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势像天上的浮云,时光如翻腾的江水,一切都在变,而且变得那样迅速。短短几年中,朱元璋的声势已经今非昔比了。他在龙凤七年(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被小明王封为吴国公,接着,他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陈友谅中流矢而死,其子陈理被迫投降。龙凤十年,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建立百宫,定立制度,俨然是一方之主了。他进而进攻江北张士诚,夺取了泰州、高邮之地。然后,转过来又向张士诚的根据地进攻,连下湖州、杭州进逼平江,节节取得胜利。这时大宋政权的主公小明王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他所在的安丰一度被张士诚围困,小明王乘着黑风暴雨逃到了滁州。朱元璋派廖永忠把小明王迎往应天,哪知船到江心竟然舟覆人亡,不管是风浪也罢,还是廖永志的粗疏也罢,也不管还是有点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个被朱元璋的谋臣称为“牧竖”的小明王已经死了。朱元璋就此取消了大宋的龙凤年号,改称吴元年(1376)。这一年,强敌张士诚被俘,方国珍投降。朱元璋只待挥师北上,逐鹿中原了。
这一年,朱棣已经八岁,生得虎虎威威,特别为朱元璋夫妇所钟爱,到这时为止朱元璋一共有七个儿子,长子今年十三岁,早拜宋濂为师,学习经书,在朱元璋自立为吴王时他被立为世子。老二朱樉十二岁,老三朱十岁,最小的老七朱■也已经四岁了。虽然这时天下仍然争战不已,但这些王公子弟毕竟是生于安逸,长于富贵。他们不会再受朱元璋幼年时的那些苦,不用去放牛,不用吃草根树皮,也用不着做那形同乞丐的游方僧了。朱元璋对他们寄有很大期望,指望他们将来继承自己开创的大业。他深知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是无法担当大任的。他希望诸子知道什么是疾苦,什么是劳碌。这年十月二十二,他让老大朱标、老二朱樉到临濠拜谒祖宗的陵墓,顺便了解民间疾苦和自己创业的艰难,也是为几个弟弟做个榜样。朱标临别时,他对诸子说:
世称商高宗、周成王为贤君者,汝知之乎?高宗劳于外,知民疾苦,成王早闻无逸之训,知稼穑之艰难,故其在位不敢暇逸,能修勤俭之政,为商周令主。今汝诸子生于富贵,未涉艰难。人性习于宴安,必生骄惰。况汝他日皆有国有家,不可不戒。
今便汝等于旁近郡县,游览山川,经历田野,因道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即祖宗陵墓之所,访求父老,问吾起兵渡江时事,识之于心,以知吾创业之不易也。
十一月甲午,圜丘建成,朱元璋出视,世子从行,朱元璋命左右引导,遍历农家,观其居处饮食器用。回还后,朱元璋对世子说:“汝知农乏劳乎?夫农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户,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居处食用,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苦于饥寒,若复加之以横敛,则民不堪命矣。”
就在这之后,十二月十一日,中书省左相国宣国公李善长率文武百官向朱元璋献劝进表,请朱元璋登帝位。朱元璋推辞了一番,便于十二月二十二日祭告上天,决定登极。朱元璋已经成了实际的皇帝,就差举行正式典礼了。但在这新朝伊始政务丛脞中,朱元璋也还想着对诸子的培养。他知道只有有了可靠的子孙,他所开创的大业,才能传之久远,他悉心经营所付出的心血才不会白流。在父传子家天下的时代,朱元璋的想法是正常的。本来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于皇帝和他的子孙来说,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家与国是一体的,它的延续必须是以朱氏的血统为标志。二十四日,朱元璋正式为诸子命名。他将这要写入宗室谱牒的大事祝告给太庙。告文写道:
维子之生,父命以名,典礼所重,古今皆然。仰承先德,自举兵渡江以来,生子七人。今长子命名曰标,次曰樉,曰,曰棣,曰■,曰桢,曰榑,从孙一人曰炜,敢告知之。
同时,朱元璋考虑诸子已经渐渐长大,应该习勤劳,以不致骄惰。他让内侍做了一些麻履行幐,凡是诸子出城稍远的,必须骑马走两程,步行走一程,非要让他们亲身体会一下劳苦的滋味不可。
朱元璋登极转眼就快一年了。这一年里,明朝军队北讨南征节节胜利。福建广东相继归入版图。北伐军经山东、河北直逼大都,迫使元顺帝带领臣属仓皇弃城逃跑,出奔上都,攻克了元朝近百年的统治中心,朱元璋正式取代元朝得到全国统治者的地位。
洪武元年十一月四日,大雪覆盖了南京城。皇城里一片琼楼玉宇、莽莽苍苍的钟山也显得更加雄伟壮美。昨天冬至,朱元璋到圜丘祭祀过皇天上帝,百官纷纷前来庆贺这大礼告成。今天朱元璋特意在奉天殿宴请百官。宴会刚罢,朱元璋信步来到大本堂。这是皇太子和几个儿子读书的地方。大本堂藏有古今图书,教师都是各地的名儒,他们是朱元璋根据群臣的推荐亲自写信征召而来的。朱元璋要求老师不仅能培养诸子的德性,而且要与他们朝夕论说“民间稼穑之事”和“往古成功之迹”以使诸子了解民情,增长政治知识。老师们轮番在大本堂夜直,另外还有一批从各地选拔的聪明伶俐的少年给诸子伴读,这些师傅也够认真的了。他们对诸子的管束甚严。诸子中有不听教训的,甚至要挨打。有一次,老师用管打了淘气的皇子的额头,朱元璋为此大发脾气,经皇后马氏的解劝才算完事,大本堂是朱元璋常来的地方,他不仅要检查诸子的课业,也常与各位老师商榷古今,评论文字,有时则赐宴赋诗,相与唱和。
大本堂不过是崇屋数椽,并无华丽的装饰。堂前一径小路几束修竹,没有亭台馆榭,却有片片菜地,那越冬的蔬菜在白雪中透出点点碧绿。朱元璋曾对皇太子和各位皇子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昔商纣崇饰宫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国亡。汉文帝欲作露台,而惜百金之费,当时民安国富。夫奢俭不同,治乱悬判。尔等当记吾言,常有儆戒。”大本堂的庭中,悬挂着一幅幅图画,那是今年四月朱元璋命画工特意为诸子绘制的。画中所画有古代孝行故事,还有朱元璋亲身经历的艰难和南征北战的事迹。他对侍臣说:“朕家本业农,祖父皆长者,世承忠厚,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使后世观之,知王业艰难也。”各位近臣都说:“陛下昭德垂训,莫此为切。”朱元璋又说:“富贵易骄,艰难易忽。久远勿忘。后世子孙生长深宫,惟见富贵,习于奢侈,不知祖宗积累之难。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览观,庶有所警也。”
朱元璋来到大本堂,叙过礼,问过诸子的课业,便出题请各位师儒作文。他出的题是《钟山蟠龙赋》。朱元璋雄才大略,这文题也是帝王气象。各位师儒对景挥毫,各有所作。朱元璋特别高兴,吩咐内侍设宴,款待各位师儒。朱元璋一时兴至,自己也作了一篇《时雪赋》。他把这赋赐给了各位师儒。朱元璋虽只粗通文墨,但他才力过人,多年的磨励的熏染,炼就了他的英察敏锐,因而所作文字也多有可读者。各师儒当然将皇帝的赐予看作殊荣,莫不诚心感戴了。临行前,朱元璋又命赐给诸师儒每人一套冠服。朱元璋回到乾清宫,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朱元璋对诸子的学问极为留心,因而对教师也有不少要求。洪武二年四月初五,他对给诸子和功臣子弟讲授经书的博士孔克仁说:“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而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才力,各俾造就。朕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功臣子弟将有职任之寄。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正心则万事皆理矣。苟守之不以其正,为众欲所攻,其害不可胜言。卿等宜辅以实学,毋徒效文士记摘词章而已。”
朱元璋还时时以自己身体力行的经验教育诸子。这年五月十二日。在回宫途中,天尽管热,可农夫们却不敢耽误农时,他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吃力地劳作,盼望着秋天会有个好收成。朱元璋看在眼里,不觉想到自己幼年所经历的艰辛,不忍再骑在马上。他下了马,从独龙冈一直步行到淳化门,到了淳化门才又骑马回宫。他对跟随的人说:“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闵其劳,徒步不觉至此。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彼辛勤若是,为之司牧者,亦尝闵念之乎?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夫衣帛当思织女之勤,食粟当念耕夫之苦,朕为此故不觉恻然于心也。”第二天,他又与孔克仁和诸子说到上钟山的事。他让内侍叫过一个小僮,朱棣他们一看与自己年龄差不多,一时也不知道父皇要说什么。原来,昨天,朱元璋带侍御仆从上钟山,这小僮也在里面供役。他虽然跑得红头涨脸,汗流涔涔,却仍然手勤脚快。朱元璋不禁想起自己的孩子,养尊处优是多么骄奢。他暗中记下他的姓名,打算用他为例对诸子作一番教训。他把那个小僮叫到诸子面前,对他们说:“此小僮与尔等年相若,已能奔走服役。尔曹不可恃年幼怠惰不学,当朝夕勤励可也。朕之意惟恐其居富贵耽逸乐耳。”不过,不论朱元璋怎样说,朱棣他们也无法体会小僮的艰辛,贵为皇子,是无法与一个作为奴仆的孩子相比的。然而,孔克仁却把朱元璋的这番话比做周成王的无逸之戒。
为了把诸子的约束和教育制度化、法律化,朱元璋在本年四月就命令中书省编定《祖训录》,同时还要中书省制定封建诸王的制度,确立他们的封地、乡邑及官属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