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这一天刚巧是春分。
阴阳相半, 万物复苏,桃花、玉兰、海棠次第开放,而比花枝更娇艳的, 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少女们。
英国公府摆宴,不但萧夫人携子女前去祝贺,二房的萧二太太也把萧琦带上了, 众人汇齐了在二门处上车,萧珊萧琦一露面, 都显出了与平日的不同。
不是单纯的齐整或华丽, 怎么讲, 有一种目的性很明确的、打个不那么确切的比方的话,像是出征的意味。
许融眨了眨眼, 春天真的到了啊。
“好了, 人齐了就走吧。”萧夫人催道。
毕竟关系不同,他们这一波出门很早,抵达英国公府的时候,大部分客人都还没到, 张大夫人接了出来, 萧夫人与她寒暄了几句, 将小辈们都交给了萧二太太带着, 又嘱咐了常姝音两句, 就不再管他们, 换乘了英国公府仆从赶来的骡车, 直入正院去找张老夫人。
张老夫人这个岁数, 已经不再理庶务了,虽是以她名义主办的贺宴,她并不需要忙碌什么, 听闻萧夫人来,才从内房出来,到屋中间的罗汉床上坐下,又将屋中丫头遣出大半,只留一二心腹与她捶腿捧茶。
“娘。”萧夫人上前行礼,带着一点少有的在旁人面前绝不会有的小心翼翼。
外人不知道,其实从去年底起、也就是常姝音进门后,张老夫人再没有见过她了。
哪怕是年节时以送节礼为名过来,张老夫人也只是称病,节礼收下了,却不肯受她的拜见。
亲母女间僵成这样,萧夫人心里并不好受,这也是她在萧珊事上让步的重要原因:都允许萧伦摆宴的请求了,她再过来,总不会还不见她吧。
张老夫人淡淡道:“坐吧。”
萧夫人松了口气,连忙坐下。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总算万事都遂你的心了。”
萧夫人当即坐不住,又站起来,恳求道:“娘!”
这么大的女儿了,今日又是好日子,张老夫人不能不给她留脸面,无奈地摇头道:“又叫我做什么?你自会自己拿主意,我这个老婆子说的话,一句也不在你的眼里了。”
话语是埋怨,口气已经松动了,萧夫人赶紧再拜下去道:“娘,我怎么敢呢。”
张老夫人没理会,转头唤丫头倒茶,萧夫人甚有眼力地亲自上前,接过来捧着送上,张老夫人才接了,母女间从前的分歧,也就散在了这淡淡茶香里。
张老夫人问道:“伦哥儿媳妇也同你一道来了?她的病好了没有?”
提到这事,萧夫人有点不自在,简短应道:“好了。”
张老夫人看出来了:“你这又是怎么了?许家丫头你不喜欢,这个常家的是你千方百计一定要求来的,也不中你的意?”
萧夫人忍不住了:“我敢不中意她么!不过说她几句,也是她行错在前,常家夫人就过来了,弄得我是个恶婆婆一样。”
张老夫人不同情她:“你嫌弃许家门庭败落了,要结交那有势力的,有势力的可不就是这样吗?你厉害,人家也厉害,姑娘进门连病了两回,当然要来问问你。”
萧夫人才跟母亲和好,不便顶嘴,气得只好板起了脸。
“你还好意思生气。”张老夫人瞥她一眼,“分明都是你们这做父母的不是,成亲多少年了,还闹家务,还去为难孩子,要不是伦哥儿来求我,我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为难伦儿?”萧夫人忙道,“都是阮氏那个贱人,怂恿着侯爷给伦儿出难题,伦儿没法子——”
“就推给了常氏?”
萧夫人一呆:“他们夫妻一体,谁来同我说不都是一样,怎么叫推呢?!”
“一样,你怎么冲常氏发火,把她吓病了,却不埋怨伦哥儿?”张老夫人一针见血地道,“幸亏伦哥儿还不像你糊涂到底,在宫里听到了消息,有法子了,就及时来找了我。”
萧夫人语塞,片刻后恨恨地道:“——总之都是阮氏那个贱人的错!”
张老夫人将一声叹压在心底:“多大岁数的人了,又是何必。你若将心胸放宽阔些,岂不大家都好了。”
“侯爷也那把年纪了,不也还把那个贱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吗?!我叫他们扎了一辈子眼,娘说,我往哪里去宽阔。”
当着母亲,萧夫人既不用顾虑颜面,也不用端着架子,她毫无顾忌地将声音放得又狠又恨,可是,也未尝没有苦涩。
张老夫人默然了。
女人一辈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半时候无非活个夫婿二字,她和英国公聚少离多,但英国公体谅敬重她,多少年不曾纳一个妾回来碍她的眼,她这滋味虽不甜,也算不得苦。
对比之下,女儿和夫婿日日照面,却掺进了一个人,又一个人,生将两人折磨成了怨偶。
“我知道,娘又要说我不大度,”她不说话,萧夫人忍不住自己接着抱怨,“可我又不是没给过韦氏机会,她自己废物,模样一点儿不比阮氏差,勾引人的本事却不及她一成,只会往后躲,恨不得后面有个老鼠洞,好叫她缩回洞里去!”
张老夫人摇头:“这不与她相干。”
这么多年来,张老夫人旁观者清,早已看出来,萧夫人越要对付阮氏,萧侯爷越要捧着她。
这是夫妻吗?
这是对头。
擂台打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是拉进个人来分阮氏宠就能解决的事。
更进一步说,只要这个人站在萧夫人这边,能为萧夫人所控制,萧侯爷就不会中意。
但这些话说出来也是无用,因为萧夫人当局者迷,不会明白,倘若有一天明白了,那也许还不如不明白。
因为丈夫就是存心要跟她作对,与丈夫偏宠妾室,很难说哪一点更令人伤心。
无法可想的事,张老夫人也不多说了,转而道:“融丫头呢?你不听我的话,硬把她强扭给了你家二郎,如今怎么样了?”
提到这事,萧夫人总算觉得满腔烦恼里有一点顺心了:“娘从前说得没错,她是有一点小聪明,不过正是聪明,比那蠢的听不懂话的倒好调理。”
她捡着大略说了些,最后道,“——阮氏那贱人想拉拢她,她也没应。她要是一直这么识相,我也不犯着为难她,由着她和二郎过日子去罢。”
张老夫人没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她拉了伦哥儿和伦哥儿媳妇顶缸,你也觉得顶得好了?”
萧夫人:“那当然不是,但——!”
她没有说得下去。
许融当时给了她理由,她没有完全被说服,但也没追究,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心神——那就是萧伦和常姝音的擅作主张。
自己人的背弃,一定比来自他方的算计更痛。
这是许融毫发无伤而常姝音病倒的原因,她钻了这个心理上的空子。
此时复盘,被张老夫人当面点破,萧夫人才发现了这个一直存在的漏洞,而她又不愿置信——那等于承认她错了。
张老夫人却又退了一步——她不是萧夫人,并不想逼谁入死地,声音和缓着问道:“那些旁枝末节,其实也不要紧,只就你来看,她果然是能甘心与二郎过日子的吗?”
萧夫人面上先是疑虑,渐渐还是点了头:“应该不假。我在二郎院里放了人,她与二郎不吵不闹,还督促二郎读书,侯爷煞费苦心给仪哥儿寻了个先生,她拉着二郎也去抢了来,要是装模作样,还打别的主意,何必做这些事。”
“这确实装不来。”张老夫人终于点头认可,“是真心盼着二郎好了。”
“去把二郎和二郎媳妇请来。”张老夫人吩咐一旁的丫头,“我这把年纪,懒怠出门也懒怠见人,打他们成亲,我还没有见过,这份外孙媳妇的见面礼,都还欠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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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原话带给了坐在花厅里的许融。
听说有礼物拿,许融高高兴兴地向萧信道:“二公子,走吧。”
萧信站起身来,与她一同向萧二太太暂时辞别。
萧二太太笑道:“去吧。”
英国公府许融来过,不算陌生,可也不算熟悉,这些豪族高门,门户总是重重叠叠,没个人领着,眼一错就不知走哪儿去了。
许融当然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只是走着走着,她忽觉得手上一紧,而后一热。
热不是一般热,几乎算烫,紧……也不是一般紧。
许融撑着没皱眉,顾虑着前面领路的丫头,低声,带着一点抽气地道:“二公子,你轻点。”
萧信正埋头走路,听她说话,才扭头望过来,他眼眸黑白分明,嘴唇轻轻抿着,显得淡然而无辜。
只有渐渐红起来的耳根暴露了他的一点窘迫。
许融看见,也不好意思怪他了,他没演过戏,一下子要他收发自如是太为难人了。
她轻晃了下被他拽住的已经发麻的那只手,再次提醒他:“疼。”
真的疼,以至于她居然忘记生出任何被小郎君牵手了的旖旎感。
“……”
萧信终于反应过来,火燎一样把手掌松开了。
热意从他的耳根扩散到了整个耳朵,还有往脸侧蔓延的趋势。
许融没注意,尽量不引起前面丫头注意地把自己的手指活动了一下,再想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本身倒是不错。
就这么手牵手地秀到张老夫人面前去,谁能怀疑她和萧信不恩爱呢。
她低头,望见萧信垂在身侧半缩回袖子里的手,伸手过去,先摸到了他的小指,她顺着往上牵了牵——不知怎么,感觉有点怪,他的手掌看着瘦长,牵到手里明显比她的大,热意未散,肌肤柔软,内里骨节又是有力的。
许融忽然理解了他刚才的冒失,她现在也有点发慌,但她自己去牵的,也不能再甩开,只好咽了口口水,尽量镇定地道:“二公子,还是我牵着你吧。”
“……”
萧信几根手指僵在她手里,走了好一会之后,才低低“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