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
日头从东升到头顶, 又从头顶晃悠悠往下走,至晚,监考官宣布收卷, 这一整天的殿试就算结束了。
中式举子们昏头涨脑地出宫去,考卷则送去东华阁,由读卷官们连夜评定。
十五日考, 十六日评完送呈御览并定一二三甲,十七日即是金殿传胪。
节奏非常紧凑。
这也好, 省了考生们许多心焦的时间, 之前会试结束后, 考生们还有心情到处访一访友会一会文,来一场出成绩前的狂欢, 如今都歇了心, 鹌鹑般老老实实地窝在家中或会馆客栈里等结果。
空前静寂的京中,只有一个地方气氛最热烈最胶着。
东华阁。
所有人的目光都瞩目到了那里,但能在里面的无一不是九卿重臣,不要说寻常人看去如在云端一般了, 就是以英国公之能, 也插不进一点手去。
因为十四个重臣, 没有一个出自武勋世家, 文臣之崛起势大, 武勋之边缘尴尬, 可见一斑。
“信哥儿, 你需有准备, 平常心处之。”英国公府来人带了英国公的话。
人走了,才去国子监领回进士巾袍的林信倒头侧卧到了炕上。
他极少有这样颓丧之态,许融本没把来人的话放在心上——考都考出来了, 还能怎样?
她调整得快,倒真的是平常心了,在一旁把那进士巾袍展开来看,这是林信明日传胪要穿的,她还没看过,怪新鲜的,只见袍子是深蓝罗袍,那巾则跟乌纱帽差不多,一套搭配着十分庄重。
看完了,她一转头,见林信还是一个姿势没动过,她走过去推他:“当真只要第一?”
林信才点头。
他居然很坚定。
许融都有点不解,固然她觉得他完全有资格得这个第一,也盼着他簪花跨马游街,那场景定然赏心悦目,但从前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强烈的胜负心,这模样何止较劲,简直都像魔怔了过不去这道坎似的。
“可惜国公爷也打听不到什么。”她道,“要是知道进了前十,就有些数了。”
能不能列到前十,堪称是一道分水岭,虽说天子还可能从十卷之外再择卷观看,但这个几率太小了,一来即使是圣君也懒得费这个事,二来,越是圣君反而越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同时意味着天子对读卷官们眼光及学识的质疑,读卷官是只有内阁学士及九卿重臣才能担任的,这一下把满朝大臣全得罪了,就是天子也吃不消。
所以,考前可以以此语给考生增加信心,考后还自我安慰去赌这个几率,就没必要了。
“小宝,人力有穷时,天道有定。”
她想了想,又劝他:“不管皇榜给你定什么名次,在我心里你都是第一,行了吧?”
林信眼神亮了亮,他似有心动,但犹豫一下后,还是摇头:“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想骗你。”
怎么又扯上她了?
许融听不懂,可看他那模样,总觉得有点好笑——不是她不能共情,实在他颓颓地趴在那里,一下子像是小了三四岁一样,她又不好说出来,又不好真的笑出来,只能忍着道:“那好罢,总之你想开些。”
又掐指算了下,“这个时辰了,卷子应该都送到圣上跟前了吧。”
**
许融算得没错,这个时候,读卷官们正齐聚在御前。
“……是故刑得其当,虽岁罪一人,而天下有咸服之心……”
“……臣闻若天下者,有致治之大法,有出治之大本……”
一篇篇文章自读卷官们口中流畅而出,大约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十篇文章都读完了,这些名列前茅的卷子由内侍呈到了天子案头。
卷面上写画得很热闹,除了文字之外,还有读卷官们评定时所用的圈、尖等标记及印章,同时,读卷官们还初评出了一甲头三名的位次,不过,这个就只是为天子参考所用罢了。
读卷官定前十,天子再从前十里定一甲,这是国朝发展至今君臣之间的权力分野,任何一方越过了这条线,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初评出的一甲卷子本来是分开呈上的,天子没有管,将它们与其余七份混到了一起,而后亲自一份份将糊名处拆开。
读卷官们眼睁睁看着,没阻止,这时候阻止的意义也不大,拢共这么些卷子,难道糊了名,他们就猜不出是谁了吗?
每一科有哪些种子选手,这些选手哪些是寒门,哪些出自世家大族,文风乃至字迹如何,到了殿试这一关,重臣们心中其实都是有数的。
一旁内侍低声道:“圣上,让奴婢来吧。”
圣上并不理他,只是仍旧拆下去。
直拆到最后一份,龙目定睛片刻,忽然一笑。
而后才粗粗一看文章,其实看不看,也不要紧了,考到了这一步,又能在最后的三百俊杰里再脱颖而出,这文章怎么可能写得差?
底下的读卷官们面面相觑,都看出来了,圣上这哪里是在看文章?根本是在找人!
圣心早有属意。
内阁谢学士忍不住道:“圣上,这一篇文章,臣等原评的是二甲第七——”
在这十篇里是垫底,但放到三百人名单里去,又算看得过去了。
不是他不想再往下压,问题这么多读卷官就算大的利益方向上相同,也很难真的一条心,有另一些读卷官就认为,此子一路案首、解元、会元,从没失过手,到最终殿试,一下掉到了二三甲去,何以服众?
最次,也要在二甲前列,才不至引起纷纷物议。
本是极稳妥的主张了,哪知道,竟还会出了岔子。
圣上一边举笔,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嗯,卿等就此文多有争论吧?”
谢学士愣了一下,应道:“回圣上,确有此事,臣等经过几番商讨之后,以为此文锐气过盛,但华彩也不可掩,所以综合下来,禀从公心,定出了这个名次。”
圣上笑了笑,道:“是吗?”
不是不想压,是压不住吧。
朱笔毫无犹豫,落下。
**
不管林信想不想得开,新的一天,如期而来。
一大早,他穿好了进士巾袍,踏出门来,犹如玉树,叫许融也看呆了一瞬。
就是脸色板着,看上去还在为自己莫测的名次不高兴。
许融:“……”
都想劝他上进心不要这么强。
但这话说出来等于打击,她还是忍了,终于等到他走了,许融也不再在府里呆着,她也要出门了。
金殿传胪时就会出名次,出完名次,紧随着就是御街夸官。
许融出门就是为了这个,传胪她看不到,但夸官是全城的盛事,满京百姓都会拥去观看,许融也早叫人定好了适合观看的茶楼位置,她日常虽喜静,这样的热闹还是想去凑一凑的。
想到到时候林信可能是三百新科进士里最俊美脸也最臭的那一个,她又有点想笑。
真搞不懂他怎么回事。
从前也不见他这么沉不住气。
茶楼就在宫城外不远,许融和林定韦氏一起出门。
他们到的算早,但更有早行人,整间茶楼已经满了大半,都是来等着看新科进士的。
这一等时辰不小,宫里面那套流程也要费功夫,这世道凡跟礼仪扯上了关系的,就轻省不了。
好在茶楼里吃喝现成,闷了还有说书先生,时间流淌得也不算无聊。
“来了吗?”
“是不是来了——?”
日头升高时,外面长街动静渐渐喧闹。
“来了,快看——!”
“真的吗?快让开,我来看看!”
啪!林定也激动起来,一掌推开窗户,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他们这处视野好,但得进士队伍们再走近些才好看视,眼下只看到长街那头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缓缓行来,暂时却还看不清脸面。
但各色流言已经乱七八糟地先一步灌了满耳。
“状元在哪里?我要看状元!”
“中间那个穿红袍的就是,好年轻的状元!”
“你没认错吗?我看那个是探花才对!探花才长那么俊!”
“怎么会错,探花不穿红袍,只有状元才能穿呢!”
“哇,我看见了,真的好俊啊——!”
林定越听越酸:“年轻什么?俊什么?这些人真没见识,不过一个状元,有什么稀罕的。”
他还没看清,但不妨碍他替儿子出头先把这个不知哪来的状元批一顿。
反正依照英国公的线报,林信肯定是要被往后压的,还不知道捞着个什么名次。
旁边窗子里也有人探出头来,听了不依反驳:“这位老爷,状元还不稀罕?你这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林定嘴硬:“就不稀罕,说不定只是运气好罢了,我看旁边没得着状元的人里面,许多才华不比状元差——”
他二人隔窗拌着嘴,底下游街的进士队伍们也近了。
三百人里,只有三鼎甲能骑马,三鼎甲里,又只有状元在最先,另换一身红罗袍,帽上的花也有区别,一般进士簪的是翠叶绒花,状元簪点翠银花。
许融看清花叶区别的时候,也终于看清了状元的脸——不看清不行,那状元的脸正高高地朝她扬了过来,几乎在她定睛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
旁边还有些杂声在问:“这个最俊的是状元,那探花呢?探花在哪里?”
探花在哪里,许融不知道,她只是震惊到失声。
“这位老爷,你家里莫不是酿醋的吧?”
“你才犯醋呢!老子说的是实话,你——”
林定还在投入地跟人吵架,头也没往下看,终于挤在旁边的韦氏忍不住拉了拉他:“别说了。”
林定还是肯听她的话,悻悻伸手点了点隔壁:“今天放过你,但是我告诉你,状元就是没什么稀罕的!”
“但是,”韦氏往下望着,也回不过神,只能老实而平铺直叙地道,“状元是小宝啊。”
林定:“……?”
林定眼睛圆瞪!
高头骏马上的红衣状元郎终于行到了这扇窗户底下,只见他伸手拔下头上簪的一枝银花,在众人下意识的惊呼中,用力往上一掷。
……
游街是不能停止的,进士队伍过去了,许融捧着手里的银花,终于找着了些真实感。
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接住的,但确实是接住了。
“我我看看。”林定迫不及待地道,许融给了他,他捧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又还给了许融。
“你收着吧,我手粗,别弄坏了。”
许融也小心拿帕子包好。
“这、这位老爷,”隔壁那人用力地把身子够过来,“状元跟你们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把花掷给你们?”
林定嘴巴就要咧开来,却又在那人殷羡的目光中,生出了一股矜持,咳嗽了一声道:“是我儿子。”
“……”那人瞪大了眼睛,敬畏地道:“老爷才说状元不算什么,又说进士里比状元学问好的多的是,老爷真是大公无私、教子严厉,怪不得能教出状元来啊!”
林定:“……”
林定恼羞成怒,“没有的事!状元就是第一,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