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泉在信里描述了他买宅子的过程。
首先也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变现——许融给他的是一堆首饰, 首饰值钱,但不能直接当钱用。
拿去当铺是不成的,那道门进去就折一半, 碰上黑心的,对折上再对折也不是不可能。
白泉沉得住气,抵达苏州以后, 每日只是在城中转悠,转悠了一个月, 就慢慢打进了那些家底殷实的富商家里——他只是个家仆不错, 但吉安侯府这类豪门的家仆与一般人家的家仆又不同, 一言一行自带骄奢底气,天然为他提供了背书。
取得初步信任以后, 白泉开始一步步地编造起故事来:京中有豪门败落, 子弟不能恒守产业,每况日下,直至大树将倾,此时这子弟幡然醒悟, 欲重振家业, 然而田地店铺等都已败了个差不多, 为筹措本钱, 女眷们挺身而出, 各自拿出珍奇首饰, 但又碍于颜面及女眷们的名声, 不便在京中变卖, 所以派出信重的家仆……
整套故事要抑有抑,要扬有扬,听完就算富商们不掏钱, 富商们的妻妾也要掏。
公侯府第女眷们的首饰,买回来就算有的碍于规制戴不出去,摆在家里看看也高兴。
何况苏州千里之外,对于礼制的规定早不如京城那么严谨,人们争奇斗艳,什么都敢穿敢戴。
如此,前后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白泉文火慢炖地把那一大包袱首饰兜售了出去,同时多加走访,勘定了两三处要出售的好宅院,并于年前定下了其中一处,只是随后赶上了年节,百业萧条,衙门也不开门了,他等到年后,终于等到六房上值,去过了手续,定了契,并找到一个可靠的捎信人,随信将宅契捎了回来……
许融对上最底下一张同样被揉得皱巴巴的契纸,无言。
许华章把头缩回去,心虚地笑了笑:“姐姐,我不知道他还捎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没事——也没坏么!”
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许融倒也没想训他,小心把信和契纸分开折叠,放回了信封里。
白芙先一直没敢出声,此时捡着空子忙问道:“我哥哥哪天回来?他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许融摇头:“他不回来。”
白芙呆了:“什么?”
“你哥哥在信里说,换的银子买完了宅子还有剩,他这次见了世面,想拿了做本钱,再往远处走一走。”许融微笑着向她道,“别担心,你哥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愿意出去闯一闯,比回来耗在府里有出息。”
白芙舍不得,却也拿这个哥哥没办法,只好失望地道:“……哦。”
许华章想起来,插嘴又问:“姐姐,你买那宅子到底做什么?还真打算跑那么远去住啊?”
说了真话他又不信,许融便道:“有钱,想买。”
许华章:“……”
他那细眉细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心酸的意味。
“姐姐,我现在好穷啊。”他哭诉,“娘一个月只给我发十两银子,我花光了再问账房要,她就要问我。”
十两银子够寻常三口之家过小半年了。
可对许华章来说可能真的窘迫,以他的消费层级,出去包桌像样的酒席就没了。
许融好笑:“那你跟张小爷还能玩得到一块去?”
消费能力很大程度决定交友范围,这听着现实,可也真的是现实。
“他比我还穷呢。”提到这个,许华章挺起了胸,“他娘现在一文钱都不给他,他要买什么,只能跟身边的护卫要。”
许融笑出了声。
笑完低头,从自己的荷包里捡出来三四块碎银塞给他:“不用告诉娘,但也别乱花。”
许夫人管得严了固然好,但把口子收到这么紧,也容易把人管出逆反期来,偶尔还是该叫他透口气。
许华章大喜,忙不迭把碎银接过来,塞到自己瘪瘪的荷包里,再作揖:“谢谢姐姐!”
许融说他:“好了,你没事的话去找张小爷罢,别在这里耽搁了。”
毕竟是女眷们呆的地方,他总在附近转悠也不好。
许华章点点头,听话欢快地跑了。
萧信一直都沉默着,这时终于道:“这是你的安排?”
许融回神,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头答话:“算是——不过那是之前的。”
手握大笔嫁妆,她的腾挪余地大出来不少,苏州是她给自己备下的退路,但这条退路是不是一定要用上,其实未必。
留居京城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弊仍然大于利,但情势也在一点点扭转,如果到有一天,利压倒了弊,她不是非走那么远不可。
所谓退路,重点在备,而不在用,到用了的那一天,也就不能再叫做“退路”了。
萧信追问:“之前?那之后呢?”
白芙听不懂,茫然地左右看看。
许融弯眼笑了:“之后,就看二公子你了呀。如果有朝一日,二公子不但登槐,还胸怀宽广,在我遇着难处时,仍然愿意施以援手,那我也许就另有一番打算了。”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她在萧信身上投注越来越多,想法因此自然跟着发生了变化:论人品,萧信比真金差不到哪儿去,他日飞腾成势,就是现成的靠山,他们就算合作结束,情义仍在,丢着不用多可惜?
一个活的大靠山,可比死的宅子稳当多了。
当然,为了彼此安好,她不会没事上门骚扰萧信,但万一遇上事了,就求助有门了嘛。
萧信与她对视,目中冷意渐渐消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许融追问他:“二公子,你这是答应了?”
萧信道:“嗯。”
“我就知道二公子是个好人。”许融高兴地夸赞他。
萧信这次没应声,把手里的匣子都交给白芙,才道:“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到那边去了。”
他说的是男宾那边,之前来的客人少,他们才跟着萧二太太到了一处,现在许华章都来了,他也不合适再进去了。
许融点头,见他走了,她带着白芙往里走,再进花厅,里面果然比先前热闹多了,张大夫人又接了几家女眷进来 ,互相寒暄谈话,言笑不休,待见到许融进去,那注意力立即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许融都有点吃不消,她能交际,并不表示她好交际,摆张椅子坐屋檐下静静发呆才合她的意。好在萧二太太善解人意,等她行了礼,招呼过一圈后,就笑道:“你在这里只怕呆不住,出去逛逛罢,这里有一处花园,花开得比我们府里好,才大奶奶带着大姑娘二丫头都去了,你也瞧瞧去。”
许融松口气,忙应声从一群夫人太太的包围中退出去了。
出去以后,她回想了一下,怪不得那花厅里没见什么年轻少女辈的,应该是一道逛花园去了。
许融的脚步懒下来,她并不打算又落入一群小姑娘的包围圈里去,她就只是随意转悠着,转了一会,忽然见到临近的下人们都动了起来——向着一个统一的方向,紧张而又有序。
许融不知出了什么事,拦住一个问话。
那丫头知道她是来祝贺的客人,态度放得和气,只是语速很快:“是太子殿下驾临,请奶奶安心留在此处便好。”
太子?
许融愣了一下。
这时去向另一个丫头打听的白芙走了回来,两人对了对信息,才知道英国公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已经在日前颁发下来,另有一份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是有心人,思及张老夫人的丈夫及二子都常年在外,张老夫人一人支撑府邸不易,特命太子殿下在摆宴的这一日亲送赏赐过来,以示皇家隆恩之意。
因未提前通知,英国公府也是意外,一时就有些忙乱。
但毕竟百年底蕴,据许融所观,在经过了一开始的小小骚乱后,下人们很快又安定了下来,而且人人满面春风,走路时的腰板都直了些。
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喜事,英国公府上下都脸面生光。
“好像也有人偷偷想去看太子殿下的。”白芙又打听了一圈,回来有点意动地道,“二奶奶,我们要去吗?”
她不是好凑热闹的性子,但国之太子,龙章凤姿,至尊至贵,还是很值得去偷看一下的。
许融踌躇片刻:“算了吧,毕竟是在别人府上。”
乱走出了事,把别人的好事变成坏事,不是做客人的道理。
说完了见白芙有点失望,就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的,说不定来我们府上呢。”
白芙懂事点头:“嗯。那就不去了。”
两人又继续转了一圈,许融觉得有点累了,就打算回花厅去,还未转身,忽听得数声尖叫平地而起,把树间的鸟都惊飞了几只。
树在公府中路,叫声也是出自那个方向。
许融与白芙面面相觑。
白芙小心道:“……我们去看看吗?”
许融果断道:“走。”
已经出了事,就不关她的事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又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详的预感——
绕过几道门户,终于赶到事发地点时,这预感成了真。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粉红嫩绿的贵族少女们,只是她们怒目的怒目,跳脚的跳脚,哭泣的哭泣,还有一个倒在同伴怀里的,一眼望去,只有一个勉强维持住了所谓贵族的风范。
是常姝音。
倒在她怀里的就是萧珊。
“你居然一路偷偷跟着我们!”
“你这个登徒子!”
“你还丢虫子吓唬人!”
“我要告诉娘,我娘呢,呜呜……”
少女们向着一棵树的方向指责不停。
“谁叫你们一路都在说我姐姐坏话!”
“我是登徒子,你们偷跑来看男人,你们就是登徒女!”
“就丢你们,叫你们背后说人!”
一连串的回斥从粗壮的树桠上砸下,嗓门响亮无比,居然成功将贵女们的声浪全压了下去。
许融的角度只能看见树上人骑着的那一条大腿及衣裳下摆,那下摆颜色她熟悉,那亮开的嗓门她更熟悉。
许融:“……”
她的心情实在一言难尽,许华章这么维护她,她不是不动容,但许夫人之前就在念叨着许华章的婚事,今日让他来,说不得也抱了些类似的心思。
这下好了。
许华章以一己之力,得罪了一大半——甚至可能是所有他适龄的对象。
这份注孤生的本领,未免太强了些。
“哈哈。”
乱糟糟的吵嚷里,忽然有一声清脆的笑响了起来。
许融循声望去,才看见另有一个穿杏色衫子的少女,站得远了些,她双手抱臂,姿势不算太淑女,还有些不屑与那些贵女为伍的习气。
再远处,又是一群人,只是这一群人目的非常明确,以环拱之势,围住了正中央的的一个朱服年轻男子。
男子身份不问可知。
许融不再打量,缓步走到树下去,仰头:“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