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以为那个午后不过是个意外, 年轻嘛,忽然动情也说得过去,但是接下去直到殿试开始前的整整半个月里, 她知道了天真的是她。
当意外每天都在发生的时候,大概应该必须换个词,叫做常态。
每一次是怎么开始的, 许融不能尽数,有时她能感觉到他的起心动念, 有时则不过无意间对上个眼神, 气氛就忽然旖旎。
怪他吗?许融说不出口, 她实在也没有拒绝。
她对此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时, 痛下一遍决心:今天不能这样了, 还是应该克制一点。
然后度过重蹈覆辙的一天。
其实除了头两日外,林信也有做正事,在这有限的半个月里,他一直在磨自己的策论, 殿试没那么多花样, 只考这一种。
他每天为此写废的宣纸, 都能装满一个字纸篓。
但他就是能从如此忙碌里又挤出许多时间来围着许融转。
这种春日荡漾的氛围, 不要说春盛院里的丫头们了, 就连林定都感觉到了不同, 儿子当面叫他爹的次数多了还自然了, 甚至偶尔还能冲他笑笑, 把他笑得受宠若惊,回去狠狠跟韦氏抒发了一大篇感想。
转头又给许融送来一堆绸缎宝石,他觉得林信的转变都是叫许融规劝的, 很该值得酬一酬。
许融实际什么也没干,她觉得这种事顺其自然的好,但退自然是不好退的,为此跟林信说了两句。
然后她得到了更大一堆乱七八糟的财物。
“爹给我的。”林信告诉她,“早该给你,我忘了。”
他跟着韦氏,简朴惯了,日常几乎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林定挥洒父爱贴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房里搬了几大箱东西,怎么样搬进去的,至今就还是什么样,他连整理都没整理,因许融提,才想起来了,然后顺理成章全部甩给了她。
许融服了,要么说,到底是亲父子呢,别看面上差多远,骨子里是一样一样的。
白芙新橙两个帮她清点造册,白芙抿嘴笑:“世子待奶奶真好,一点儿也不藏私。”
新橙气壮:“那不是应当的么?奶奶待世子更好呢。”
长大了些的红榴从门边探头嘻嘻笑:“奶奶什么时候生个小主子,就更好啦!”
“这鬼丫头!”新橙扭头笑斥,“也是该你说的话,我看你真长大了不得了,早早给你配个小女婿出去了才好。”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眼中,许融嫁过来三年未孕,是该着急起来了,但大丫头们毕竟更有分寸些,并不敢给主子压力,且有了许融出逃又满血归来那一出,连新橙对她的信任都到了盲从的地步,训斥完红榴,转回来自动给找理由:“我看都是长兴侯府的风水不好,那边大奶奶诊的好好一个男嗣,生出来偏是个姑娘。如今奶奶离了那里,运道自然就该转过来了。”
许融哭笑不得,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只得装没听见混了过去,白芙随后想起什么,提醒她:“奶奶,夫人昨日送信来说,侯爷要和罗二姑娘定亲了,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该把礼物备起来了?”
许华章和罗雁风已经合过了八字,定亲的吉日也按照许夫人的习惯找高僧算出来了,就在下个月初。
许融笔下顿住:“对了。”
都是叫林信闹的,这么眼跟前的一件事她竟没想起来。
这礼备起来倒不费事,她翻开嫁妆册子,捡合适的物件东拼西凑一番就完成了,叫人送回吉安侯府去。
而在许华章去向罗家下定之前,先一步到来的,还是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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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天色尚在蒙昧之间,林信已穿戴整齐,提着比之前几次要轻巧不少的考篮,准备出门。
许融起了个大早和林定韦氏一起送他。
真到了这一刻,许融其实紧张——说是不在意,三甲也可以,但这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等级考核,一考定下的是做旧规则的牺牲者还是新时代的探路者,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
她都不犯困了,却也不敢给他压力,嘴上只管鼓励:“玄诚,随心尽力足矣。”
林定也忙附和了两句,大意总之叫他随便考考,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大不了回家继承爵位。韦氏在一旁温柔微笑点头。
林信的目光在许融、林定与韦氏面上掠过,这都是他最亲的人,照理他已该无憾。
但——
他笑了一声,年轻面孔在蒙昧中生光,野心与意气不遮不饰:“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别的位置。”
他转身大步上车,身影消失在帘后。
“……”许融震住,因为他这句话是望着她说出来的。
她未曾见过他有这样的野望,可一想,又多么合理,他是县、府、院案首,是解元,是会元,凭什么按他头叫他认命服输?
又有谁有这个资格。
她形容不出这一刻心中的热意,只觉得看他与从前又有了真切的不同,但碍着林定与韦氏在,又要忍住,倒是林定一点不掩饰地一拍巴掌,两眼放光:“好小宝,是我的种!”
一路兴致勃勃地夸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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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林信已在宫门外排队等着进宫,他是会元,排在三百名中式举子的第一位。
身后许多人都在打量他,他感觉得到,可能因为他的名次,他的身世,他的……那都不要紧。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除此之外的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
宫门无声开了,一队披甲执矛的金吾卫走出来护卫并维持秩序,为首的男子面庞方正而具官气,又透着十分的眼熟。
竟是萧伦。
回京至今,林信还没有见过他。
前兄弟第一次会面,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二郎。”萧伦看见他,似也有惊讶,脚步一顿,在他面前停下。
然后笑了一笑,改口:“说差了,我不该再叫你二郎了。”
一旁礼部的官员提醒:“萧指挥,本官该唱名入宫了。”
这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不过这么说着,他还是也好奇地把林信望了一望——会试之前那场仿若戏文的归宗,京中又有谁不知道呢。
他且敏锐地品出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由在心中砸吧了一下:捡这时候搞相逢,可不太合适啊。
殿试迫在眼前,一点变故都可能影响考生的心境。
“知道了。”萧伦应声,向旁退开,但同时又像遗憾地道:“二郎——我还是这么叫你吧,你不与我说句话么?”
林信终于看了他一眼,淡道:“大哥,你不表现得这么意外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他不知道今日萧伦会当值,但萧伦领了差事出来,怎么不知道会遇见他?
再往深了想,萧伦这差事怎么来的,都在疑问之间,若怕对面尴尬,以他的品阶,与人换个班又或是推掉都不难。
萧伦:“……”
他仓促地笑了一声,想反驳些什么,但看戏看得满足的礼部官员不敢忘了本职,已忙道:“好了,诸位该入宫了,第一位——”
他捧着名册一个个念,旁边有小吏严肃上前,将人验明正身后放进去。
朝阳洒向三大殿金顶时,三百中式举子在承天殿前汇齐,天子在殿内升座,众人一齐叩拜下去。
隔着这么些距离,其实看不清天颜,连纶音也不大听得清,只是随着一旁官员的指引起跪,待行礼过后,才进入殿内领卷作答。
天子这时候已经不在座了,与众考生之间堪称惊鸿一瞥——实际连瞥也没瞥到。
不提考生们如何奋笔疾书,因有殿试,朝中有数的大臣们都被调去监考,今日的天子不用上朝也不用接见臣子,在承天殿中走完个过场之后,就来到了东宫之中。
太子与太子妃忙迎了出来行礼。
圣上摆手命免礼,且道:“快把太子妃扶起来。”
太子妃罗莺在去年终于有了身孕,如今已将九个月,快临盆了。
说来也巧,太子妃查出有孕时,正是乡试前后,如今临到生产则是在殿试后不久,圣上觉得这个长孙天生的有文气,将来必是位文帝,因此还未亲眼见着他的面,已寄予了十分厚望。
太子妃被宫人扶去休息后,太子谦辞:“父皇,这是男是女,还未有定论,不敢当父皇如此夸赞。”
圣上不以为然:“朕命多少太医轮流诊断过了,怎么还会有错?你不过叫萧家那长媳之事吓唬住了,哪里家家都那样倒霉。”
太子:“……咳。”
圣上也知自己失言了一点:“朕与吾儿私下闲话而已,无妨。”
论起来,他盼嫡长孙的心可比臣子们要迫切多了,臣子们不过那一点家业,他可是有一大片江山。
“朕听说,雀儿那丫头要出嫁了?”圣上在正殿中央坐下。
罗莺怕妹妹名字不雅,出入宫廷时遭人嘲笑,给改过一遭,奈何罗雀儿这名字比罗雁风好记得多,圣上听过一回就记住了,而他不改口,也没人敢叫他改。
太子俯身:“是,定在下月下定,正式成婚的日子还要选一选,与许家商量着办,不想竟惊动了父皇。”
“喜事么,叫朕知道了也跟着高兴高兴。”圣上笑道,“这个亲家倒是选得不错,昭洛,你用些心,这个小吉安侯门庭败落,可他底子清白,将来,说不定倒堪为你的臂膀。”
太子本协理着朝政,深知圣上此言因何而来,应道:“是,儿臣有空便教一教他,叫他为父皇效力。”
他这是巧妙地称颂圣上春秋鼎盛,圣上听得出来,仍然舒心,一笑:“他那点年纪,又那个性子,朕都知道,还早着呢。朕如今有人使,永靖侯赤胆忠心,难得的是还生了一个好儿子,朕在前殿,才瞧了一眼。”
听到提起这件事,太子迟疑片刻:“父皇,儿臣似乎听说——”
“朕知道。”圣上神情似笑非笑,“朕还知道,会元郎在宫门之前,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朕是万万人之上,可这些将朕越捧越高、越捧越远的万万人,他们想要办什么事,总是能够越过朕,合情合理地办成的。”
“那父皇的意思是?”
“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圣上语意转为淡淡,“如果轻易就受了影响,都不能将自己列到朕的面前,那朕也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