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过后, 三月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时间一直风平浪静。
许融每日请安都会遇见常姝音,开始时能察觉到她隐隐打量的目光,但萧夫人和萧侯爷都一如往常——就是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磕碰的“往常”, 许融便知道常姝音至少并未将那个意外禀告上去。
可能是怕萧夫人怪罪,也可能是常姝音自己判断的结果是没必要说。
毕竟要说事,确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许融只做不觉。
后来便渐渐连常姝音的目光也消失了。
春花散落, 绿荫满地,时令开始入夏的时候, 长兴侯府发生了一件喜事。
二姑娘萧琦要定亲了。
萧二老爷是个富贵闲人, 身上什么差使也没领, 连带使得二房在府里的存在感也不强,萧二太太在这一点上夫唱妇随, 见谁都笑眯眯的, 从不出头要强,只有萧夫人不愿意干的事推给她时,她才接着,也不抱怨。
这样子的二房, 倒是闷声办大事, 把萧琦的婚事抢在萧珊先一步定下来了。
萧二太太来说时, 萧夫人也有意外:“哦?恭喜二太太了, 是哪家的儿郎?”
“是府军卫指挥同知郑家的长子。”萧二太太笑道, “说起来, 还是托大嫂的福, 上回老公爷府上摆宴, 我带着琦儿那丫头去,正巧叫郑太太瞧见了,她满口的夸琦儿生得好, 有福相。我当时听着她的话音有些意思,但没有多想,后来没两天她托人递了话来,我倒吓了一跳。”
萧夫人饶有兴趣地追问:“然后呢?你就允了?”又埋怨了一句,“多久的事了,你不早与我说一声,我也好叫侯爷替你打听打听。”
儿女亲事是做父母的最乐意操持与关心的事,连萧夫人也不能免俗。
萧二太太笑道:“多谢大嫂了,只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不好惊动侯爷。我们老爷是个闲人,正该叫他出出力,我就叫他出去打听了,拐弯问了几家与他家相熟的,都说他家的长子为人稳重,又孝顺,且一向没听说有什么恶习。”
“老爷回来与我说了,我就有几分中意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孩子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萧夫人是图的,但萧琦不是她的女儿,她不犯着操那么多心,整个态度就宽容许多,点头应道:“是这个话。”
萧二太太接着道:“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两个孩子自己愿意,赶上清明,我就带上琦儿出去,叫琦儿跟那边见了一面。”
这一面一见,当然是好结果了。
“琦儿这孩子,平日里也没少淘气,我都替她发愁,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叫我省了回心,一说就成了。”萧二太太满面掩不住的喜色。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隔日请安时,萧夫人随意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萧珊当即白了脸。
她不是对萧琦的定亲对象有什么想法,一个同知而已,从三品,又没爵位,这样的人家根本不在她的眼里,问题在于,她是姐姐,萧琦是妹妹,现在萧琦先她一步定亲了!
她的脸要往哪里摆。
萧侯爷这日正巧在,也觉得不妥,微微皱眉道:“自来长幼有序,二丫头才十五岁,何必这么着急。再者,京里好人家不少,郑同知官声不错,论家世低微了些,你该与二太太说说,再多看看才是。”
论本心,萧夫人也看不上一个单薄的指挥同知,但是凡萧侯爷反对的,她就要支持,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倒觉得二太太务实本分,同知不算多大官,好歹能给孩子袭下去,以后郑家的公子争气,自然自己再能往上走一走。侯爷心高,说好人家多,倒是尽快给大丫头寻摸一个去,免得大丫头在这里急赤白脸的,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慈。”
“你——”萧侯爷一下气得不轻,“珊姐儿好好坐着,并没招你,你又扯上她做什么!”
萧夫人冷笑:“我说错了吗?侯爷与其在这里跟我生气,不如多替大丫头费费心。二太太是个周全的人,特意和我说了,二丫头的事先不张扬,两边换了八字,家里人有数就行了,定礼明年再办,后年亲迎,难得郑家人看重二丫头,一心想结这门亲事,一一都答应了。”
十五六定亲,十七八出嫁,贵女们的婚嫁差不多正是这么个流程,萧二太太在已经谈妥的情况下,能把定亲礼延到明年,实际就是为了萧珊考虑了,到明年萧珊十七岁,再怎么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到时候萧琦再办,也不为越礼。
萧侯爷听这么说,没什么可挑的了,干咳了一声道:“既然二弟两口子愿意,那就这样罢。你得空备一份礼去,虽不张扬,家里人还该贺一贺。”
萧夫人瞥了眼脸色始终没有回转的萧珊,应道:“已备下了,这点小事,哪里用侯爷叮嘱。”
不但萧夫人,许融也要备一份。
她是隔房堂嫂,礼不用多重,一对海棠花钗就够了,送到二房去,萧琦含羞接了,谢了她。
接着两日,萧珊都告了病,不曾来正院请安。
按下她真病假病且不提,四月实在是个喜气多的月份,也可能是长兴侯府的时运到了,快月末的时候,又有了一桩喜事,萧伦升官了。
在金吾前卫里升为镇抚一职。
五品官,他才二十岁。
这就无怪乎萧家长房都看不上郑家的那个从三品了,不过萧二老爷毕竟是二房的,没爵位继承,他本人又不求上进,配郑同知那样的亲家,其实也不为委屈。
这是萧伦入仕以后的头一次攀升,萧家上下都乐呵不已,谈论不休,据许融无意中耳闻,其中似乎有郑国公的一份力,他正管着京卫,可见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了。
跟对侄女婚事的漫不经心不同,萧夫人大手笔地立即决定广开宴席,萧侯爷不大同意,以为这一点小进步,家里人庆贺一下就行了,他的意思本来不错,但既是由他说的,那萧夫人就难以听从了,两边又闹了个针尖对麦芒,最终还是萧伦出面,才将她劝了下来。
贺宴就只开了两桌,以家宴的形式呈现。
长房二房的人都参加了,毕竟是喜事,热闹还是热闹的,萧二太太尤其又肯凑趣,吩咐着小儿子萧俭也给萧伦敬了杯酒。
生得虎头虎脑的萧俭站起来,大声说出提前被大人教好的祝词:“祝大哥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萧伦笑着饮了。
萧仪随后也站了起来,他对着萧信时的那些小心思都收了起来,有一点惧怕萧伦似的,老老实实地敬酒,萧伦倒是温和的长兄架势,与他虚碰了下酒盅后饮了。
萧信落在最后,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说了句祝词,抬手相敬。
萧伦倒有一点意外,微笑了下,道:“二弟也长大了。”
萧信没多的话,敬完就坐下了,在他那一角独成一个氛围,他既不再搭理别人,别人也走不近他。
萧侯爷不由皱了皱眉:“二郎这个性子,还是太独了些。”
萧信恍若未闻,低头不语。
成亲之前,他去求过萧侯爷最后一次。
萧侯爷没有见他。
那以后,他对萧侯爷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再无所求。
他这样不回应,等于不给萧侯爷台阶,萧侯爷本来随口一句,并未动气,见此冷了脸:“二郎——”
“二弟恐怕是累了。”萧伦忽然出面,打了圆场道,“我听说二弟如今是认真读起书来了,下个月好像还打算下场试一试?”
因为萧夫人和萧侯爷争执到底要不要大摆宴席耽搁了几天,所以现在已经是五月初了,据宛平县衙张贴出的告示,县试就在下个月初五。
萧信才应了声:“是。”
萧仪撇了撇嘴,插话道:“二哥真是有信心,彭先生说,就算是额外聪慧的蒙童,至少也得有五六年的时间,才敢谈一谈功名二字呢。”
彭先生是萧侯爷后来又替他寻的一个先生,因为本来就是京城人氏,名声倒比后来进京的苏先生还大些。
萧信论开蒙已有十年了,但他从前都是怎么样混日子,连萧仪也从下人们的嘴巴里听说了,论起真正的下苦功,还不到一年,这就敢去赶考了,岂不是好笑。
那个苏先生敢叫他去考,可见也靠不住,不及彭先生好。
萧仪就有一点得意。
“有志气总是件好事。”萧伦又出来打了个圆场,且向萧信道,“时辰也不早了,二弟,你不如先回去罢,或歇一歇,或看看书,都是好的。”
这是免得萧侯爷看了他心烦,也免得他不肯服软再挨训。
萧信往另一桌看了一眼——那一桌是萧夫人领着女眷在座,许融仿佛有所感应,转回头来向他点点头,他就一拱手当真走了。
萧侯爷在席上默了片刻,他根本不知怎么跟这个儿子相处,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要回忆,既回忆不出又觉得麻烦,难道还要他这个做老子的反省不成?
真不如少见少生气。
他就不曾阻止,由着萧信走了。
其实许融也想走。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按了下肚子,她小日子来了,难受不算十分难受,但不能舒舒服服地在炕上歪着,要坐在这里应酬闲话,总不称意,且觉得不耐烦。
可她没个借口,又不能效仿萧信把萧夫人惹怒,那太冒险了,只好老实在这里坐着。
好在宴席本已过了大半,再坐了两刻钟左右,终于萧侯爷宣布散席,许融等不及了,忙忙扶上白芙,出花厅往北院走。
已是戌末,就算长兴侯府这样的大族也不可能撑得起满府灯火彻夜不灭,归途便只有靠白芙手里的一盏灯笼照明,沿路偶尔也见得到有下人来往,提着的灯烛遥遥明灭,也算一景。
许融这时候没兴趣赏景,她只想快点回去。
却是烦什么来什么,北院偏远,她们也越走越偏,渐渐连远近的灯烛也没有了,当此时,忽然从路边闪出一道人影来。
白芙一吓,差点把灯笼失手跌了。
那人退后了一步,也意识到吓着了人,出声道:“是我。”
随着声音,淡淡酒气袭来。
白芙更惊了——她听出来也认出来了,竟是萧伦!
他不知抄了哪条近路,竟拦到他们头里来了。
许融没出声,静静看着他。
萧伦低声道:“二弟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一句,二弟那个脾气,究竟待你好吗?”
许融才开口,有气无力:“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好自然是好,”萧伦顿了一顿,接着道,“但若是不好,我从前与你说过,你遇着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
他身上虽带着酒气,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不可谓不君子,语声也不可谓不诚恳。
许融将他又看了一眼,才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
常姝音也许没有告诉萧侯爷和萧夫人,但她告诉了萧伦。
枕边人本来也很难隐瞒得过。
所以在事隔一个多月以后,由萧伦出面来试探她了。
她一直按兵不动,是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对方这么久不动,同理。
唯一的不同,就是萧伦怪能自作多情的。
居然试图对她使美男计。
酒后,暗夜,四下无人,又是他才晋升的时候,权势自动为男人加持魅力。
许融懒洋洋道:“世子,请你近前来,我确实有一句话想与你说。”
萧伦见她眉尖微蹙,一张脸笼在夜色与微弱灯光里,初夏衣衫单薄,她更显纤弱,眼眸似与这夜混为一体,瞳仁又透出亮来,亮出一点哀怨,这哀怨召唤着他,他情不自禁上前了两步,道:“什么——”
啪!
一声清脆声响划破静夜。
白芙张大了嘴巴。
手里的灯笼终于还是跌落,她手忙脚乱地忙去捡起,好在动作快,里面固定的灯烛还没来得及将皮纸烧穿。
许融甩了甩手。
头一回干,业务不熟练,不知是她没使对力道还是萧伦脸皮太厚,她感觉掌心发麻。
不知道萧伦脸颊的感觉怎么样。
萧伦:“……”
他终于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过神来,捂着脸厉声道:“你——”
许融懒懒打断了他:“世子,你叫呀,尽管叫破了喉咙,让别人都来看看,你是怎么调戏弟媳妇的。”
萧伦:“……”
他下面的话噎了回去。
许融道:“世子不叫吗?那我就说我的话了,我不喜欢总听见别人说二公子的脾气怎样,世子尊重一下我,以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萧伦狼狈冷笑:“你居然还真的对他,你——”
“其实没有,我是为了气世子。”许融偏头,“世子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说?一桌菜呢,怪不得世子喝成这样。”
萧伦只有两三分酒意,正因为没醉,清楚听出她的讥讽,此时再去看她,眼底那一点哪里是哀怨,分明是刃尖的那一点寒芒,冻得他心尖像结了薄冰,冰面又快速被挑开迸裂,激出一丝奇异的热意来——那也许是怒,也许是别的什么。
许融客气问他:“世子还有事吗?”
打完人,她郁结的气也消了。
他不找茬,她不打算再给他一巴掌,动手不是她的强项,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方法。
萧伦放下了手,不说话,却也没有让开。
许融不耐又起,但往他身后望了一眼,忽又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一点笑。
道路尽头,有一盏灯笼晕晕地过来。
这条道通往北院与后罩房,后罩房有下人居住,但不知为何,她心有笃定,就是知道来的人是谁。
萧伦若有所觉,顺着她的目光往后望了一眼。
而后他皱了眉,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快步走了。
许融低声安抚了句白芙,领上她向着来路的灯笼迎过去。
渐渐近了,灯笼照出的果然是萧信那张冷俊的脸。
许融噙了笑:“二公子来接我?”
“这条道黑,你总没回来。”萧信淡淡道,“我出来看一看。”
其实没多久,许融估过,也就半小时。
她不揭穿,与他并肩往回走。萧信倒过来问她:“你才是不是停在那里没动?做什么?”
他看见的是静止的灯笼。
“没什么,打了只蚊子。”
许融一语带过,萧信现在已经算是准考生了,家中旁人提起的频率都越来越高,她不打算叫他分神。
“路上的蚊子,哪里打得完,你走就是了。”萧信训她。
许融笑道:“二公子说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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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越走越快,五月一晃就过去了,时令迫不及待地迈进了六月。
萧信赴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