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酒吧时,张敛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同席的另一位大学同学,文良材,询问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从婚礼现场消失了。
以防里面声音太大,张敛没有再往前走,停在门边:“跟老彭说过了,那会你去旁边抽烟了。”
文良材惋惜:“,还想结束后再赶个场呢,结果你跑得那么快。”
张敛说:“下次。”
文良材说:“下次是哪次哦,你这个大忙人,哪里约得上。”
张敛说:“你想约我肯定到场。”
文良材叹了叹:“我也只请了两天假,明早就得回京市了。下次咱们人大四帅再聚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张敛笑了一声:“想见总能见的。”
“难啊,上岁数了就是容易身不由己,哪还有当学生时的那种自由,”文良材显然喝醉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唉,羡慕你,不抽烟不喝酒的,一点坏习惯都没有,我现在都脂肪肝了。”
张敛说:“毕竟我老了也一个人过,多惜命总没错。”
文良材笑了。
又听室友抱怨了几句人生与生活,张敛结束通话,突地有点意兴阑珊。
他立在原处,思考进去还是回家。
酒吧内冰蓝色的光线从门帘渗出,像漫溢的海水,一齐漏出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
张敛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没有掉头。
作为大学附近的一间不大的酒吧,Fate的内部环境看起来远不如市中心那些人潮汹涌消费高端的大店,内设显得比较简单,但布置颇具情调,每张卡座上都摆放着一枝白色郁金香,氛围也相对清净,没有那么嘈杂。
顾客大都学生模样,即便有人刻意化着偏欧美的浓妆,也是小孩装大人,掩饰不了身上那股子璞玉般的稚拙,喝酒或跟唱的样子也沉醉出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这是在那些大bar看不到的,那边更像是堕落的魔窟。
有位寸头的穿黑T的男生抱着吉他在台上哼歌,旋律熟悉。
张敛没有仔细辨认,只在吧台的一张高脚凳坐下,年轻的酒保瞥他几眼,走过来,递上酒单:“帅哥,喝点什么?”
张敛接过去,由上而下粗略一扫,无外乎那些酒吧通常都会见到的品种,于是他随意点了一款。
酒保应了一声,回身去后面五光十色的架子上选取酒品。
张敛侧了个身,看台上人唱歌,略微失神。
附近并排坐着的两个女生从他进来就一直在窥视他,蠢蠢欲动地想上前要联系方式或者请他喝一杯,然而男人的容貌和气场都孤高卓然,即使面色温和,也让人觉得疏冷不易亲。
他很像是那种大荧幕里有故事感的男主角,极适合特写,各种运镜都不会折损其格调,可等真正上前想要一触究竟时,却会发现他终究是光影投射在幕布之中的一面虚幻。
张敛没有动那杯酒。
进酒吧只是心血来潮,他并不打算把车留在这边或者叫代驾。
慢慢的,台上的男生已经唱到第四首,是一首相对轻快的英文歌:
“ifelllovewithacrial
我爱上一个坏蛋
shestoleyheartandididn’tknow
我未察觉她将我心已偷走
shegothookedafterjtatouch
只是轻轻一碰我便被深深迷惑”
同一时刻,张敛右边的胳膊突然被戳了一下,力气还有些大,在皮层留下了痛意,他微微蹙眉,偏过眼来寻找。
光束刚好流过,一张非常亮眼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是个穿粉格连衣裙的女生,因薄醉而偏粉的面孔浸润在光里,瞳仁也水灵灵,带着点不加掩饰的狡黠刺探。
她梳着最简单的单马尾,头顶浮出些碎发,被光映透,看起来毛绒绒的。
看起来就像一颗蜜桃的拟人,有种极为饱满的甜美。
一与他对上目光,她就一脸逞意地笑了,还很开心地判定:“啊,是真的。”
女生的神态颇具魔力,亦或带着极易传播性的病菌,张敛不自觉地跟着勾唇。
“你真的是真的G!”她忽然用更高也更兴奋的声调说。
张敛看着她:“我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么。”
她说:“可是你看起来像假的。”
“你好好看,”不等张敛说话,她开始赞美:“你真的好帅,帅得特别不真实。”
她似乎很喜欢这样重复讲话,熟练运动各种语气助词。
张敛为她的直白失笑:“谢谢。”
女生抿了几秒唇,软绵绵地央求:“我能跟你坐在一起吗?”
张敛回:“可以。”
女生堆起笑,蹭坐到他旁边的高脚凳上,一眨不眨地,牢牢地盯着他。
张敛亦跟她对视:“老看着我干什么?”
女生说:“我怕一眨眼你就要消失了。”
张敛莞尔:“刚刚不是已经确认过我是真的了吗?”
女生撅了下嘴:“可是离你超过二十厘米我又觉得你像假的了。”
张敛长腿支回地面,把高脚凳往她的方向拖近几分:“现在呢。”
他们近得不行。
女生双手曲拳掩唇,完全得意地弯动双眼:“你怎么又帅又好。”
张敛没有接话,仍是看着她,女孩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似无意瞥见他身畔吧台上的那杯分毫未少的玛格丽特:“这是你的酒吗?”
张敛颔首。
她又问:“你怎么不喝。”
张敛说:“我还要开车回去。”
女生立刻佯装气鼓鼓的样子指责:“可你这样好浪费,我又不觉得你好了,给你减了五分,你现在只有95了。”
张敛闻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女生笑得眉眼微微挤起,开始马后炮:“可你这样还怎么开车回去?”
张敛说:“不知道,你帮我打辆车?”
女生怔住,黑亮的眼瞳鬼机灵地打转好几圈,最后说:“成交。不过你能多陪我待一会吗?”
张敛“嗯”了声,同意。
她忽然收起烂漫的表情,黯然神伤:“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失恋满六十天。”
张敛并未搭腔。
女生问:“你失过恋吗?”
张敛说:“有过。”
女生叹气:“那我们一样一样的。”
“我好想我男朋友啊,我到今天都觉得忘不了他,可他说跟我分手就分手了,一点点不联系我的,我给他发好友申请,给他发复合短信,有一篇我还写了一千字,他都完全不搭理我,你知道吗,那时候还是他追我的,他还说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然后说变心就变心了,还指摘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今天还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勾肩搭背走在一起,”她双眼变得迷鳎泪水旋即滑出,像洁白小苍兰上滴落的露珠:“好羡慕他啊,我也想快点走出去呢。”
她一指自己脸蛋,呜咽:“我是不是哭了?”
张敛:“嗯。”
“很丑吧?”
他眼眸深沉:“不,你很漂亮。”
她立马破涕为笑。
女孩笑容热忱,眼泪哀愁,即便不是亲手触及,也能让他的心脏随之舒展或蜷皱,像一株起死回生的植物。
回国迄今,兴许是交际圈固定的原因,张敛极少在自己周边见到这样的异性,完全打裂和丢弃自身的美观外壳,可展示出来的每一面又是如此真挚,肆意,全无矫饰,打动人心。
她像水晶一样脆弱又透亮。
所以当女孩提出拥抱的请求时,张敛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
这个行为在他看来已经有一定程度上的失控了,可等这颗柔软的水蜜桃真正被自己裹入怀里时,他只想更用力地将她拥紧。
事实证明,一旦随心地撬下一角,再坚固的雪川,都容易滑坡甚至于坍塌。
女生开始有了更多要求,她圈着他的腰,低喃着乞求:“你可不可以当我一天的男朋友?就今天一天,一个晚上,好不好?”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部位透进来,像融化开来的奶酪,致使他神思黏糊。
张敛思考着是不是该放开她,然后婉言拒绝。
而此时,吧台后的酒保已递来促狭的余光。张敛迅速买了单,把她带出酒吧,希望她能在清凉的夜风里冷静下来。
他们在门口待着,蓝光浸泡着他们,他们像是站在同一杯鸡尾酒里,在迷醉里挣扎着清醒。
身畔的女生没了动静。
张敛垂眸问:“你住哪,我帮你叫车。”
女生这才看回来,赌气:“我才不告诉你呢。”
张敛沉默下去,有些后悔刚才喝的那一小口酒,导致局面陷入两难,难作决断。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直垂头丧气站那的女生,忽然低头狠命搓揉起双眼,并絮絮叨叨:“我在想我真的那么差吗?就一个晚上也不行吗,好不容易遇到这么好又这么帅的哥哥……”
张敛按兵不动,打量起她,开始研判她在伪装还是直率地表达。
最后他猜她就是喝醉了。
这个注视的间隙,女生又见缝插针地磨蹭来他怀里,白皙的手臂绷带般顺势把他缚住。这次张敛没有拉开她,因为她的泪渗入了他衬衣,在他心脏的位置形成了一股温热的涌动。
有如夏日的风阻或溪涧,在推挤,在让一切都顺流而下,最后他听见自己问:“去哪?”
女生闻言仰头,湿红的眼里溢出惊讶:“你愿意了啊?”
张敛目光幽深:“现在也不是不能反悔。”
她像在热恋中一般甜蜜地笑了,接着做了个不可思议的亲昵动作,点了点他的鼻头,最后确认:“你是单身吧,我不想睡有对象的。”
张敛点头给出回答。
“那你表示一下,就当盖章确定,不能反悔了。”她旋即嘟高绯红的双唇。
这个可爱的条件反射一样的索吻就像一道破除咒语,让所有规诫,禁忌都变得一无是处,不堪一击。
张敛倾身吻住她。
他们如同两只饿隼,相互啃啄,纠缠不休,却难以餍足。又很快打车去了最近的五星酒店。
一切似乎在脱离轨迹,可又像是进入正题。
至少深抵住她时,张敛认识到了今夜的价值与意义,不止是释放,他神思飞跃,疾驰过色彩斑斓的四时节气,山川河流,星瀚宇宙,他被重新唤醒天赋,重燃起温热的火焰。一如那个冷不丁吸引他的酒吧名字,fate――是一种注定。
女孩毫不羞怯,声响似吟哦,是有韵律的诗歌,激起他近乎疯狂地着笔。
他们在这种坦诚的交互里撕碎自己和对方,又重新组合和体会。
后半夜,女生都窝在他怀里,像暖巢之中的幼年鸟类,仿佛挪出一小片尾羽都会立刻被冻死。
张敛也拥住她,一种诡异的保护欲,或是说占有欲侵扰了他几个钟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告诫自己,不能更多了,不能再有牵扯。
所以天刚亮,他就捡起地板的衣裤,一边慢条斯理地穿上,一边俯视床上的女生。
她大概睡得也不沉,即使他的动作已尽量放轻,她还是霍然张开眼睛。
他们一站一躺,彼此笑了笑。
女生的手指捉着被子边缘:“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张敛停下动作,正要启齿拒绝。
她紧跟着补充:“就维持这种关系。”张敛系好袖扣的手放低,思考起其他的回绝借口。
结果女生一个弹坐,不顾被子滑落,又把自己完全展现在他面前,还用跟昨晚差不多的语气问:“愿不愿意嘛――”
她这些出其不意的反应总是很和他胃口,像在翻页,每一张纸上都有鲜活生动的新内容。
张敛权衡两秒,勾唇:“好。”他承认自己有几分贪念,其间还掺杂着少许自私的恶劣。
女生如获至宝般笑起来,托起枕边的手机:“你别担心,我就只是想跟你睡觉,可以约法三章,我平时绝对不打扰你,我们可以先留个联系方式。”
她看起来自在而熟练,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那一瞬间,张敛忽然有点辨别不清自己的情绪,很复杂,他猜是那些萦绕着他几个钟头的占有欲在作祟,并很快带来副作用,后遗症。
导致他不够大度,不够果决,自相矛盾,失望陡生,他已经开始跟完全不认识或不存在的人吃味。
说到底,应该还是因为人生头一遭开启这种经历。
他面无异样,屈身用被子将她裹好,坐到床边,耐心地跟她商量好一切。
走之前,他吻了她一下,跟她道别,有点意外地,他再次看到她眼里烁动的泪光。
他眯眼,笑了笑:“这也要哭?”
女生吸鼻子:“不知道是舍不得你还是喜欢这个吻别,最近这一年多我男朋友都不会这样亲我了,好像完全没有爱意了。”
张敛安静片刻,说:“房间我会给你续到下午,你多睡会。”
她很乖地应:“好。”
离开酒店,取车上路,张敛在公司附近的广场贮留了片刻,到Gui的店里选了只款式可爱的钱夹,打算下次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昨晚第一次被他压在身下时,她嫌头发硌后脑勺,就把皮筋摘下来,让柔软的发丝完全披散。
随后将发绳捏在他俩之间,小声发问:“你以前谈恋爱会把你女朋友的头绳戴手腕上吗?”
张敛瞥了眼上面的樱桃:“从没有。”
“哦。”她微努嘴,看起来有点失望。
张敛问:“戴这个干什么?”
女生言之凿凿:“表明自己有对象,其他女生生人勿进。”
张敛轻笑一声,满脸写着视其幼稚,不想评价。
女生看出来了,不爽嘟囔:“难怪你被前任了呢。”
张敛立刻封住她嘴唇。
也许是色/欲作祟,亦或还有其他,那个美好浪漫的夜晚宛若烈酒,带来的后劲确实很大,回顾起来都如长夜星辰,玻璃教堂,一面难忘,极度的充盈衬得他愈发匮乏,继而渴盼更多。
不是没有过想要破格联系的冲动,但他到底是个恪守规则,不喜悖约的人。
对方似乎亦如此。
第二次见面当天,张敛收到了女生提前发来的消息,“我提早到啦,这次我开房,你快点过来,我好想你哦。”
下一条就是详细的酒店地址。
光是看这些简单的字句都能脑补出她的神态与语气。
张敛微不可查地掀唇,瞟了眼时间,这才下午五点,他还在开会。
回了个“好”字,他放下手机,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完方案之中的不足,他环顾一圈,称自己有急事,继而宣布散会。
众人有些意外,但更加开心。
张敛离开公司,到门店取了早前预定的甜品,又将手套箱里装着钱夹的礼盒一并捎上,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这些都被女生变相谢绝。
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只是,这一次回去的路上,不知因情绪使然,还是车厢内过于安静,张敛心头有说不上来的闷燥。
等红灯时,他根据记忆中的歌词在手机里找到了上回酒吧听见的那首歌。
原来它叫《dangero》:
“ithoughtshewasjtso
我想她可能只是无意的
she’ssuchawredi’tfet
她就是个我难以忘怀的意外
brggdown,butbrggup
让我沦落,又带来生机
notthetypeofgirlthatyouwouldeverwannatrt
从来不是那种可以信赖的女孩
iknowthatijtther,iknowthatishouldknowbetter
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我知道一切还太早
she’sgonyoudownbutyou’lltakeherback
她会让你失望,而你还会收留她
she’sjtaonewaytriptoaheartattack
她就是不能回头的心痛之旅
wasjtashotthedark
只是黑夜里的一击
now,idon’tknowwhereitwillnd
我便不知身将何去
ilethertearapart,yeah
是我让她任意宰割iwishitneverbegan
多希望一切从未开始”
正如歌词,他确实已经后悔开启这场游戏,因为稍许偏轨的自己。
他希望一切从未开始,仅是南柯一梦。
很高兴,公司电梯的偶遇给予他从此彻底断绝来往的最好契机,然而,不知何故,同样的深夜,在湖水的另一端,目睹女生背身离去、近乎逃窜的身影时,他毫不犹豫地拨打了她的电话。
那一刻的行径脱离思考,随心所欲,身不由己,灵魂统治了他的思想,他的潜意识认定这是种fate,是种必然,是冥冥之中的旨意,是经久忍耐之后的反馈。
天地间,月夜与湖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晦暗,隐秘,却也足够安全静谧。
时机正好。
“跑什么?”接通的一刻,张敛就沉声抛下鱼线,思索着要不要叫她本名。
而她很快唤出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却也重新将他们串联起来的新称呼,他听见后,忍不住地笑了。
借着这个全新的筹码,他如深夜的猎手,用近乎诱捕的口吻引她回瓮:“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