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一点甜润在舌尖,是他……

送走了大夫, 许融就吩咐人去抓药。

萧信想反对,但许融压根不管他也不看他,转头就去暖阁了, 他自己闷闷站了一会,只好也回了东次间。

案上还摊着他作到一半的一篇文章,他提起笔来, 要继续写,但脑子里有些乱, 丝缕的情绪游散着, 不算繁杂, 却搅得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不但不知底下要写什么, 连之前写的也看不进去。

她是不是生气了?

是, 这不用怀疑。

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她从唇边到眼底都完全失去笑意,还不顾体面,当着大夫的面就与他争执起来。

她身上本当永远有一种不疾不徐的慵懒风度, 像春日吹过庭院的风, 又像秋日凉爽的天空, 阔朗安适, 令人安宁。

现在都没有了。

啪嗒。

手腕悬停的时间久了, 一滴墨直坠下来, 晕染了他笔下已写满大半的宣纸。

萧信低头, 皱了下眉, 将污了的纸放到一边去,另拿过一张新的来,想誊抄, 才抄了一行,又觉得这篇写得干巴枯瘦,破题也破得陡峭,索性丢下笔,将两张纸一起揉了。

这是他的缺陷,苏先生再三提点过,八股文风要端正正大,才不易出错,锐气太重,就容易叫考官压下去。

他相当一部分精力花在改造这上面,但偶一闪神,仍会有属于他本性的那部分跑出来。

他的本性……

就是既不端正,也不正大的。

比如此刻。

萧信勾一勾唇。他知道她生气了,但他仍旧笑得出来。

且是由心发出的愉悦。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这么坏。

他还不想改。

怎么改得了。

文风可以伪装,心情伪装不了,这一点甜润在舌尖,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仅有。

……

好一会之后,萧信终于铺开一张新纸,从头又构思起来。

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却是顺畅许多,一篇文从破题到结尾几乎一气呵成,写完了再审视一遍,他自己也有淡淡的满意。

“二公子。”

帘外适时传来声音,跟着帘子被掀开,许融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萧信一望便知那是什么,很想说他不需要,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让丫头送来就是了。”

许融将碗放到他书案上,才道:“丫头送来,二公子也一定喝吗?”

她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把话点明。

萧信无话可答,慢吞吞伸手去拿那碗药。

触手半温,是已经放置过一阵子的。

“二公子,你这么大了,”许融见他拿到手里又不动弹,催他,“难道还怕苦?”

萧信瞪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

苦是真的不怕,药也是真的不想喝。

“我没事——”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什么气虚,完全没有觉得,他每日精神都好得很。

他坐着,许融站着,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很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生出些许无奈来:还挺要面子,不想承认虚,就药也不肯吃。

她有点没办法,说不出真的重话来——有没有用且不说,他因苦读而伤了元气,现在算是半个病人,她难道还能跟病人计较吗。

见他仍在磨蹭,她只好道:“二公子,你在太子殿下跟前说的话原来都不作数吗?”

但倘若内子为此忧闷——

不用完全回忆,萧信低头,将大半碗药汁一饮而尽。

许融:“……”

她惊了一下。

就也没想到这么爽快。

她自己吃药都得好一阵子,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口气喝下去最好,但是太苦,真咽不下去,喝完了还得躺枕上缓一会,感觉灵魂都要苦出窍。

萧信已经把碗递回给她,表情平静,示意她接。

许融迟迟疑疑地,一手接碗,另一手把一颗藏好的蜜饯递出去,总觉得她有点多余准备。

还有点后悔,早知他没这么难劝,就不提那日的话了。

萧信怔了一下,而后倒没说什么,从她手心里拿起蜜饯,塞到嘴里,脸颊就小小鼓起一块。

他抬头看许融,许融松了口气,那点后悔没了,见他的样子又有点心软,差点要伸手摸他的脑袋,想及目前微妙尴尬的关系,及时忍住,端着空碗转身出去。

萧信望着她的背影,拿舌尖把那颗蜜饯拨弄得换了个边,清甜果香溢满口腔,渐渐把药汁的苦涩全盖了过去。

帘子晃动停止,他转回头来,一边含着蜜饯,一边又看着苏先生给他开列的另一个题目,想起新的破题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色渐渐昏暗,至晚间,萧信出来吃了饭,又要回去,却被拦住。

“二公子,我们谈一谈。”许融很正经地向他道。

萧信随她到了暖阁。

他不知许融要说什么,坐下等她开口,许融却没立即说话,而是从炕头的立柜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他。

萧信低头看去。

是一张有点奇怪的纸,打了横平竖直的几道格子,格子里挨个列着——

辰初-辰中:起身,洗漱,早膳。

辰中-午初:读书。

午中-未中:午膳,午歇。

未中-申末:读书。

酉初-酉末:晚膳,洗漱。

戌初-戌末:读书

亥初以后:就寝。

萧信:“……”

许融为他解释:“二公子,这是我给你拟的作息表,你以后就按此起居。”

萧信缓缓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纸,目光最终回到她脸上,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有许多想说的话,但一时之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融以为他有意见,严肃地向他道:“二公子,我充分考虑过了,一天里你有四个时辰的读书时间,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足够了,先如此试行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如果于大夫说你的元气补回来了,你想更改,那到时再说,眼下就这样吧。”

萧信沉默,好一会之后,他轻声道:“我真的没事。”

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不必要这么郑重对待。

许融想叹气,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管他是很为难的,按照她的预期计划,回来以后就算不去点醒他,也要适当疏远才是,谁知道太子妃歪打正着,真的把他诊出了病来。

如果是陌生人,她没有这么多善心挥洒,她自己就是社畜过来,过劳算是什么事?她直接过劳穿了。

但萧信对她来说不是陌生人了。

曾经的遭遇便以另一种形式给她敲了警钟,正因为她知道过劳的危害,眼下才不能看着萧信不当回事。

“二公子,来日方长,你只是歇这一个月,耽误不着什么。”她只能坚持劝他。

萧信却比她更坚持,摇头:“下个月,是府试。”

他言简意赅,许融瞬间一怔——她拟作息表的时候居然忘了。

这一个月好巧不巧,偏偏卡在府试之前,难怪他再三地不肯让步了。

许融有所犹豫起来,府试在即,别的学生一定都在日夜冲刺,她叫萧信停下来,损失不言而喻。

明面上是停一个月,实际可能是一年。府试一年一次,这一科考不中,就只有等到明年去了。

而这还是最简单的计算,因为后面的院试是三年两次,跟着顺延,明年考不成,只能延到后年,后年不一定有,那说不定是大后年——

人生又有几个明年和后年。

更重要的是,他延的不只是他的时间,也是她的。

萧信站起身来,他虽然不准备照做,还是把作息表拿上了,整齐叠了两叠,道:“那我过去了。”

许融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下意识伸手拦他:“你等一等。”

萧信站住不动。

他眼神幽深了一点,像单纯等待,又像有所期待。

许融挣扎着,终于仰起头来,望着他,道:“二公子,我还是觉得,缓一缓吧。”

她补充着安慰他,“只是少学一些时间,不一定就耽误了这科。”

萧信却好像还拧着,问她:“如果我没考中,就是耽误了呢?”

“那就明年再战。”许融打起精神来,已经做了决定,她也想轻松一点,说服他也说服自己,道,“府试年年都有,身体只有一个。我听说童生试还好,到乡试要关进去好几天的,没个好身体,在里面撑都撑不下来。”

萧信道:“嗯。”

“……?”许融愣了,她惊讶地乃至站了起来,“二公子,你答应了?”

当然这是好事——但这什么情况,总觉得胜利的果实一下子也来得太轻易了。

萧信肯定地再度道:“嗯,我答应了。”

说完他甚至露出些笑意,出去的脚步也不掩饰地轻快。

许融莫名其妙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哪句话对了他的脉,想一阵想不出来,只得放弃,叫人抬水进来沐浴。

**

亥时。

萧信伏案。

他十分冷静且有精神。

休息还是不休息,利在哪一边,非常明确的事,她选了他,没选利。

这就足够了。

至于答应下来的话,他看一眼贴在桌角那张四四方方的作息表,天天看一下就够了,他觉得比药管用。

——说到底,他觉得他不虚。

烛光闪了一闪,是燃得太久了,他摸到小银剪,预备把上面多余的烛芯剪掉,静夜里,忽然听见帘外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因这夜才显得清晰,萧信不以为意,当是哪个晚睡的丫头,但又有点不妙的预感,因为那脚步声目标明确,就是向着这边而来。

丫头们被许融教得很好,不经他传唤,一般是从来不进他屋子打搅他读书的。

唯一一个不听话的翠庭已经被撵走了。

所以——

一只纤细手腕掀开帘子,披件单衣的许融踱步进来,双手环胸,没走近他,只是靠在帘侧墙上,似笑非笑,隐有薄怒:“二公子,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她都睡下了,还是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他前后两个态度差得有点远,果然。

萧信:“……”

他持银剪的手慌乱里一动,咔嚓一声,不小心把烛火直接剪灭了。

屋里一下暗下来。

萧信视线陡然陷入黑暗,他看不见许融,但许融从外面暗的地方走过来,借着窗外淡淡明月银辉,仍是看得见他的,她一字字道:“二公子,只有作息表看来是不够的,从今日起,请你跟我过来,到暖阁里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