答,但感到父亲在盯着自己时,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是吧,表现不错吧?为优希而战嘛!”
优希听见了方向指示灯闪动的哒哒声,紧接着感到汽车拐弯了。优希尽量睁大眼睛,确认着车外的情况。眼前是一座高层建筑,汽车直接驶入了那座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雄作说:“这家饭店里的菜很好吃,在这儿吃吧。这两天我还真有点儿累了。你也累得够呛吧?”
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雄作笑了:“肯定累得够呛。你身上的汗味儿我都闻见了。就这样回医院,还不让别人笑话你!先订个房间,冲个澡。饭嘛,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来。”
车停了。优希抬起左手,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干什么呢?别咬了!”雄作回头给了优希一个大嘴巴。
优希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