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护士值班室,呼叫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护士长助理久坂优希停下手中的输液准备工作,奔向呼叫显示盘。按下电光盘上闪动着的病床号码键,取下话筒,马上听到一阵嘶哑的哭泣声:“妈妈……”
“怎么了?”优希问。
“妈妈,快来……”话筒里传来尖细的求助般的叫声。
优希用鼓励的口气朝话筒说:“耐心地等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她挂上话筒,转身向正在调整输液管的夜班护士问道,“下面的事自己能做了吧?”
年轻的夜班护士倦容满面,点了点头:“又是那个爱撒娇的雅之吧?只要您在,总是妈妈长妈妈短,撒起娇来没完没了……”她叹着气对优希说。
优希一边走出值班台一边说:“父母离婚太早了。正在撒娇的年龄离开了母亲……没办法呀。”说完直奔病房。
优希走进四个人一间的病室,把靠窗的那张病床的帘子拉开,捻亮了病床的床头灯。
“怎么了?今村先生,雅之先生。”优希柔声叫道。
“妈妈……”一只满是皱纹的手伸了出来。
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窝深陷的眼睛看着优希,撅着嘴说:“太慢了!”
“对不起。”优希边说边握住了老人的手,“出什么事了?”
“难受……”
“尿布?刚换过呀。”
“难受嘛。”老人满脸的任性撒娇。
“知道了,再给你换一个。”优希把老人的被子卷起来,扯开了老人住院服下装的尼龙粘链。
老人枯树枝般的双腿露出来,在雪白的一次性尿布衬托下显得可怜兮兮的。
老人把视线转向别处:“故意来这么晚,欺负我。”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咱们的今村雅之先生了。”
“是小雅。”老人希望这么叫他。
“好好好,小雅,小雅。不过,今村雅之是你的大名啊,这样叫也没有什么不对呀。而且,这对今村先生来说也是一种治疗啊。”
为了不使患者觉得难堪,优希把老人的身体翻向内侧,把尿布拽了出来。一点儿都没脏。
优希只是暂且把尿布拽出来而已。她做了个换尿布的动作,又把那个还可以说是崭新的尿布给老人垫上了。
“好了。怎么样?舒服多了吧?嗨,冲这边躺着。”优希把手放在老人肩上说。
老人转过脸来,用孩子般撒娇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优希把床头柜上的塑料饮水罐拿起来,一只手托起老人细细的脖子,给他喂水。老人刚把水喝进嘴里就吐了出来:“什么水呀?温咕噜嘟的。我要喝凉的。”老人一脸不高兴。
优希赶紧把饮水罐放下,拿起毛巾为老人擦弄湿了的下巴和脖子:“太凉了对身体不好,忍着点儿吧。”
“我不喝了。你走吧。”
“不行啊,我太喜欢咱们的雅之先生了,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吧。”优希边说边为老人盖好被子。
“真的?真的喜欢小雅吗?”
“当然啦,不管雅之先生多么淘气我都喜欢。”
老人把瘦细的胳膊伸出来:“手手。”
优希握住老人的手,关了床头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安心睡吧。闭上眼睛,慢慢吸气……呼气……对……对……”
优希确认老人已经睡熟了,才离开病床回护士值班室去。
这里是神奈川县的川崎市火车站北边约两公里处,第一京滨公路和多摩川之间的多摩樱医院,当地人一般称之为樱医院。这是一家综合性医院。上面的情形发生在这家医院八层的老年科病房。
老年人由于动脉硬化引起的疾病,或者由于脑血栓引起的脑血管性老年性痴呆症,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治疗和康复。跟护理能力很强的老人专门医院不同的是,老年科病房的最终目的是让接受治疗的老年人回归社会。
另外,老年科病房还得到医科大学的医学专家的指导。医学专家把大脑萎缩型痴呆症作为研究课题,接受了一些患者,让他们跟那些脑血管老年性痴呆症患者一起接受治疗。
在老年科病房住院的患者有42个,其中脑血管老年性痴呆症患者8个,由心脏病或代谢障碍引起的痴呆症患者5个,大脑萎缩型痴呆症患者4个。
优希和另外一名年轻护士负责护理这些患者,随时观察患者病情,定时为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患者更换尿布。
天亮之前,为那些可能生褥疮或已经生了褥疮的患者擦洗身子,为那些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清理积痰、量体温、量血压,忙得团团转。在这段时间里,患者们这个睡不着了,那个口渴了,这个拉了,那个尿了,这里痛了,那里痒了,无休止地按铃叫护士。优希奔走于各个病房,连屁股沾一下椅子的时间都没有。
天快亮时,一位中年护士来接班时说:“下雪了。”
7点,患者们的早饭准备好了。由于半数以上的患者去不了食堂,有的即便去了也不能自己进食,优希和护士们开始为患者们送饭、喂饭。特别是那些大脑萎缩型痴呆症患者,喂饭是很费事的,只好征得家属同意,推迟半个小时开饭。
8点,早饭总算喂完了,白班护士们也都来了,优希回到护士值班室交班。
值夜班的年轻护士满脸疲倦地早早回家了,优希留下来检查护理记录,把临时护士没写好的护理记录补足。做完以后,发现有一个白班护士请假休息了,又开始帮助白班护士工作。
“护士长助理,真的不用您帮忙了。”白班护士不好意思地说。
“早些结束,患者们也早些安定下来啊。”优希笑着回答说。她帮助患者翻身、搀着患者上厕所、去诊断室,不知不觉又忙了一个上午。回到护士值班室,优希觉得腰疼得厉害,差点儿瘫倒了。
“护士长助理!不要紧吧?”比优希年轻的一位护士关心地问道。
“没关系,职业病。”优希回答着,总算伸直了腰,“而且,老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位护士也笑了:“我跟朋友见面时,也不免按按腰、捶捶腰的。朋友叫我老太太。”
优希笑着离开值班室,进了盥洗室。站在镜子前,向上推推护士帽,露出棕色的头发。当她重新整好护士帽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自己眼圈发黑,用手指按了一下,分明有些浮肿。从小就被称为小鹿般的黑眼睛里布满云翳,她太累了。剪得短短的头发,平滑的小脸盘。以前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就在几年前,人们猜她的年龄时还总要少说五岁以上呢。可是现在只有29岁的她,不用说皮肤的光泽,连表情也变得呆板了。没有人认为她还不到30岁。
优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洗脸。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腰际直传到头顶。优希惊愕之余抬起头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优希在浓烈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中醒来的时候,看见住院部部长内田女士站在眼前。
这房间好像在哪儿见过时了,是护士值班室内侧的休息室。优希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一眼挂钟,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优希正要慌忙起身,被内田女士一把按住了。
“再躺会儿。正输液呢,马上就完。”
优希这才发现自己枕边戳着输液架,左臂上用胶布固定着输液针。
“对不起……我这是?”
“你昏倒在盥洗室里了。”
内田女士表情严肃。宽宽的下巴,带着几分威严的面孔,从性格到讲话方式都有些男人气。
优希躺着向内田女士垂首行礼:“实在对不起,工作之中……”
“什么工作之中!从深夜干到天亮,早就该回家了,还帮着白班干这干那,早饭还没吃吧?”
“有人请假,加上我值夜班没照顾好病人……”
“还说没照顾好,我看好得都过头了!”
“我还很不成熟,多干点儿才不至于落后。”
内田女士跷起二郎腿:“我说久坂护士长助理,对你这种拼命三郎的干劲儿,我是又感谢又佩服。可是你不能不注意身体啊!”
“我觉得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昏倒了吧!户冢护士长的慢性肾炎,一天两天是治不好的。你再倒下了,咱这病房就得完蛋!”
“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也是我还不成熟的一个证据。工作上肯定会有很多不足之处。”
内田女士无可奈何地说:“你内科两年,外科两年,老年科从开设到现在,你又干了四年了……刚才我到院长办公室去了,说是护士的数量难以得到保证,而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老年科。还有,院里想把你调到小儿科去。”
“不,小儿科……”
“知道你不喜欢小儿科。实际上,为了强化老年科的护理工作,绝对需要像你这样的工作狂。院长办公室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是希望你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
“我觉得我很适合这里的工作。”
“可是,这以前我也跟你谈过,你这么个干法,别的护士怎么办?大家都说,我们再怎么干,也绝对赶不上久坂优希!患者们都拿你当标准,把别的护士都当成不合格的护士。”
“您可别这么想。我也经常挨患者骂呢。不行!讨厌!你滚!没少挨骂。”
“那是把你当妈妈,跟你撒娇呢。他们是想回到幼年时代,寻找母爱呀。他们在别的护士面前,准不会撒娇。”
输液瓶里的药液输完了。内田女士为优希拔掉针头,接着说:“我也是觉得你好欺负,让你加班加点的。这回可知道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优希接过脱脂棉,按在左臂的针眼上:“看您说的,什么叫好欺负呀。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个对患者有用的人。”
内田女士叹了口气,亲切地看着优希:“对你这种工作狂说罢手也没用。不过你总得遵守作息时间吧。到了下班时间,就算工作忙,也得回家休息。这是命令。”
“知道了。”优希答应着站了起来。
隔在护士值班室和休息室之间的帘子被拉开一条缝,一个见习护士探进头来:“对不起,久坂护士长助理,您的电话,外线。”
“谁?”优希问道。
见习护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总机转过来的。只说是您的电话,我没问是谁的电话,好像是一位男士。”
内田女士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偶然赴个约会什么的挺好的。”
“谁约我呀?”
“放射科、麻醉科都有你的追求者。你呀,人见人爱!”
“那您可得给我介绍一个!”优希说完逃也似的跑出护士值班室。
优希拿起放在桌上的听筒:“喂,哪位?”
对方一声不吭,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优希莫名其妙的神色引起了内田女士的注意:“怎么了?”
优希放回听筒:“打错了。”
“不会吧。特地通过总机转来的,指名道姓地说找你,怎么会是打错了呢?以前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吗?”
优希点点头:“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说不好。您不在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
“这么说还不少?”
“大约两个月一次吧。”
内田女士双眉紧锁。
一种难言的羞耻感涌上优希心头:“每次接到这种电话,都觉得好恶心的。可是事后什么都没有。你刚把它忘掉,又打来了。冷静下来想想,两个月左右才来一次,随它去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到咱们医院工作就开始了。”
“那么早就开始了?有线索吗?”
“没有。也许真的是打错了。”
“没那么简单吧。是不是有人盯你的梢?”
“不可能。”
“你不会是当了第三者,招惹了元配夫人吧?”
“您……”优希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内田女士笑了:“大家都清楚你的为人,相信你不会做什么离谱的事。不管怎么说要注意。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己的异常情绪影响了患者就不好了。”
“这个我懂。”优希回到休息室,整好沙发,准备回家。
从护士值班室传来内田女士的声音:“今天后夜班有人突然请假,谁能顶替一下。”
听不到一个人出声,优希便从休息室走了出来:“晚上我来吧。”
内田女士和护士们转过身看着优希,全都愣住了。
优希举起右臂,做了一个表现自己很有力量的手势:“没关系的,看,完全恢复了!”
优希在医院前边坐上公共汽车,到南武线的鹿岛田站换乘电车回家。
从川崎开往立川的南武线电车正赶上高峰,十分拥挤。优希在武藏小杉站下车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早上的小雪经过一整天阳光的融化,踪迹皆无。穿过车站前边热闹的商业街,走进居民区,顺着一条街灯稀疏的小路南行15分钟,是一片大约20年前建设整齐划一的住宅。
从狭窄的小路两旁排列着的房子的外表,可以看出主人对生活热心的程度。大多数人家的阳台上摆着花盆,花盆种着耐寒植物,可见他们在欣然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有些人家大门前的空地上种着山茶花一类的树木,红花粉花含苞待放。
可是,小路尽头一座门牌上写着“久坂”的房子周围,不用说是一盆花,就连一件显示这座房子里有人住的生活用品都没有。
优希的母亲不喜欢装饰品。跟四周流光溢彩的环境相比,这里显得毫无生机。
“哎,这不是优希吗?回来啦?”出来取晚报的邻家主妇亲热地跟优希打招呼。
优希也热情地说:“冈部太太的山茶花真漂亮,已经在开花了。冈部太太的花是我们的报春花啊!”
年近60的邻家主妇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山茶花:“花这东西有良心,从来不辜负你的培育。我家那几个孩子要是能跟花似的这么有良心就好了。”
优希苦笑了一下:“看您说的。我们家什么都不种,看着您家这么漂亮的花,可羡慕了。”
邻家主妇摇了摇拿着晚报的手:“孩子们都成家单过了,我也就这么点儿乐趣。要说羡慕,你妈才叫人羡慕呢。孩子们个个有出息,你弟弟聪志,当上检察官了!”
“那算什么呀,只不过是在司法研修所进修的时候,偶然被检察厅的老师看上了。”
“优秀嘛。你妈肩上的重担总算卸下来了,可以喘口气了。接着就是咱们优希的婚事了。怎么样?对象找好了吧?是个医生?”
“连影子都没有呢。”
“又哄我!”
“真的,真的没有。”
“什么?这么漂亮的姑娘,性格又这么好。要是再打扮得更像个女娃,那就没挑儿了!”
优希顺着邻家主妇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戴。厚厚的防寒夹克,朴素的牛仔裤。上身还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换,下身一年四季不是牛仔裤就是西装裤。裙子是一天都没穿过,出现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最讲究也就是一身套装,那种长裤套装。
“一年到头穿得像个男娃,这么好的身材,要是穿上一条超短裙,男娃还不得排成大队呀。”
“您可真会开玩笑。”
“工作当然重要,不过,女人家,还是得结婚生孩子。要我说啊,女人得到真正的幸福,那是在结婚生孩子以后。”
优希做了个鬼脸:“我呀,把这个女字儿扔了它!”
“又来了不是。可得让你妈早点儿放心啊!”
“我妈,有聪志呢。”
“看你妈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时候还一个人悄悄儿哭呢。不快点儿让你妈抱上孙子的话……”
“那是聪志的事儿。”优希爽朗地回答说。
就在这时,从优希家里传出一声怒吼:“你管不着!”好像是谁跟谁在吵架。“我早就是大人了!”又是一声吼,接着是玻璃制品被摔碎的声音。
优希对邻家主妇说了声“对不起”,急忙跑回家去。
大门是虚掩着的。优希推门而入,朝里边喊道:“吵什么呀,邻居都听见了!”
右侧房间里走出一个高个子青年,看都没看优希一眼,抓住扶手就要上楼。
“聪志!”优希严厉地喝住了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
聪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前额长长的头发之间,露出一双忧郁的双眼皮儿的大眼睛,聪志面无表情地看着优希。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可是那斜着眼睛挖苦人的样子,给人一种傲慢无礼的印象。聪志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径自上了二楼。
优希脱掉鞋子,走进右侧房间。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起居室。矮桌下铺着电热毯,除了衣柜、佛盒、电视等生活必需品以外,没有一件装饰性家具。这里也兼作母亲志穗的卧室。
母亲不在。跟这个房间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兼充餐厅的厨房,志穗在厨房的地上蹲着呢。穿着廉价的裙子和罩衫,套着一件灰色的对襟毛衣。弱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正往旧报纸上收拾着玻璃花瓶的碎片。
“妈……”优希要走上前去帮忙。
“别过来!”志穗严厉地制止了优希,“别把你的手划破了。呆在那边儿别动。”志穗虽然语气温和下来了,还是看都不看优希一眼,低着头继续往旧报纸上收拾碎玻璃。
优希的幼儿园和小学时代,母亲一直是优希的同学们仰慕的对象。被优希继承了的黑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连优希这些小孩子都觉得美若天仙。可是现在呢,刚刚54岁的志穗,令人自豪的长发剪得短短的,而且多半变白了。
优希曾多次劝母亲染发。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但不化妆,出门连口红都不涂了。由于进入了更年期,面部表情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灰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几岁。
优希看着母亲僵直的后背,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和悲伤感涌上心头,她尽量压低声音对母亲说:“您跟聪志吵架的声音在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志穗好像没听见优希的问话,冷冷地说:“别在那儿傻站着了,把吸尘器拿来。”
优希把一直背在肩上的包放在居室里,从壁橱里取出吸尘器:“花瓶是谁摔的?”
“不是故意的。”志穗接过吸尘器,开始清除地板上的玻璃碴。
优希用旧报纸把玻璃片包好,放进非可燃性垃圾袋里。
志穗关掉吸尘器,神情呆滞:“检察官,不当了。”
优希回头看着母亲:“您是说聪志?”
志穗点了点头。
优希感到迷惑不解:“检察厅不是已经内定了吗?莫非又不要他了?”
志穗把吸尘器放回原处,有气无力地坐在矮桌边:“他自己拒绝了人家。”
优希追到居室,站在母亲身边:“为什么?”
“这个孽障,他不说呀!”
“拒绝了,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了,当律师。”
优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还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检察厅的检察官哪,就这么让他给辞了。”
优希在母亲身旁坐下来:“我也感到遗憾。不过,还是在法律界嘛。而且,律师难道不是人人羡慕的职业吗?”
“哼,律师,毕竟是靠客人吃饭的职业吧。检察厅已经选中了他,干吗还要往那不安定的路上走呢?”
“进一家律师事务所,拿着工资学本事,有什么不安定的?”
“那是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别人的工作!出点儿错就不得了!”
“当检察官就不出错啦?”
志穗头痛难忍似的按着太阳穴:“那是公务员,出了错儿也不用他一个人承担,一辈子不必担心没钱花。”
“您的看法对不对我可不敢说。”
志穗想起刚才跟聪志的争吵,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呀,我一说钱啊,安定啊,马上就说我俗气。我还不是希望你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为你们的将来着想,就那么让你们讨厌?”
“谁那么说来着?不过,聪志有聪志的具体情况嘛。”
“这孩子,成心跟我过不去,欺负我。”志穗用面巾纸擦擦眼睛,低着头说,“你也是。”
优希迷惑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这就三十了,也不结婚,夜班夜班,怎么苦怎么折腾你自己,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我是乐意工作才工作的。能为别人做点儿什么,我心里高兴。”
“我倒是希望你为你自己做点儿什么,希望你珍惜你自己。”
“现在我拼命工作就是为了我自己,就是珍惜我自己。”
“就算妈求你了,结婚成家吧。你一天不结婚,妈一天放心不下啊!”
“又来了又来了,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俄看哪,是您跟我过不去,是您欺负我。”
这回轮到志穗迷惑不解了:“我?”
优希避开志穗的目光,站起身来:“不管怎么说,聪志不是小孩子了,既然他主意己定,谁也拿他没办法。”说完拎起自己的包离开了志穗的房间。
优希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灯也不开,随手把包一扔,脱掉夹克衫,在黑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为使自己更清醒似的用双手拍拍脸部,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到了对面聪志的门前。
好像是为了发泄满腹郁闷,优希拼命地打门:“我进去了啊!”不等聪志回答,优希推门而入。
聪志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个男孩子的房间,可以说是相当整洁了。优希看着书架上摆着的一排排法学专著,问道:“花瓶是你摔的?”
“什么?”
“我在外边都听见了。”
“不是故意的。吵架的时候,无意之中碰倒了。”
“为什么吵架?”
“你去问老太太。”
“吵两句,至于激动得摔花瓶吗?就这还想当律师哪。”
聪志有点儿理屈词穷,但不想服输:“最多也就是让人把我当傻子。”语气干巴巴的。
优希走到聪志床前,俯视着弟弟:“检察官的事不是已经定了吗?怎么又……”
“我并不希望当什么检察官。只不过检察厅的老师请我去的时候,我也觉得不错而已。那不是我的理想。”
“公务员,放弃了太可惜了吧。”
聪志一本正经地仰望着姐姐:“我这个人怎么样?你怎么评价我?”
“当然是很了不起喽。司法会考,能进入第二轮的有几个?所以连检察厅的人都看上你这个人才了。”
“老太太可不这么看。老太太说了,当公务员,就是犯了错误也能安若泰山。一天到晚尽考虑犯了错误怎么办,失败了怎么办!”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就这样当个法律界的小官僚,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吗?我的存在价值呢?”聪志忽然感到自己态度粗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当公务员,没自由,论年头儿长工资,有什么意思?要是当个跟企业法相关的律师呢,再年轻也有高收入。干好了,用不了几年就能自己开个事务所。”
“没那么简单吧。”
“当然,我得暂时先在别人的事务所干着,广泛联系,积累经验。跟你说,从司法研修所出来的,有人24岁就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
“那是奇才。”
“我就是进那个人的事务所。”
“怎么样一个人?”
“大学时代,他来我们学校主持一个研讨会时认识的。企业法和商法专家。他让法律系的学生到他的事务所打工,他自己又是当企业顾问,又是处理民事案件,发大了。我也到他那儿打过工,跟他很熟。在大事务所,开始也就是让你跑跑腿儿,他呢,马上就让我处理大案子。年龄跟姐姐一样,比我大四岁,跟我特别合得来。司法会考,他的指导可有用了,他说他早就看上我了。”
“我没记得你说过这个人啊。”
聪志冷笑了一声:“请问你跟我说过你们医院的事儿吗?”
“那么杰出的人物,真的欢迎你去吗?”
聪志一下子坐起来:“检察厅的老师不是也请我去当检察官吗?还不相信我现在的实力吗?真是的,最不相信我的就是家里人。”
“那是为你担心。”
“不是嫉妒吧?”
“你……”
一丝冷笑浮上聪志的脸颊:“去检察厅,将来也许高升。但是,一开始肯定是被压在最底层,连想负一份责任的自由都没有。背着生活安定的美名,忍受各种各样的不平,你是不是希望我就这样度过一生!”
优希大惑不解:“什么?我?希望你那样度过一生?”
“我不喜欢当官差,不喜欢被谁束缚,我喜欢自由自在地发展,自由自在地活着!”
“你觉得这么活着痛快,不是已经这么决定了吗?干吗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姐姐就是被束缚着过日子的嘛。”
“我……”
“好像被什么束缚着,憋屈着,每天为别人活着。”
“我觉得活得自由自在。”
“为什么不结婚?”
“没对象啊。”
“给你介绍吧,你死活不见,谁来约你吧,肯定骗人家说有事不能去。多少年了,没去哪儿玩儿过,没任何业余爱好。不只是你,老太太也是如此。你们两位,要不是有口气儿呀,没人知道你们还活着。好像快乐地生活就是犯罪,不折不扣的殉教者。”
“太夸张了。不过,咱妈肯定……”
“好孩子,你是老太太的好孩子。可是,你们理解在好孩子和殉教者下边那个人的心情吗?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是在老太太的期待中长大的,不知不觉地选择了老太太赞赏的人生道路。够了,我够了。你们两位饶了我,让我走另一条路吧。”
这时,门开了。
“跟咱们的大律师谈谈!”志穗表情呆板,边说边走进聪志的房间,“我还得指望我儿给我养老送终呢,不过来给我儿见礼还行!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养我的老啊?”
聪志站起来:“没工夫跟您开玩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志穗态度坚决:“你呀,到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孩子!”
“我就知道又是这一套。您怎么就给姐姐自由呢?您到姐姐医院去过吧?您为什么非要把我绑在您身边呢?”
“那是因为咱妈向着你。”优希突然插话了,说完这话她看到了母亲复杂的目光。那是愤怒、悲伤和后悔交织在一起的目光,是想诉说自己的难言之隐的目光。
优希避开母亲的眼睛对聪志说:“咱们的大律师,我来跟你谈谈吧,也代表咱妈,可以吗?”
“放我走!”聪志躲过优希,推开志穗,走出房间。
“聪志!”志穗叫着。
聪志飞快地跑下楼去。优希追到大门口,一把抓住聪志的胳膊:“我不那么说行吗?咱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聪志身体摇晃着,险些瘫倒:“这个家,我腻歪透了!”
聪志甩开优希的手,走出大门。优希穿上鞋追了出去,哪里还有聪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