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原地未动,目送笙一郎出了酒馆,奈绪子一直把笙一郎送到街上。笙一郎带来的问题,梁平也不知道怎么对付。
爱媛县有小儿科的医院不少,可是像双海儿童医院这样的综合性儿童医院,听说到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值得从山口县特意渡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就医的医院,恐怕也只有这一个。这太容易调查了。不过,就算聪志找到了双海儿童医院,以患者的弟弟的名义看病历,院方也不一定允许,而且,十七八年前的病历是不是还保存着,也很难说。
聪志父亲的死亡事件,已经作为事故解决了,警察基本上等于没追查。虽然警察也问过梁平和笙一郎,问了一次也就没再问。打那以后谁也没提过山上的事。报纸上也用一个小角报道了那次事故。当时梁平特地把报纸找来看过,除了出事经过以外,没提到一个疑点。
“那就随聪志的便,行吗?”笙一郎问。
“只好这样了。”梁平说。阻止聪志行动会显得很不自然,弄不好反而被怀疑。
其实,笙一郎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聪志,而是优希。关于聪志要调查过去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优希……
不知道为什么,笙一郎担心奈绪子听见,提到优希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梁平也没敢说出优希的名字,只说应该告诉,告诉吧……
笙一郎说:“那么,三个人再见一面?”梁平没明白笙一郎是什么意思。笙一郎告诉她一下不就完了嘛,有必要三个人都特意抽出同一时间见面吗?
但是,笙一郎坚持三人见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梁平你一个人去好了。”
梁平急了,心说笙一郎这是客套呢还是怎么回事呢,真弄不明白。不过,笙一郎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梁平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句话是:“我,没有资格。”
突然,瓷器摔碎的声音把梁平从沉思中惊醒了,抬头一看,奈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在柜台里收拾餐具,大概是摔了个盘子。奈绪子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盘子的碎片。
梁平喝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了靠近奈绪子的柜台边上。一般不等梁平喝完,奈绪子就给他续上了,可是今天呢,明知道梁平等着她给倒酒,还在那里继续捡碎片。
“嗨……”梁平叫了一声。隔着柜台,梁平看见奈绪子脑后的头发在颤抖。
“拿朋友当幌子,”奈绪子停下手上的活儿,“你一个人就不能来啦?”虽然不是谴责,但在文静中透着悲伤。
梁平没话说了。奈绪子又开始捡碎片了。她把碎片处理掉,洗了洗手,头也不抬地问:“你们来这儿说什么?”这回是谴责的口气,“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拿你的老朋友当幌子!”
梁平感到无地自容。他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酒杯是空的。
“酒。”小声扔出一个字来。奈绪子没动,梁平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奈绪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冰箱那边,拿出一小瓶冷酒,走过来放在梁平面前:“18年前就认识了,我可真羡慕你啊!”梁平没抬头,也没做声。
奈绪子从梁平面前走开,继续说:“那个时候的你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要是那个时候能见到你……”
梁平差点儿大叫起来,他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提起18年前的事。可是,他使劲儿闭着嘴,自己给自己倒酒,没叫出声来。
奈绪子站在水池前,但并没有拧开水龙头:“刚才那位先生说了,你从那以后,谈得上是朋友的人,可以说没有。你认识了我,错了吗?我不如优希吗?”
梁平手中的杯子滑落到膝盖上,酒把裤子弄湿了一大片:“那家伙……连这个都说啦?”
“常跟优希见面吗?”奈绪子的声音很平淡。
“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梁平气得攥紧了拳头。
“经常见面呢。”
“胡说八道,就那么一次,那次……”说到这里,梁平忽然醒悟到了什么。
刚才,笙一郎在提到优希时,尽量不说名字。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跟奈绪子的关系,但他不会跟奈绪子说优希的事。
梁平屏住气,盯着奈绪子的侧脸:“……是你那么说的?”
奈绪子的脸扭曲了,一种厌恶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是你自己说梦话的时候说的……你在梦里经常叫她的名字……”
“你胡说……”梁平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我总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那么想着她,到她那儿去不就得了嘛,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可是,你叫她的名字的时候都是在梦中,我又想,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奈绪子声音沙哑,强作笑脸,“可是,她还活得好好的。18年前的她……我不是对手啊。”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梁平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
对梁平来说,优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梁平自己也还没想过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现,好像也无法用语言来表现。
奈绪子拧开水龙头,一边洗着什么一边问:“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奈绪子的声音很低,但在梁平听来却近乎于惨叫,“为什么不到优希那儿去呢?”梁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她。
正如伊岛所说,自己生活在虚无里。对优希也好,对奈绪子也好,都不真实。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甚至爱情这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在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己都不知道。
梁平在奈绪子面前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奈绪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梁平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梁平跟奈绪子一直是这样。俩人的关系总是无法进入正常轨道。关系密切了,需要投入真感情的时候,梁平就会感到痛苦。于是,发火,找碴吵架,焦躁不安,终至关系破裂。似乎梁平只会这种变态地交往。
跟奈绪子的关系也许从此就结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她怀上了孩子。如果她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就等于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那样的话,自己跟抛弃了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什么两样。自己一直痛恨自己的父母抛弃了自己,最后自己还是做了跟父母一样的人。
梁平推开院门就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去了。由于走得慌乱,把开着紫红色花的朱鹭草踩得乱七八糟。拉开店门,梁平朝柜台里的奈绪子大声喊道:“决饶不了你!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我决饶不了你!”声音里充满了恐怖。干脆把她连同世间的一切全都消灭掉,包括自己。
梅雨季节还没过去。关东地区从6月底以来一直热得出奇。7月3号,星期四,从早晨开始就热得跟三伏天似的。梁平穿着灰色的夏装,离开自己住的公寓来到了县警察本部。办公室里没有什么工作,他无聊地眺望着窗外。
横跨横滨港的港湾大桥尽收眼底。闪光的地方是大桥的栏杆呢,还是奔驰的汽车呢?
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紧张吗?”
是伊岛。因为天热,衬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领带也系得松松垮垮的。全组处于待命状态,即便发生了需要设置搜查本部的案件,梁平和伊岛今天也不出动。
“不要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伊岛说,他在梁平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对方使用的都是挑衅性语言,故意激你的火。你要冷静,说话注意跟我的证词吻合就行。”
“您不是后说吗?”梁平问。
“改成我先说了。我替你打头阵。”
梁平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说:“又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
“所以,对方辩护律师盘问你时,千万不要冲动,说话一定要注意。”伊岛靠近梁平,小声说,“那时候你那样干也不是没有道理,看见那么小的孩子被伤害,谁都会义愤填膺。虽然你做得有点儿过分,但毕竟没有扣动扳机嘛。好了,你就说你只不过是在紧急情况下做了必要的应对,把证词说清楚就行了。”
如果梁平的证词跟伊岛有出入,不仅会使县警察本部的名誉受到损害,而且还会牵连到伊岛。也许这就是上边和法院把他和伊岛作证的顺序颠倒了的原因吧。
伊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提高声音说:“那个案子,还是进了迷宫了。”梁平马上就领会了伊岛指的是哪个案子。
多摩川发现的那具女尸,除了判明了身份以外,既没有目击者也无法确定作案现场,都一个月了,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案子进了迷宫的风言风语早就在搜查一课传开了,所以伊岛毫不在乎地大声谈论起来。
“我去见代理课长时顺便问了问那个案子。他嘟嘟囔囔地发了半天牢骚,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没戏了。那个案子,换上咱们也破不了。酒吧的女掌柜,在河里泡了那么多天,再加上被扔进河里以后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雨。怀疑了好几个她那个酒吧的老主顾,都白费时间了。我看是偶然犯罪。”
伊岛在办公桌上竖起两支笔来,一个比作酒吧的女掌柜,一个比作罪犯:“这个女掌柜呢,凌晨三四点在河边走,偶然碰上了罪犯。罪犯呢,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想强奸,反正是袭击了她。先把她打昏,再把她掐死,最后怕事情败露,把她扔进了河里。也就是这么个过程吧。如果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去办哪,除了等着罪犯自首的奇迹出现,别无良策。高田中队算是倒了大霉了。”伊岛却一点儿倒霉的神色都没有,一边揉着脖子一边高谈阔论。
中午刚过,为了出庭作证,梁平和伊岛离开办公室,来到离县警察本部大楼只有400米的地方法院。法院前面的棕榈树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挺拔。
走进法院时法庭还在午休,梁平他们跟公判检察官见了面,确认了伊岛先出庭梁平后出庭的事。搜查本部方面的专任检察官也来旁听,看见梁平,深深地点了点头。
梁平和伊岛都是检察院方面的证人。辩护方所强调的是被告人在被捕时警察有违法行为,如果只有这么一条,被告方将是非常被动的。被告的辩护律师只不过是一个热心人权问题的人,法院指定的律师跟被告连意见都没有充分地交换过。所以说,律师们关心的只是检举警察的办法以及代用监狱存在的问题等等,完全是为了申明他们自己的主张。
检察院方面呢,为了不致引起新闻媒体的大肆渲染,有意让伊岛和梁平站在证人席上。下午1点,伊岛被叫上法庭,梁平在休息室等候。伊岛的证词在公共场合下已经重复过多遍,无非是梁平在逮捕罪犯时行为正当,没有问题。
法院的工作人员在楼道里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天气太热,夜里睡不好,白天没精神。听笙一郎说法院快该放暑假了。
三天前,梁平接到笙一郎的电话,说是股东总会已经结束,事务所工作不那么忙了,优希的弟弟聪志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但是,聪志去四国调查双海儿童医院的事还没告诉优希,言外之意是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见优希。
梁平不明白,笙一郎为什么这么谦让。半个小时以后,法庭叫梁平上证人席。走上证人席的过程中,梁平看见股长久保木、警察本部方面的专任检察官、伊岛等人都坐在旁听席上。
站在证人席上,梁平抬起头来,只见穿着黑色法官服的审判长正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他。陪审员差一点儿就打出一个大哈欠来,赶紧忍住了。
梁平感到侧面有人盯着自己,是被告人贺谷。贺谷穿着牛仔裤、白色恤衫、凉鞋,尽管被人押着,仍然伸着脖子,不服气地瞪着梁平。面颊消瘦,胡子拉碴,比以前显得更加阴冷。半张的嘴露出被梁平在地板上碰断的门牙。
“证人宣誓!”
梁平宣完誓,眼睛看着审判长头部上方,努力无视贺谷的存在。检察官让梁平讲述逮捕贺谷时的情况,梁平按照以前回答过的,重复了一遍。检察官脸上浮现出一丝嘲笑:“你把手枪塞进被告的嘴里,有这事没有?”
“没有。”梁平马上回答说。类似的问题接踵而来,梁平一概否认。梁平把周围的情况跟自己的感情完全切断了。从小就习惯了这样做。感情切断之后,怎么挨打都不觉得疼,撒多大的谎都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伤害别人也好,被人伤害也好,都可以泰然处之。
轮到被告的辩护律师提问了。问的比检察官露骨多了,诸如逮捕时有没有暴力行为等问题都追究起来。梁平也都平静地否定了。40岁左右、瘦瘦的辩护律师让梁平看着被告:“请你看着被告。你看看,门牙断了。是你弄断的吧?如果不是你弄断的,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你就没有理由不敢看!是你弄断的,没错儿吧!”
检察官提出异议。审判长都认可了,梁平却冷静地看起贺谷来。
“你用手枪顶着被告,威胁被告,没错儿吧!”
贺谷配合着辩护律师的提问,故意张开嘴,把舌头从断掉的门牙处伸出来让梁平看。
“没有,不是我弄的。”
梁平回答得很干脆。回答之后,梁平反问律师:“我想反过来问问你,这个人干的事你看见了吗?被伤害的孩子你看见了吗?你在要求我看这个人之前,应该先去看看被这个人伤害的孩子们!”
没等律师答话,贺谷先说话了,声音低沉,但很有威慑力:“你小子跟我有什么区别?你小子的病跟我一样,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你小子以前肯定跟我一样遭过白眼。”
梁平盯着贺谷。贺谷挑衅似的摇动着从断掉的门牙处伸出来的舌头。梁平内心切断的感情开始慢慢地接合起来,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
贺谷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你小子,跟我一样想干坏事……打小孩子,踢小孩子,让小孩子跪下,把你那个玩艺儿塞到小孩子嘴里,你都干过吧!”
“被告人,安静!”审判长警告说。贺谷两边的押解员用力向下按住贺谷的肩膀,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贺谷呢,反而更来劲了:“你小子一定杀过人了,不是一个就是两个。以后你还得杀人。我进了大牢就不要紧了,可你小子还会接二连三地干!变本加厉地干!你还得杀孩子,杀女人!”
“被告人!”审判长大声警告着。
贺谷跟疯了似的继续嚷嚷:“你小子小时候被谁干过,被你爹干过吧!”
梁平站起来向被告席走过去。他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憎恶涌上心头,冲上大脑,使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朝贺谷扑过去,伸手就要掐他的脖子。
押解员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推梁平。
梁平越发愤怒,跳着向贺谷扑上去。
“证人!”
“住手!”
法庭上叫声四起,法庭的工作人员都纷纷上前劝解。
贺谷狂笑起来。审判长喝令贺谷退庭。贺谷被押解员拉着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朝审判长狂笑着大叫:“看见了吧!那小子当时就是这样,差点儿杀了我!只不过那时他有枪,也是这副样子!你们把我抓起来,也应该把他抓起来!那小子更危险!”
梁平甩开法院工作人员的手,又向贺谷扑过去。
“有泽!”有人大吼一声,那声音完全压倒了贺谷的狂叫,梁平像被打了一记耳光似的僵在那里,朝发出吼声的旁听席转过头来。伊岛已经来到旁听席的最前排,向前探着身子瞪着梁平。他的身后是股长久保木和搜查本部方面的检察官,表情都非常严肃。梁平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证人席上的时候,审判长宣布休庭。
回到警察本部,梁平立刻被刑警部长叫去了。刑警部长已经接到了检察官的电话,满脸不高兴。看见梁平进来,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部长让搜查一课的课长汇报了当时的情况。梁平一直低着头,没为自己辩解一句。伊岛和久保木也被叫来教训了一顿。梁平被罚一周不准上班。
梁平回到野毛山公园附近自己的公寓里,闭门不出。在这一个星期里,梁平什么都没干,除了上街买点儿吃的,就是一个人喝闷酒。伊岛每天给他来电话,除了安慰他以外,还跟他说判决的进展情况。
这次的审判长,据说是一个对迫害儿童罪持从严态度的法官,认为这次法庭骚乱是被告人故意挑衅引起的。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被告人,辩护方也不再要求梁平出庭。
“没关系,这次的处分也就是一个礼拜不上班。”伊岛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
梁平心里却不轻松。他很想见见谁,很想跟谁说说心里话。这天中午,他借着酒劲儿拿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多摩樱医院。”梁平听到医院总机的声音之后,犹豫了一下又把电话挂断了。梁平拿起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为什么一定要跟笙一郎一起去见她呢?既然想见她,一个人去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谦让?笙一郎这家伙不是也一个人去过了嘛。这家伙明明想单独去跟她见面,还非要说什么三个人一起见面。什么他自己没有资格啦,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什么?想要就说想要,这有什么不好吗?没有那样做,是错误的,只会给别人带来伤害。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我们这些人,已经不会从自己的嘴里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希望和欲求了……得到的人不是自己所爱的人,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其结果伤害了别人当然不必细说,伤害最深的说不定是我们这些人自己。
心里堵得慌,痛苦极了。梁平又抄起了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