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常姝音生产过后, 整个侯府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之桃身上。
这个丫头本来不过是萧夫人一点善念发作,且也不是发在她的身上,而是为了儿子的血脉, 谁知阴错阳差,她的重要性竟翻了几倍上来。
只是虽然关注,除了萧夫人, 旁人都见不到她,阮姨娘的丫头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目的, 随阮姨娘来请安时, 溜到了关着之桃那间房的窗边, 才探着头张望了一下,就叫看守的婆子报上去, 挨了二十板子, 要不是阮姨娘随后搬动了萧侯爷来求情,萧夫人还要把她撵出去。
有这一遭,别的蠢蠢欲动想打听的人都歇了心思。
横竖结果也快了,犯不着去捋萧夫人的虎须, 想看热闹, 再等一等就是了。
时间越近, 下人们议论的动静越多起来, 萧夫人治家虽严, 毕竟也不能管住每一张吃瓜的嘴。
“你听说了没有, 那个丫头的肚子都大得像球一样了, 比大奶奶临盆前还大。”
“真的?你怎么知道, 你见到了?”
“嘘,别乱说,我可不想也挨板子。是我那老妯娌, 她跟看守的其中一个婆子认识,听她漏嘴提了一句,不过别的,也不知道了。”
“大奶奶快出月子了吧?不知道她会不会做点什么。”
“说不准,大奶奶平日里倒是好性子的——”
“再好性,遇上了这事,能忍?”另一个道,“大奶奶又不是没娘家的人,我才打前面过来,常夫人又带了许多东西来看她呢。”
“你是说,常夫人会替大奶奶想法子——?”
“那谁知道呢……”
北院里,丫头们也在议论着。
“太太真能保密,到现在了,也不知道之桃姐姐怀的到底是个男孩女孩。”
吃瓜一号小选手红榴一直探听不到消息,发出了失望的感慨。
白芙不想说之桃的事,到底又忍不住道:“只怕是个女孩,还好些。”
新橙是后来的,跟之桃完全没有香火情,没她们那些心绪,只是好奇向许融问道:“奶奶,那之桃要是生下了儿子,能变成姨奶奶吗?”
许融正翻着一本书,抬头应道:“也许吧。不过,她得先保住命。”
“应该没事吧?我看大奶奶那边没什么动静。”新橙道。
许融没说话。
郑国公夫人来理论过两回,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木已成舟,确实没再生出动静,再来时,只是以看望女儿为主,不去与萧夫人争执了。
但许融没有那么乐观。
没动静,有时候也许比有动静还可怕一点。
俗称暴风雨前的宁静。
白芙咬了咬唇:“奶奶,别为她费神了,就有什么,那也是她的命。她自己选了这条路。”
许融回神,点了下头。
她确实也插不了手,之桃刚进府时,所受的看管并没有这么严密,她若有心,是可以与她联络的,她没有,到如今,就算她察觉到了危险,恐怕也……
四月初一晚,巧巧地与常姝音隔了整两个月,之桃发动。
许融这里偏远,与各处都不挨着,常姝音生产时的动静就没传过来,但不知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之桃的叫声确实要大了许多,她隐隐地觉得听见了女子变了调的尖叫。
大晚上,怪渗人的,听得她心里难得地不自在。
“去看看,怎么样了。”许融睡不着,在屋里踱了两圈,还是主动吩咐人道。
白芙出去了一下,又回来:“奶奶,不用,红榴一直呆在那儿,就没回来,应该是还没生下来。”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嘴上说得狠,咬定了之桃活该,事到临头,终究还是不忍。
“叫她生个丫头也罢了。”她低低地道,“够她傍身了,只愿她以后安生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夜越静,惨叫声渐渐歇了下去,咚咚的脚步声撞进门来。
“红榴回来了,”白芙忙道,“又这么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吵着了二公子。”
她到门边掀起帘子要去迎接红榴并训她两句,红榴却一步不停,直冲进来:“奶奶,之桃姐姐生了,是个男孩!”
白芙心一沉,到嘴边的话全收了回去。
许融则等了一等,她留意到红榴模样,觉得她似乎还有话说。
果然,红榴喘了口气,就接着道:“但是之桃姐姐大出血了,大夫说,可能活不成了,她要见奶奶最后一面,太太、太太同意了!”
她撑着一口气说完,又大口喘起气来。
许融卸了钗环,但衣裳没脱,此时也不管了,抬脚就往外走,一出帘子,见到萧信站在对面东次间的门口看着她:“我跟你一起去。”
他也还没睡,红榴嗓门大,把他惊出来了。
许融:“不用,你去不方便,二公子,你先歇息吧。”
她步履匆匆,头也不回继续走,赶到正院时,只见院子灯火通明,布置成产房的那间厢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闹声。
产房门口也很热闹,一个婆子正被人拖出来,她抖索着,满口喊冤:“太太,老身没有啊,老身怎么敢对小奶奶下手,老身冤枉啊——”
“把她的嘴堵上!”萧夫人的声音从产房里传出来。
一方帕子很快揉成一团塞进婆子嘴里,她被拖下阶去,另一个大夫模样的老者提着医箱,摇着头从里面出来。
门前终于空下来,许融走进去。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抱着婴儿站在房中的萧夫人,而是两个婆子忙忙碌碌地从产床上撤出一块又一块大片血迹的褥子,她闭了下眼,再往上看,才看见之桃那张蜡黄里泛着死灰的脸庞。
“……姑娘。”看见她,之桃的眼神亮了一亮,整个人倒好像又泛出一点生机来。
许融走过去。
整张炕都泛着血气,她没处坐,在炕前半蹲下来。
之桃垂在炕边的手艰难地动了动,向着她的方向移了一点:“姑娘,没想到姑娘还愿意见我,从前……都是我对不起姑娘。”
许融默然。
这是临终遗言了,她只能倾听。
之桃有点失望:“姑娘是不是还怪我?”
许融沉默了一下,道:“怪不怪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无法代替原来的那个少女许融回答她这个问题。
“姑娘还安慰我,但我还有什么以后,”之桃苦笑起来,“是我贪心不足,是我背叛了姑娘……所以,现在算是我的报应到了。”
“哇……”婴儿哇哇地哭着。
之桃的目光追过去,留恋而又不甘地:“姑娘,是个男孩子呢。”
她一心要保住的孩子。
也是这个孩子,催了她的命。
“我以为我能熬出头的,没想到……”
这座深宅里的争斗远比她以为的激烈,即使在萧夫人的保护之中,她仍旧被人下了手。
孩子生下来了,她曾想过的那些荣华富贵,却都与她没了关系。
“要是,我不迷了心窍就好了……”之桃喃喃地道,“从前我跟着姑娘,姑娘最信任我,有什么话,都对我说,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可是她错了心思,以为姑娘要嫁给萧伦,她得姑娘信重,那被萧伦收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姑娘与萧伦的婚事不成,她这段心思却还没醒,一步错,步步错。
“姑娘,你、你能拉一拉我的手吗,”之桃艰难地移动着手臂又向她挨近了一点,“我和姑娘一起长大,小时候,姑娘都是拉着我的手一起在府里逛……”
许融并没有这段记忆,但还是抬起了手,触碰了她的手掌,汗湿,冰凉,与此同时,一个布团从之桃杂皱的衣袖里滑落下来,落入她的掌心。
许融一怔,迅捷将手掌往上抬了抬,让那布团滑入自己袖中。
“说完了没有?”萧夫人抱着婴儿,她站得腿酸,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走过来,向着之桃道:“你要见旧主,我让你见了,你那哥嫂在哪里,你也该说了。”
许融动作缓慢地收回了手,明白过来萧夫人为什么许她来见之桃最后一面,原来还是为了这一桩。
这么久了,萧夫人亲自出手,也没把之桃的哥嫂挖出来。
“太太,再叫我看孩子一眼吧。”之桃平静而虚弱地道。
她毕竟是生母,萧夫人皱了下眉,还是满足了她这个要求,俯低了身,将婴儿的脸从大红襁褓里露了出来。
哭了好一阵子,婴儿大约也哭累了,肿肿的眼泡闭成了一条缝,睡了过去。
之桃目不转睛地看着。
终于萧夫人再度催她:“好了吧?”
直起身,之桃便只能再看见一个襁褓。
她又看了看,才将眼神拔了出来,转向许融:“姑娘,这孩子命苦,求你,帮我看顾着他一点,不要他大富大贵,好歹,别叫他落了我的下场。”
萧夫人愕然:“你这是什么话!”
可是她威风再大,之桃也不害怕了,只是执着地望着许融。
许融感觉着袖中的那个布团,终于点了下头。
之桃表情一松,露出一个笑来:“是我傻,我早就应该找姑娘的,也许不至于……姑娘,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但愿有下辈子……”
她的笑意凝固,消失,闭上了眼。
“哇……!”
婴儿醒了过来,哭声响彻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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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萧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抛在背后,伴着夜半一盏孤灯,许融默默地往回走。
走在前方提灯的白芙背影微颤,压抑着哭泣。
许融叹了口气,向她伸手:“把灯给我吧,别跌了。”
白芙抹着眼泪摇头:“不用,哪能叫奶奶掌灯。”
许融没什么心情说话,就也不争了,四下无人,她把那个布团小心捏到手里,打开看了一眼。
太黑了,只见上面似乎画了些线条,但看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血腥味倒是清晰的。
她大略有了猜测,又收回去。
北院在望,亮着灯火,在暗夜里给人带来一丝慰藉。
许融拖着步子走过去,没到门口,守门的丫头看见了她们的灯笼,已惊喜地叫起来:“奶奶回来了。”
待许融迈进院门,里面就正也迎出一个修长身影来,似乎察觉许融状态不对,他走到许融跟前时,停下。
少年的身躯已具备了些男人的力量,目光专注地望过来,许融没看他的眼神,只觉得周身疲惫,而他近在眼前的肩膀看上去唾手可得又很踏实。
她低头,靠了上去。
萧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