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生与死

随着常姝音生产过后, 整个侯府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之桃身上。

这个丫头本来不过是萧夫人一点善念发作,且也不是发在她的身上,而是为了儿子的血脉, 谁知阴错阳差,她的重要性竟翻了几倍上来。

只是虽然关注,除了萧夫人, 旁人都见不到她,阮姨娘的丫头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目的, 随阮姨娘来请安时, 溜到了关着之桃那间房的窗边, 才探着头张望了一下,就叫看守的婆子报上去, 挨了二十板子, 要不是阮姨娘随后搬动了萧侯爷来求情,萧夫人还要把她撵出去。

有这一遭,别的蠢蠢欲动想打听的人都歇了心思。

横竖结果也快了,犯不着去捋萧夫人的虎须, 想看热闹, 再等一等就是了。

时间越近, 下人们议论的动静越多起来, 萧夫人治家虽严, 毕竟也不能管住每一张吃瓜的嘴。

“你听说了没有, 那个丫头的肚子都大得像球一样了, 比大奶奶临盆前还大。”

“真的?你怎么知道, 你见到了?”

“嘘,别乱说,我可不想也挨板子。是我那老妯娌, 她跟看守的其中一个婆子认识,听她漏嘴提了一句,不过别的,也不知道了。”

“大奶奶快出月子了吧?不知道她会不会做点什么。”

“说不准,大奶奶平日里倒是好性子的——”

“再好性,遇上了这事,能忍?”另一个道,“大奶奶又不是没娘家的人,我才打前面过来,常夫人又带了许多东西来看她呢。”

“你是说,常夫人会替大奶奶想法子——?”

“那谁知道呢……”

北院里,丫头们也在议论着。

“太太真能保密,到现在了,也不知道之桃姐姐怀的到底是个男孩女孩。”

吃瓜一号小选手红榴一直探听不到消息,发出了失望的感慨。

白芙不想说之桃的事,到底又忍不住道:“只怕是个女孩,还好些。”

新橙是后来的,跟之桃完全没有香火情,没她们那些心绪,只是好奇向许融问道:“奶奶,那之桃要是生下了儿子,能变成姨奶奶吗?”

许融正翻着一本书,抬头应道:“也许吧。不过,她得先保住命。”

“应该没事吧?我看大奶奶那边没什么动静。”新橙道。

许融没说话。

郑国公夫人来理论过两回,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木已成舟,确实没再生出动静,再来时,只是以看望女儿为主,不去与萧夫人争执了。

但许融没有那么乐观。

没动静,有时候也许比有动静还可怕一点。

俗称暴风雨前的宁静。

白芙咬了咬唇:“奶奶,别为她费神了,就有什么,那也是她的命。她自己选了这条路。”

许融回神,点了下头。

她确实也插不了手,之桃刚进府时,所受的看管并没有这么严密,她若有心,是可以与她联络的,她没有,到如今,就算她察觉到了危险,恐怕也……

四月初一晚,巧巧地与常姝音隔了整两个月,之桃发动。

许融这里偏远,与各处都不挨着,常姝音生产时的动静就没传过来,但不知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之桃的叫声确实要大了许多,她隐隐地觉得听见了女子变了调的尖叫。

大晚上,怪渗人的,听得她心里难得地不自在。

“去看看,怎么样了。”许融睡不着,在屋里踱了两圈,还是主动吩咐人道。

白芙出去了一下,又回来:“奶奶,不用,红榴一直呆在那儿,就没回来,应该是还没生下来。”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嘴上说得狠,咬定了之桃活该,事到临头,终究还是不忍。

“叫她生个丫头也罢了。”她低低地道,“够她傍身了,只愿她以后安生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夜越静,惨叫声渐渐歇了下去,咚咚的脚步声撞进门来。

“红榴回来了,”白芙忙道,“又这么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吵着了二公子。”

她到门边掀起帘子要去迎接红榴并训她两句,红榴却一步不停,直冲进来:“奶奶,之桃姐姐生了,是个男孩!”

白芙心一沉,到嘴边的话全收了回去。

许融则等了一等,她留意到红榴模样,觉得她似乎还有话说。

果然,红榴喘了口气,就接着道:“但是之桃姐姐大出血了,大夫说,可能活不成了,她要见奶奶最后一面,太太、太太同意了!”

她撑着一口气说完,又大口喘起气来。

许融卸了钗环,但衣裳没脱,此时也不管了,抬脚就往外走,一出帘子,见到萧信站在对面东次间的门口看着她:“我跟你一起去。”

他也还没睡,红榴嗓门大,把他惊出来了。

许融:“不用,你去不方便,二公子,你先歇息吧。”

她步履匆匆,头也不回继续走,赶到正院时,只见院子灯火通明,布置成产房的那间厢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闹声。

产房门口也很热闹,一个婆子正被人拖出来,她抖索着,满口喊冤:“太太,老身没有啊,老身怎么敢对小奶奶下手,老身冤枉啊——”

“把她的嘴堵上!”萧夫人的声音从产房里传出来。

一方帕子很快揉成一团塞进婆子嘴里,她被拖下阶去,另一个大夫模样的老者提着医箱,摇着头从里面出来。

门前终于空下来,许融走进去。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抱着婴儿站在房中的萧夫人,而是两个婆子忙忙碌碌地从产床上撤出一块又一块大片血迹的褥子,她闭了下眼,再往上看,才看见之桃那张蜡黄里泛着死灰的脸庞。

“……姑娘。”看见她,之桃的眼神亮了一亮,整个人倒好像又泛出一点生机来。

许融走过去。

整张炕都泛着血气,她没处坐,在炕前半蹲下来。

之桃垂在炕边的手艰难地动了动,向着她的方向移了一点:“姑娘,没想到姑娘还愿意见我,从前……都是我对不起姑娘。”

许融默然。

这是临终遗言了,她只能倾听。

之桃有点失望:“姑娘是不是还怪我?”

许融沉默了一下,道:“怪不怪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无法代替原来的那个少女许融回答她这个问题。

“姑娘还安慰我,但我还有什么以后,”之桃苦笑起来,“是我贪心不足,是我背叛了姑娘……所以,现在算是我的报应到了。”

“哇……”婴儿哇哇地哭着。

之桃的目光追过去,留恋而又不甘地:“姑娘,是个男孩子呢。”

她一心要保住的孩子。

也是这个孩子,催了她的命。

“我以为我能熬出头的,没想到……”

这座深宅里的争斗远比她以为的激烈,即使在萧夫人的保护之中,她仍旧被人下了手。

孩子生下来了,她曾想过的那些荣华富贵,却都与她没了关系。

“要是,我不迷了心窍就好了……”之桃喃喃地道,“从前我跟着姑娘,姑娘最信任我,有什么话,都对我说,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可是她错了心思,以为姑娘要嫁给萧伦,她得姑娘信重,那被萧伦收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姑娘与萧伦的婚事不成,她这段心思却还没醒,一步错,步步错。

“姑娘,你、你能拉一拉我的手吗,”之桃艰难地移动着手臂又向她挨近了一点,“我和姑娘一起长大,小时候,姑娘都是拉着我的手一起在府里逛……”

许融并没有这段记忆,但还是抬起了手,触碰了她的手掌,汗湿,冰凉,与此同时,一个布团从之桃杂皱的衣袖里滑落下来,落入她的掌心。

许融一怔,迅捷将手掌往上抬了抬,让那布团滑入自己袖中。

“说完了没有?”萧夫人抱着婴儿,她站得腿酸,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走过来,向着之桃道:“你要见旧主,我让你见了,你那哥嫂在哪里,你也该说了。”

许融动作缓慢地收回了手,明白过来萧夫人为什么许她来见之桃最后一面,原来还是为了这一桩。

这么久了,萧夫人亲自出手,也没把之桃的哥嫂挖出来。

“太太,再叫我看孩子一眼吧。”之桃平静而虚弱地道。

她毕竟是生母,萧夫人皱了下眉,还是满足了她这个要求,俯低了身,将婴儿的脸从大红襁褓里露了出来。

哭了好一阵子,婴儿大约也哭累了,肿肿的眼泡闭成了一条缝,睡了过去。

之桃目不转睛地看着。

终于萧夫人再度催她:“好了吧?”

直起身,之桃便只能再看见一个襁褓。

她又看了看,才将眼神拔了出来,转向许融:“姑娘,这孩子命苦,求你,帮我看顾着他一点,不要他大富大贵,好歹,别叫他落了我的下场。”

萧夫人愕然:“你这是什么话!”

可是她威风再大,之桃也不害怕了,只是执着地望着许融。

许融感觉着袖中的那个布团,终于点了下头。

之桃表情一松,露出一个笑来:“是我傻,我早就应该找姑娘的,也许不至于……姑娘,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但愿有下辈子……”

她的笑意凝固,消失,闭上了眼。

“哇……!”

婴儿醒了过来,哭声响彻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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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萧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抛在背后,伴着夜半一盏孤灯,许融默默地往回走。

走在前方提灯的白芙背影微颤,压抑着哭泣。

许融叹了口气,向她伸手:“把灯给我吧,别跌了。”

白芙抹着眼泪摇头:“不用,哪能叫奶奶掌灯。”

许融没什么心情说话,就也不争了,四下无人,她把那个布团小心捏到手里,打开看了一眼。

太黑了,只见上面似乎画了些线条,但看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血腥味倒是清晰的。

她大略有了猜测,又收回去。

北院在望,亮着灯火,在暗夜里给人带来一丝慰藉。

许融拖着步子走过去,没到门口,守门的丫头看见了她们的灯笼,已惊喜地叫起来:“奶奶回来了。”

待许融迈进院门,里面就正也迎出一个修长身影来,似乎察觉许融状态不对,他走到许融跟前时,停下。

少年的身躯已具备了些男人的力量,目光专注地望过来,许融没看他的眼神,只觉得周身疲惫,而他近在眼前的肩膀看上去唾手可得又很踏实。

她低头,靠了上去。

萧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