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正房, 绕过当地屏风,在张老夫人与萧夫人跟前将亮相未亮相之际,许融松开了手。
戏不必太满, 八分足矣。
张老夫人目光适时的下垂又抬起,已经证明她看见了。
许融忍着手心微微的汗意——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萧信的, 笑着上前一起行礼。
张老夫人先打量许融。
她还记得许融上一次来见她时的情景,含怒而又始终克制, 不认同她的提议也未当面回绝, 为彼此留下一线颜面与余地。这份涵养, 如果萧夫人有,也许不至于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
张老夫人怔了一下, 发现自己又想远了, 她嘴上说得再开,实际上还是不能不为自己的骨肉操心啊。
——即使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能操的心已经越来越少。
张老夫人收敛了心神,再往旁边看。
有一点陌生。
对这个外孙, 张老夫人实在所知甚少, 因为与萧珊一般, 萧夫人也极少把他带着一道见人, 张老夫人更多的还是从萧夫人口中得知他性子执拗, 不爱理人, 还暴躁……等等古怪不讨人喜欢之处。
但此时这么一打量, 似乎不像。
很干净精神的一个少年, 生得也好,一定要挑毛病,那无非是脸面有点冷, 不似旁边许融笑眯眯的。
这不算什么毛病,张老夫人不缺人奉承,以她这个年纪见过的风浪,也能理解世上各人脾性不同这么一个其实简单的道理。
“好孩子们,都快起来吧。”张老夫人看完,就笑着招手,“融丫头,到我这里来。”
许融便过去,张老夫人同时向丫头伸手,取过了她手里四四方方的一个螺钿匣子,待许融到近前,自然递给了她:“来,欠了这么久,再不给,只怕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要埋怨我了。”
张老夫人把话说得这么实在,许融也不客套了,双手捧着接了过来——匣子不小,怪有分量,福身笑道:“老夫人说笑了,埋怨是不敢的,只是脖子盼得有一点长了。”
“哈哈。”
张老夫人笑了起来,伸手点她,“亏你敢说这俏皮话!”
许融笑着侧身,想把有点沉的匣子递给丫头,一转过来恍悟不对:张老夫人这里规矩严谨,白芙并没跟进来。
她还是有一点受到前事余韵的影响,不然不会如此。
正微微尴尬间,萧信走上前来,默默地把她的匣子接了过去。
这一幕落入张老夫人眼里,她眼神闪了闪,就势问道:“信哥儿,听说你如今跟着先生认真读起书来了?”
萧信应了一声:“是。”
“可见这媳妇是娶对了,人都跟着懂事了起来。”张老夫人笑道,又吩咐丫头,“去拿一套上好的笔砚来,信哥儿难得来我这里一趟,也不能叫他空着手。”
于是,不多时,丫头回来,萧信抱着的匣子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许融轻巧地仍是空着手。
张老夫人望了一眼,就又笑了:“信哥儿这脸上冷,心里热,倒是会心疼人。”
什么叫良人,不就是平日里知冷知热,遇上事有商有量么。姑娘出嫁,能嫁到这么个人,日子就算是不坏的了。
张老夫人叫他们坐下,再向萧夫人道:“你家大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吧?我记得还有你们二房的二姑娘,只比大丫头小一岁,也到该说人家的时候了,你做婶娘的,有好机缘都帮着留意留意。”
“……”萧夫人有点心神不宁的模样,张老夫人话说完了过片刻,她才醒神似的,醒过来就开始挑剔:“二丫头还罢了。大丫头我着实是留意不起,与她个龙子,只怕还要挑拣人家的封地不好。娘,你是不知道侯爷和阮氏——”当着许融与萧信,萧夫人到底把“贱人”两个字咽了下去,“两个人心有多高,咬死了非嫡出不要,说是不能叫大丫头到人家去再吃庶出的苦,呵,他们就不想想,人家好好的嫡子又为什么要大丫头这个庶女呢!”
许融有一点惊讶,她不知道萧珊择嫁还有这么一节——怪不得萧侯爷亲自出马,拖来拖去的也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这一条线划下来,被划出去的人选就多了,与长兴侯府差不多的门第能有几家,嫡子又能有几个,再排除掉已婚的,余下的哪怕是人品相貌都不挑,也非常有限了。
何况萧珊又怎么可能不挑。
“光是嫡子还未必够,依我看,最好呀,有一个现成的封了爵的乘龙快婿等在那里,大丫头嫁过去就做夫人,封了诰命,才合了侯爷的意!”萧夫人冷笑着道,“我是没有这份本事,他们既然偏要,那就等着去吧。等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等着了。”
张老夫人身侧的丫头忍笑。
张老夫人笑不出来,没好气道:“你又来了,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对这个女儿她是没办法了,既心疼她日子过得郁闷,教又教不过来,只能摇摇头:“侯爷怎么想,你由他去,你做好你的分内事——该带着两个姑娘出来,就带出来见一见世面,再教一教进退,也就是了。”
像以病压着萧珊这种事就不该做,做了怎么怪落人把柄。
萧夫人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娘,我知道了。”
说完却看许融一眼,许融觉得她那一眼有些奇异,像审视似的,许融没放在心上,自然地笑了笑,张老夫人看到眼里,却有点不安——难道又想为难人?
就算不为难,萧夫人这张嘴不知饶人,再叫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先前和洽的气氛也毁了。
张老夫人看看面前的一对小夫妻,一色的青春年少,品貌出众,虽一眼就看得出性情不同,也自有一种相得益彰的般配。
想看的已经看见了,张老夫人也就不留人了,笑道:“今儿热闹,你们别陪我这老婆子闷在这里了,不如出去玩吧。”
许融从善如流地与萧信告辞出去。
出门后她就往萧信手里的匣子看。
她猜测张老夫人送的应该是首饰类,但她收过萧夫人与常姝音的,都没有这么重,也不是这样的大匣子。
萧信被她看了两眼,反应过来,就低下头去拧匣身上的机关。
这类机关消息大致有脉可寻,拿来送人的东西也不会做得太复杂,他拧了两下就拧开了,露出里面一整套鎏金宝石首饰。
钗簪耳珰戒指镯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
金光璀璨,许融瞬间想把眼捂上:“好闪。”
张老夫人真是会送礼,可别说金子俗,金子最能击垮人的心房,老少咸宜无人不爱。
“二公子,也看看你的。”
萧信把第二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湖笔,再有一个最小的,里面是一方端砚,四周雕有竹枝,取君子之意,一望即知都是好东西。
许融很满意:“老夫人真大方慈爱。”
引他们出来的丫头走在侧边,抿嘴微微一笑。
许融也一笑——话本来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么一路说着话,拆着礼物,渐渐就走回了先前的花厅附近,丫头福身告辞,许融正要进去,忽然从旁边墙后蹦出一个人来:“姐姐!”
居然是许华章。
许融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才稳住了:“——你也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两个问句意思是不同的,京里豪贵无非这么些人家,许华章能来不奇怪,但这处花厅是专为招待亲戚女眷的地方,与男宾的并不在一处。
许华章哈哈大笑:“张维令给我送了帖子叫我来吃宴。姐姐,张维令替我问了人,说你在这里,他领了我来,你却又不在,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原来是自家出的内鬼。
这两个纨绔凑一堆去,干什么事都不奇怪了。
许融问他:“你这么等着我,是有事找我?张小爷人呢?”
有张维令陪着还罢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可不妥当。许华章也是能说亲的年纪了。
“萧二太太见了他,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不耐烦,就跑了。姐姐,你放心,我没进去,在门外等一等不碍事的。”许华章很机灵地表态。
许融才点点头,她没立即说话,因为看见许华章伸手往怀里摸索着什么。
她看了好一会,许华章终于把手拿了出来,手里一个纸团,他把那纸团郑重地递给许融:“姐姐,这是白泉捎给你的信,他不知道你出嫁了,捎回我们府里来了,我当时就要递给你,娘怕我惹事,偏不许我去,说我今天要吃宴,再给你也不迟。”
他又挤挤眼:“娘想偷看来着,我硬是藏着,没叫她看。”
他一直把信揣在身上,所以揉成了这副模样。
许融忍不住笑了:“那可多谢你了。”
她接过来,耐心细致地展开,再拆封。
她不怎么着急,因为白泉那条线一时半会已经用不上了,他一去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她也没有提起,只有在白芙偶尔表示担心的时候,会安慰她两句。
眼下更急的就是白芙,虽然不识字,也垫着脚努力想张望,还有许华章,他很有骨气地在许夫人跟前保住了这封信,但自己也不是不好奇的,伸着头过来。
始终淡定保持风度的只有萧信,他抱着三个匣子,身姿直挺,目不斜视。
“哇——!”
许融没有刻意避人——她本没吩咐白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许华章先偷看到了一句要紧的,脱口道:“姐姐,你叫白泉去苏州买了所宅院?”
许融注意力都在信上,随口应道:“嗯。”
“买宅子去那么远干嘛?”许华章不解道,“你又不会去住,想买,为什么不在京里买。”
白泉替她买的是带一个小花园的,院子里还有活水——
这可不便宜。
许融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漫不经心道:“谁说我不会去住?”
萧信倏然向她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