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大致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劫了人,庆王言辞里没有怪罪,还颇显维护, 淑安郡主腰杆变直,心情也跟着变佳了。
这是件好事,至于当时的实际语境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嘛, 就不必多提了。
“我听说,那小贱人年纪老大还没找得着婆家?”淑安郡主吸取了前回教训, 抓紧时间开始发问, “萧侯的长女, 身份也不低了罢,怎么, 是长得很丑么?”
许融实事求是地回答:“大姑娘肖母, 姿容楚楚。”
淑安郡主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许融意识到比起萧珊,阮姨娘才更遭她痛恨,至于对萧珊,是厌恶里夹杂着好奇, 情绪上倒没有那么深重。
“那是为了什么?眼光太高了?”
淑安郡主嘴角轻撇, 她这随口一句猜中了一半, 许融替她补上另一半:“萧夫人深恨阮姨娘, 因此对大姑娘多有留难。”
淑安郡主身份虽高, 也长于后宅, 当即了然:“那是应当, 谁家主母不厌恶这等贱人。”
许融沉默片刻, 还是隐去了萧珊正与探花议亲的后续不提,淑安郡主倘若心血来潮去搞个破坏,萧珊这辈子就真要耽误下来了, 上一辈错综的恩怨,又何必连绵到下一代去倾轧不休。
“那个姓阮的,”淑安郡主停顿了一下,才道,“听说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不要脸的贱人,运道倒是真好!”
许融点头,她现在对阮姨娘有些无法评价,不是她同情阮姨娘,她没韦氏那么良善不记仇,不过,在那段与三个男人纠缠暧昧的往事里,阮姨娘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当时种种果然都出于她的本心吗?
想来如韦氏所说,总有身不由己之处罢。
淑安郡主灌了一口茶,明显是压心火的模样,许融劝她:“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郡主闲了,当是讲古听一听罢了,何必为此动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一旁的嬷嬷忙跟上道:“郡主,正是这个理,不说别的,府里的家务还等着您打理,您再病了,可交给谁呢,外头局势已经那样,府里千万不能乱了。”
许融目光一凝——再?
王府里已经有人病了?对了,淑安郡主是出嫁女,她会回府来主持中馈,病的人只可能是一个,庆王妃。
庆王妃病在这当口——
“母妃还不是叫那贱人气病的!”淑安郡主冷笑,“父王也是会骗人,只说跟那贱人再无瓜葛,要不是常荣时漏了口风——”
嬷嬷急道:“郡主!”
但已够许融捕捉到关键词:常荣时,正是常姝音的二哥常二爷,此前曾受常姝音所托打听过萧珊的身世。
这条线索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连接了起来,看来是常荣时没料到庆王妃居然不知此事,行事间有所疏漏,导致庆王府内部出现了些变故。
没有这个变故,她也不能这么容易跟淑安郡主搭上线,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许融眨了眨眼,淑安郡主注意到了,没好气道:“你想说什么?”
“臣妇只是有一点感叹,”许融缓缓道,“萧夫人也是去年才得知大姑娘的身世。”
淑安郡主愣了一愣:“嗯?”而后反应过来,一时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干干地笑了一声。
其中的讽刺意味,令里外都沉寂下来。
许融借这空档思索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到郑知府身上,还没想出个眉目,忽地隐隐听见围墙外有些喧哗之声。
淑安郡主皱起眉来:“什么人在吵闹?”
嬷嬷福身:“老奴出去看看。”
淑安郡主这座私宅距离庆王府甚远,地处幽静,粉饰精雅,许融进门前注意过,从选址看得出有在尽力低调了,但郡主私宅,再低调,宅角墙边也控制不住要溜出来几丝儿富贵。
在平凉这样许多百姓都还住着窑洞的地界,无法不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随着嬷嬷出去,墙外的喧闹有一刻静止,但很快又卷土重来,且到了在厅堂中能清晰听闻的地步。
许融心下有不祥预感,此时城中随便冒个火星子都能燎着,出现这种动静可实在不算好事。
她站起来:“郡主,您带了多少护卫过来?这里又有多少护卫留守?宅子有留进出的后门吗?或者您有身手利落的护卫能不惊动外人翻墙出去报信?”
她连着几个问题把淑安郡主问懵了:“不多——这里我很少过来,父王都不知道此处,有没有后门我不记得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她深怕庆王得知她又找了许融,所以特地选在这处很少使用的私宅,既然很少使用,自然不会留多少人手,只有几个看门打扫的下人,护卫随侍都是她现带来的,为了避人耳目,也精简了一半,不过十余人,正经护卫只有六个。
许融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看见嬷嬷满面仓皇、脚步散乱地冲了回来。
淑安郡主发现不对,也站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郡主快走吧,这里呆不得了!”嬷嬷气喘吁吁地道,“来了一群灾民把这宅子围了!”
屋里立着的侍女们一齐变了颜色,还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会到这里来?”淑安郡主一怔之后厉声道,“他们想干什么?”
“这地方偏,主人家看着又殷实,”许融接了话,“大概想抢一把。”
嬷嬷惶惶地点头附和:“周护卫带人在前面和他们骂上了,听话音,是这个意思。”
淑安郡主又惊又怒:“好大的胆子!没亮明白我们的身份么?”
“周护卫说了,但那些人疯了,总不肯信,还以为、以为这里是哪个老爷背着正房置的外室。”嬷嬷带着点磕绊回道。
“郡主,趁周护卫还能拦着他们,我们快走吧。”她又催道。
淑安郡主气得脸色铁青,却知道不是发性子的时候,匆匆把有限的人手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好消息是,从正堂绕出去,过一处小花园,西角上有一处后门。
坏消息是,因为前面为周护卫等人所阻,有一部分灾民顺着围墙已经绕到了小花园外边,这一出去,就与他们撞个正着。
听着墙外那些粗鲁的声响,淑安郡主终于也露出了一丝慌色:“现在该怎么办?快把周护卫他们叫来。”
嬷嬷迟疑未应,因为那样前院又要失守了。
归根结底,是人手太少。
“郡、郡主——”一个侍女望着淑安郡主的身后,忽然颤巍巍叫道。
“又怎么了?!”
淑安郡主不耐烦地斥道,一边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而后一声尖叫卡在喉间:“——!”
只见一颗乱蓬蓬的人头正从墙那边升起来,扒着墙头的男人看见这一花园的女子们,眼神诡异幽亮,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然后,许融拔出一棵小树旁用以固定支撑的木棍,提着过去,毫不留情照着那男人额头正中一记猛击,男人从墙头摔落下来,墙外接连发出两声惨叫——还有一声应当是被他踩在下面当垫脚的人的。
“还愣着干什么?”许融扫视一圈侍女们,“都去找棍子,找不到的折树枝,然后散开来,各人负责一段围墙,见到人就往死里打,一下不行就两下!”
她的命令明晰而杀气腾腾,侍女们不知不觉就听了她这个外人的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当真握着找到的五花八门的“武器”在墙下战战兢兢地排布好了。
淑安郡主忍不住抓住许融的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这能行吗?”
许融摇头:“权宜之计而已。”
不可能真的靠几个侍女抵挡住灾民,这是一群最苦的人,但随时也可能变为最恶最疯狂的人。
淑安郡主急道:“那怎么办?!”
“我们出不去了,护卫可以。”许融快速回答,“郡主记得我之前的话吗?找一个身手利落的闯出去——”
“去找我父王!”淑安郡主终于找回了主意,就要吩咐下去,许融心下微动,向她摇头:“不,去府衙。”
“为什么?”
“因为府衙更近。”
他们从客栈过来,府衙和客栈在同一片街区,而庆王府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步行过去尚需半个时辰。
这是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淑安郡主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什么,跺脚:“还愣着干什么?照她说的办!”
嬷嬷应着连忙离去,许融拉着淑安郡主往后廊下的拐角处躲了躲,这里背靠屋舍,视野开阔,可以尽量兼顾到前后两院的情况。她手里敲过人的棍子始终没有放下。
“你的手在抖,你原来也害怕。”淑安郡主忽然道。
许融笑了笑:“当然。”
这种被乱民围困的经历,她也没有啊。
去前院传完话的嬷嬷回来了,抹着汗道:“郡主,周护卫听了您的吩咐已经闯出去了。”
淑安郡主略微松了口气:“嗯。”
许融心下算了算:“这里距府衙快马来回约半个时辰,我们还得坚持一下。”
淑安郡主便又焦躁起来:“这些乱民真是反了天了,回府以后我必要父王剿了他们!”
许融没有反驳她,只道:“乱民固然可杀,但如果田里有苗,家中有粮,又有几个人愿意作乱呢。”
淑安郡主愣了一下,倒也受教,马上找准了罪魁祸首:“郑原生这个王八蛋,他把头缩得好好的,叫本郡主替他受难,回去我就砍了他!”
“郡主又不知道他缩在何处,拿他也没办法罢。”
“怎么不知道,他就在——”
淑安郡主瞳孔一缩,发现了失言,许融盯着她,遗憾地叹了口气:“郡主难道还要替这等罪人饰过吗?”
这是危机,危中也蕴机遇,所以她灵机一闪,将求助的地点从庆王府改成了府衙。
“谁饰他的什么过!”淑安郡主立即否认,“你老提他干什么?我先不是告诉你了,他没粮,就一条贱命,找到他也没用——”
“郡主!”
一个护卫忽从前院冲了过来,叫道:“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了,我等快顶不住了,属下来讨郡主一个示下!”
淑安郡主顷刻间又慌又怒,道:“一帮饭桶,你们的差事,你来问我?有什么顶不住的,告诉那些乱民,我们已经派人出去报信了,官府的人很快就来,再不散去,把他们全抓进大牢里!”
护卫满头大汗:“郡主,属下说了,可有一个小子嚷着他的什么三舅老爷还是四舅老爷的姨妹在府衙后厨帮佣,说知府早就跑了,现在衙门人心惶惶,根本无人做主,钦差初来乍到,也没空管这等闲事,他们闯进来抢了就跑,谁也抓不到他们——”
淑安郡主脸色白了,许融也心下微沉:郑知府失踪的消息原来已经泄露了,这其实在情理之中,一个大活人没了,“抱病”的借口能糊弄一下外人,府衙内部怎么可能不知道。
护卫咬着牙,努力想了一个主意:“不然,属下等拼死护送郡主出去。”
淑安郡主有所意动,但等她跟随护卫回到了前院,只从门缝里往外一望,腿脚就一软:“这怎么出得去,你想害死我!”
护卫们都苦着脸,救兵还没搬来,可是听见动静游荡而来的灾民却越来越多,他们下重手把试图越墙的人打残了几个,但随着宅外的人越多,气势越汹,这震慑管用的时效也越短。
平凉府内,庆王为尊,谁都没想到能在家门口吃这么个亏。
许融开口:“不能等了,门外的人心现在还散乱着,各自为政,但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一齐冲门,我们一个也跑不掉,倾覆之祸就在眼前。”
淑安郡主已经连狠话都放不出了,追着她问:“跑又跑不掉,等又等不得,你说还能怎么办?!”
许融捏着掌心里的湿意,控制着声音平稳:“谈判。”
淑安郡主眼睛瞪大,而不等她提出反对意见,许融接着问道:“郡主,郑知府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生机,你还不愿说出他的下落吗?”
淑安郡主:“……”
她明白了许融的意思,她不想回答,心中生出疑虑,但是,被推撞得已经在摇晃的大门告诉她,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地址。
护卫先吃惊:“那不是常将军家——”
淑安郡主瞪了他一眼:“要你多嘴!”
许融不惧她的脸色,意外地确认:“常荣时常将军?”
淑安郡主不肯搭理她,但许融知道,这就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