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一路往里走, 张家上下喜气洋洋,已经开始张罗起摆宴了。
倒不是为林定封侯,没那么快, 而是英国公正式收林定为义子的贺亲宴,这宴一摆,公告京中, 从此义父子关系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了。
至于封侯宴,那是林定得着府邸并安宅之后的事了, 他这一步迈上来, 各色宴席都将源源不断, 得有好一阵子才能消停下来。
英国公带着林定才从宫里退出来,正在花厅里暂歇, 张家的男人们都赶了去, 听他说觐见时的情形。
许融到时,英国公正坐上首,以他的城府,也不免喜气盈于眉梢:“——原来兵部议的意思是在伯爵与侯爵之间, 定儿争气, 在圣上跟前应对进退, 无不得宜, 又对安南诸郡县了若指掌, 对答如流, 圣上龙心大悦, 即命封侯。”
兵部议出来两可结果, 是为给圣上留出一点自由选择的空间,而从这个最终选择的结果来看,显然, 萧侯爷的攻心计失败了。
“都是义父一路提拔栽培,孩儿不敢叫义父失望。”林定站起来,恭敬地向英国公施了一礼。
英国公见他知恩,十分欣慰,捋着胡须,连连道:“坐下吧,一家人,不必说这些了。”
林定方坐下,只是屁股刚挨上椅面,他又恨恨地补了一句:“我也不会叫萧原宏如意的。”
许融刚摸到萧信身边站好,闻言:“……”
好嘛,看来萧侯爷的计策不但没奏效,还起了助攻的反效果。
要不是他把林定的斗志完全激起来,林定说不定还发挥不到那么好。
圣旨都下了,英国公也不那么约束林定的言行了,当没听见,转而向张大爷和张二爷道:“定儿乍封侯爵,许多规矩仪制上的事只怕还不熟悉,你们做义兄的,多帮衬着他些。”
张大爷欠身答应:“儿子知道。明日儿子就去礼部,帮义弟挑一挑府邸。”
能做侯门的宅子说是都差不多,可地段、新旧都是有讲究的,有没有懂行又说得上话的人往里走一走关系,很重要。
林定又站起来谢了两位义兄,不过他眼下对宅子不那么关切,急道:“义父,那宝儿的事——?”
“稍安勿躁。”英国公微微摇头,“眼下着急的,不只是你了。”
萧侯爷的先手第一招不可谓不老辣,但既然被破,落入被动的就变成他了。
林定心神又乱,听不太明白:“义父的意思是?”
“我先前说,最坏,就叫信哥儿误了这一科。”英国公沉着道,“那么,不如试一试破釜沉舟。”
萧信真错过了今科,损失的只有他吗?
不,还有萧侯爷。
林定这一方所以束手束脚,最大原因是有会试这道要命的期限,但若这道期限消失呢?
萧信固然损失三年,而萧侯爷,也将失去他最大的筹码。
他在会试前能得到的价码,跟会试后绝不一样。
林定本善用计,英国公以军事术语一比,他立即反应了过来:“不错!”
接下来,英国公府按计划摆宴,广撒请帖,又开祠堂,林定虽以外姓入张家,不好在族谱上落名,但也需禀告祖宗,每一样仪式,都走得严整规矩。
会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英国公府每日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竟好似没有萧信这回事了。
而英国公料得不错,当一方不急,另一方就该急起来了。
赶在一月底,萧侯爷亲自上门,递来了第二波条件。
——对,是波,不是个。
这波条件里,第一条,要求将韦氏以病故为由送出京去。
这一次的谈判里,当事双方都在场,由英国公居中压阵,坐在另一边的林定当即要暴起,旁边的张二爷及时将他压住——打一架还罢了,互相都出出气,萧侯爷输了算他技不如人,但再打,就没法谈了。
萧侯爷目光如冰锥般钉过去:“贱人污我门楣,看在岳父出面的份上,我已经容了她活命,若连叫她离京也不愿意,那不必谈了。”
英国公有所沉吟,以他男人的立场,萧侯爷开出这个条件来,不能说没道理,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但见林定听不进去,他便将谈判暂缓,叫他出门相劝。
“信哥儿有前程,走不得,韦氏没有这个顾虑,且,当初毕竟也有她的一份欺瞒在内。”
“玉姐是为了我。”林定不肯松口,“叫他开别的条件,要钱要多少都行,叫玉姐离了我不行。”
问题萧侯爷不缺钱。
英国公说不通他,又不能耽搁太久,考虑片刻后,转而叫人传话去客院。
韦氏闻听这个条件愣了一会,然后慢慢点头:“好,我愿意,只要他别为难小宝,我走。”
“我不同意。”
萧信站了起来,面似结冰,往外走。
韦氏忙追着他:“你做什么去?”
“我去告诉他,要我拿母亲换前程,这前程我不要了。”
“二郎、小宝,你等等!”
韦氏一路追着,无奈萧信行步如风,她始终差着一点追不上,急了拉一起追出来的许融:“你快劝劝他。”
许融脚下不停,摇头:“劝不了。”
这个条件看似比第一次开出的好一些,以至于连英国公都认为可以接受——否则他不会传话进来,但不论林定还是萧信,他们倘若答应,那成什么人了?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付出最多的是韦氏,如今终于熬出了头,夫婿儿子的荣光她却不能同享,要以死遁独自承担最大代价,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三人一路赶到前院书房,守门小厮犹豫而未拦,萧信也不理他们,径自而入,向英国公躬身一礼后,即转身向萧侯爷道:“我娘不会走,侯爷不用拿我来拿捏我娘,今科我不考了便是。侯爷还有恨,只管冲着我来。”
萧侯爷:“……”
这是事发之后,他与萧信的第一次直面。
“你——”他好一会,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好!”
萧信撑不住,微微低下了头。
他与萧侯爷之间的父子情分再薄,再弱,萧侯爷毕竟也顶了他父亲的名分二十年,真到了这个关头,心理上这关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你们先回去。”英国公皱了皱眉,他没想到传话传出这个结果来了,发话安抚道,“此事正商量着,还未必准。”
但萧侯爷一眼又看见了在门边踟蹰的韦氏,这一下眼中如扎进了一颗钉子,怒道:“有什么不准?岳父,你府中出这种贱人,混淆血脉,难道你不处置吗?!”
英国公静了一下,没有应答。
林定顶回去:“你逼良为妾,你才贱人!”
萧侯爷冷笑:“我抬韦氏进门,有她父母同意,我逼什么了?分明是韦氏欺瞒于我,不贞在先。”
“玉姐是不愿意的!”
萧侯爷鄙夷:“婚姻之事,本应依从父母之命。”
林定急了,跳起来又要揍他,张二爷忙再度把他按住,两人正纠缠间,韦氏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二郎的事,是我对不起侯爷,我愿依从侯爷的要求——”
“太太。”许融打断了她。
韦氏入英国公府后,林定既以妻子视她,拨来伺候的下人们自然以正房太太称之,许融就便也跟着改了口。
许融打断她以后,随之迈过门槛,从容踏入,至正中,向萧侯爷福身笑道:“侯爷所言不错,婚姻之事,确该由父母做主。我只有一问请教侯爷,侯爷在纳我们太太之前,是知道她已经定亲,并对未婚夫一往情深的吧?”
萧侯爷漠然道:“那又如何?”
韦氏的意愿算得什么,他心中,只有自己的欲望。
许融点头:“侯爷承认知情就好。那么,您纳了一个心中只有未婚夫的女子,结果得到了一个心中果然只有未婚夫的女子,这买卖岂非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吗?”
“……”萧侯爷气怔了片刻,而后怒道,“你!”
屋里全是武将,许融人身很有保障,才不怕他,笑道:“侯爷何必生气,侯爷求仁得仁啊。”
“噗。”
张二爷漏了一声笑,笑完赶紧把脸板住。
英国公面色有所变化,抬手似想阻止,终究又慢慢放了下去。
他察觉出来了,就这两句话之间,己方与萧侯爷之间的“势”不一样了。
谈判,气势是很重要的,开头就被对方压住,等于先输一半。
实际上,许融出头正是为此,她发现了,不论是韦氏与萧信本人,还是英国公,在萧信的出身上始终对萧侯爷有一点理亏感,这不怪他们,是时代带来的局限性。
许融没有,她看萧侯爷,始终只有两个字:活该。
扩展一下八个字:求仁得仁,求绿得绿。
所以她继续说:“或者,侯爷认为太太就是不符合您的要求,也可以,侯爷当初花钱将太太当做一个无权自主的物件买了回去,那现在您发现上当了,受骗了,应该去找卖给您物件的人讨还公道才对,您和一个物件说得着什么呢?”
谁卖的韦氏,韦家父母。
韦家父母现在哪里,地底下。
萧侯爷脸色气得紫涨:“你,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许融不认同:“我正跟侯爷讲理,我哪句不对?请侯爷教我。”
萧侯爷于盛怒之中,难得想得出话来:“韦氏哪里没有欺瞒我?她若早告知我已经失贞且怀了野种,我绝不要她!”
许融摇头笑了:“侯爷,你当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一个闯进太太家里的陌生人,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隐私的事情啊?”
她讽刺意味毫不掩饰,萧侯爷又气了个不轻,但居然无话可答,因为分辩起来,理是这个理,没错。
许融接着道:“何况,太太说了,就一定拦得住侯爷吗?她说了不愿意,侯爷听了吗?说了有未婚夫,侯爷退了吗?请问侯爷,究竟把太太当做什么?如果当她是一个物件,一个可买卖的商品,那不该寻她算账,如果侯爷当她是一个人,有血有肉,那不该不顾她身为人的意愿。”
“呜。”
是韦氏抓着门边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许融的话还没有完,“而且,侯爷想过她因此失去您这个金龟婿,会招致父母怎样的惩戒吗?”这个问题,许融不需要他回答,笃定自答,“侯爷没有想过,尽管是侯爷无端闯入引来的风暴,但这跟侯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侯爷脸色铁青,但没反驳,因为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惮于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直到许融又是一笑:“那么,侯爷的门楣,太太又为什么要顾虑,跟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萧侯爷怒而起身。
许融不停,只管说自己的:“侯爷口口声声说太太不贞,不过是站在侯爷自己偏颇的立场。于事实上,太太为未婚夫忍辱负重,保下子嗣,该是贞烈双全才对。倒是侯爷——”
她的语速终于慢了下来,缓缓道,“您是十成的加害者,现在却责怪受害者的成色只有九成五,不够完美,没有完全承受来自您权势的践踏,是这样吧?”
“……”正听得入神的林定抽了口气,扭头道,“我又没要动手了,你还掐我干嘛?”
张二爷往他挨近了点,小声道:“我是想问你,你这个儿媳妇有妹妹没有?我那个小儿子,你见过的,也不小了。”
林定沉默片刻,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