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二十八

罗洛·菲茨杰拉德走过16世纪的最后十年,备感失望与无奈。他每一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新教信仰在英格兰已然根深蒂固,他这一生一事无成。

但就在世纪之交,他看到了最后一线希望。

新世纪伊始,伊丽莎白已经是六十六岁高寿。她垂垂老矣,终日苍白憔悴、郁郁寡欢。她执意不肯为将来计划,谁敢提王位继承,就要以叛国罪处死。她说:“人总是膜拜旭日,而非夕阳。”这话不假。虽然有明令禁止,可朝野上下都在议论女王驾崩后该如何是好。

1602年夏末,泰恩堡迎来了罗马的一位客人。此人是伦尼·普赖斯,二十几年前和罗洛在英格兰学院相识;当年那位面孔粉红、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已经五十五岁,头发斑白。伦尼告诉他说:“教会有一项任务交给你。我们想叫你去爱丁堡跑一趟。”

两人站在塔楼屋檐上,脚下是广袤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北海。罗洛听到这话,胸中怦怦直跳。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是玛丽·斯图亚特之子。他重复:“任务?”

“伊丽莎白女王没有子嗣。亨利八世的三位子女都没有生育,因此英格兰王位最有可能传给詹姆斯国王。”

罗洛点头说:“他印了一本书,论述自己有权继承王位。”詹姆斯深信书本最令人信服;苏格兰地域窄小、国困民穷,这倒不失为良策。

“他显然在为自己造势,四处拉拢人心,因此罗马考虑该趁机叫他做出许诺。”

罗洛听得热血沸腾,同时劝自己面对现实。“詹姆斯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可他不是。他从一岁起就不由母亲抚养,打那以后,日日受到新教思想荼毒。”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伦尼说道,“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你绝不能外传。”他压低声音,好像旁边有外人似的,“詹姆斯的王后是天主教徒。”

罗洛大吃一惊。“丹麦的安妮、苏格兰王后,竟然是天主教徒?可她生在新教家庭啊!”

“上主派了虔诚之人到她身边,她得见光明。”

“你是说有人劝服她改宗了?”

伦尼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她已经加入教会了。”

“感谢上主!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伦尼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但据我们看,她未必能劝丈夫改宗。”

“难道国王不爱她?”

“难说。据苏格兰的眼线回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还育有三名子女。不过他们还说,詹姆斯是堕落者。”

罗洛诧异地挑起眉毛。

“和年轻男子。”伦尼解释说。

同性之癖是大罪之一,不过不少神父有这种癖好,罗洛见怪不怪。

伦尼接着说:“詹姆斯知道王后改信天主教,也默许了。倘若不能指望他带领英格兰恢复天主信仰,也许可以劝他奉行宽容。”

罗洛听到宽容这个词,不由得有些踌躇。在他心中,这等于不义、不信、罪过、堕落。天主教会如今怎么也呼吁宽容了?

伦尼没有察觉出他神色异样。“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所以我来找你。你负责代表英格兰天主教会去爱丁堡传口信。倘若詹姆斯答应给我们信仰自由,我们就不会阻挠他争夺英格兰王位。”

罗洛立刻明白这是明智之举,心情不由得振奋起来。可有个障碍。“我身份低微,苏格兰国王怎么会接见我。”

“有王后在。她是自己人,可以安排。”

“这些情况她都知晓?”

“不错。”

“那太好了。我一定不辱使命。”

“好样的。”

六星期后,罗洛赶到了爱丁堡荷里路德宫。王宫坐落在亚瑟王座山脚下,西面的大路延绵至一英里外的另一座山,也就是爱丁堡城堡所在。古堡远不及荷里路德宫舒适惬意,詹姆斯国王和安妮王后常住在这儿。

罗洛身穿法衣,胸前挂着十字苦像。他来到王宫西翼,劳烦一个下人通传让·英吉利来拜见,自然也给了好处。他随后被引到一间舒适雅致的小客厅,墙上开着高窗,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他暗想,看来苏格兰也不差,只要是有钱人。倘若生在穷人家里,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在镇里看到不少孩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光着脚跑来跑去。

他足等了一个小时。谁都知道,宫里的下人为了索要贿赂都爱拿派头,至于有没有实权可不一定。好在罗洛依赖的不只是好处;按说那位劝安妮王后改信天主教的司铎也会提醒她召见罗洛。尽管如此,还是得先通传进去,让她知道让·英吉利到了。

有人进来了,却不是二十七岁的王后,而是个六十开外的端庄妇人。罗洛觉得似曾相识。只听妇人说:“英吉利神父,欢迎你来苏格兰。还记得我吗?上次一别,快二十年啦。”

罗洛认出来了:她是玛丽·斯图亚特那位形影不离的侍从女官艾莉森。她如今头发灰白,蓝眼睛却和当年一般洞察一切。罗洛起身和她握手。“罗斯夫人!”

“现在是瑟斯顿夫人。”

“没想到会遇见你。”

“安妮王后待我极好。”

罗洛立刻会意。玛丽·斯图亚特被处决之后,艾莉森返回苏格兰再嫁,为安妮王后出谋划策,做了女官。将安妮王后引荐给天主教司铎的人,无疑就是她了。罗洛说:“想来促成我此行的人就是你喽。”

“也许吧。”

这可是好消息。罗洛的胜算多了几分。“多谢相助。”

“我欠你良多。”艾莉森语气亲昵,罗洛突然悟出她或者对自己有意。他从来不向往男女之情;爱情似乎和他擦身而过了。他正掂量该如何回答,这时安妮王后到了。

安妮生着一张鹅蛋脸,额头凸出,一头浅棕色的卷发。她身姿迷人,还穿了件低领裙子,展示丰满的胸脯。她亲切地寒暄:“英吉利神父,很高兴见到你。”

罗洛深鞠一躬:“殿下召见,是我莫大的荣幸。”

王后更正说:“我是尊敬你所代表的教会。”

“自然,”王室礼节真不好琢磨,“恕我失言。”

“还是坐下来说话吧。”王后说着落座了,罗洛和艾莉森也跟着坐下。王后向罗洛投来探询的目光,示意他说明来意。

罗洛开门见山:“克雷芒宗座认为,殿下不日将成为英格兰王后。”

“这个自然,国王是英格兰王位继承人,这无可置疑。”

这并非无可置疑。玛丽·斯图亚特以叛国罪被处死,按理叛徒的子女无权继承王位。罗洛圆滑地说:“然而仍然可能有人反对。”

王后点点头。她心知肚明。

罗洛接着说:“宗座吩咐英格兰天主教徒拥戴詹姆斯国王,但有一个条件:国王要许诺我们信仰自由。”

“我的夫君国王陛下向来秉持宽容的原则。”

罗洛听到“宽容”这可恶的字眼,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急忙咳嗽掩饰。

安妮王后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归真信仰一事,詹姆斯国王已经认可。”

“好极了。”罗洛喃喃地说。

“詹姆斯国王允许天主教学者入宫,还常常和他们讨论切磋。”

罗洛瞧见艾莉森微微点头,看来王后所言不虚。

“我向你保证,请放心,”安妮王后的话掷地有声,“国王继承英格兰王位后,会予以我等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那我真是大喜过望。”这话情真意切。然而,他仿佛听见伦尼·普赖斯在问:此话可当真?罗洛得听国王詹姆斯亲口许诺。

这时门开了,詹姆斯驾到。

罗洛急忙站起身,深鞠一躬。

詹姆斯国王三十六岁,只见他脸颊肥厚,显然是纵情享乐;眼皮下垂,像是城府极深。他深情地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安妮王后对他说:“这位是英吉利神父,他带来口信,说宗座支持陛下争夺英格兰王位。”

詹姆斯对罗洛微笑着说:“有劳你为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神父。”他说话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嘴角还流出几星唾沫,好像舌头太大,在嘴里伸展不开似的。

安妮说:“我刚才向他保证,陛下会予以英格兰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妙极了,”国王说道,“我的母亲是天主教徒,英吉利神父该知道吧。”

“Requiescat in pace [5] 。”罗洛用拉丁语说了一句“安息”;天主教徒偏爱这样说。

“阿门。”詹姆斯国王接口。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内德·威拉德痛哭流涕。

1603年3月24日,星期四,凌晨,天下着雨,女王在里士满宫与世长辞。廷臣、牧师、女官挤了一屋子,内德也在其中。女王是如此举足轻重,就连死也不得安宁。

内德六十三岁了,两位恩师威廉·塞西尔和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已先后辞世,但国君依然依赖情报处,内德也一直尽忠职守。站在内德身边的是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威廉幼子,他正是不惑之年,身材矮小、脊背佝偻。伊丽莎白曾称呼罗伯特是“我的小矮人”,透露出国君不经意的残忍。尽管如此,所谓虎父无犬子,罗伯特备受倚重。威廉谈起两个儿子时曾说:“托马斯连打理网球场都很勉强,罗伯特却有能力打理英格兰。”

内德郁郁地想,如今我们都是小矮人了;伊丽莎白是巨人,我们只是她的仆从罢了。

伊丽莎白一连三天卧床不起,基本说不出话来。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她昏昏睡去,到了凌晨三点,她没了呼吸。

内德止不住地啜泣。这个占据他大半辈子的女子不在了。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回忆起无意间瞥见伊丽莎白公主出浴的情景,想到当年那可爱的少女变成面前这副毫无生机的皮囊,一时像被什么刺中,痛彻心扉。

医生宣布女王驾崩,罗伯特·塞西尔退出房间,内德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一边跟了出去。此刻容不得他们哀悼,还有很多事要办。

天还没亮,两人搭上驳船返回伦敦;船速慢得急人。虽然女王下令禁止议论继承一事,但枢密院早已商量妥当,拥护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英格兰王位。事不宜迟。顽固的天主教徒知道女王日薄西山,很可能在密谋夺位。

王位除了传给詹姆斯,再没有其他合理的人选,但天主教徒总有办法阻挠顺位,最可能的办法就是劫持詹姆斯及其长子亨利王子,之后要么将詹姆斯杀掉,要么逼他放弃王位并传给儿子——当年襁褓中的詹姆斯就是这样继承苏格兰王位的。亨利王子年仅九岁,显然得有一位摄政王,这个人必然是位天主教贵族首领,甚至可能是内德的继子:夏陵伯爵巴特利特。

之后新教徒将派兵讨伐,内战爆发,英格兰的土地上将尸横遍野,重蹈法兰西宗教战争的覆辙。

这三个月来,内德和塞西尔反复斟酌,以期阻止这一可怕的变故。内德将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列成名单,经塞西尔点头,将这些人悉数关进大牢。国库派了重兵把手。怀特霍尔宫的几尊加农炮一一试射。

内德沉思,16世纪三位伟大的女性如今都已离世:伊丽莎白、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尼德兰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塔。这三个女人都竭力阻止基督徒以信仰为由互相残杀。内德回顾往事,只觉得她们的苦心收效甚微。和平的使者永远败给恶人,宗教战争在法兰西和尼德兰肆虐数十年,导致死伤无数。唯独英格兰勉强维持了太平。

内德余生的愿望就是竭尽所能维系太平。

黎明时分,驳船还没有驶到目的地。一赶到怀特霍尔宫,塞西尔立刻召集枢密院开会。

众议员商议拟定了一份宣言,由罗伯特·塞西尔执笔,之后众议员来到比武场对面的绿地。不少人围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了传言。传令官宣读布告:伊丽莎白驾崩,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王位。

之后,一行人骑马进城,凡是公布宣言的地点都挤满了人。传令官在圣保罗主教座堂前宣读布告,而后来到齐普赛十字像前再次宣读。

最后,枢密院大臣来到伦敦塔,以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的名义,正式接管这座要塞。

内德留心查看,伦敦市民对公告并无异议,不由得松了口气。伊丽莎白生前深受爱戴,百姓无不悲痛。伊丽莎白在位时,伦敦商人生意兴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有变化。他们对詹姆斯一无所知:异国来的国王,不过苏格兰人总好过西班牙佬;信奉新教,但王后是天主教徒;一个男子,但听闻有些脂粉气。

伊丽莎白女王出殡时,詹姆斯还在从爱丁堡赶来的漫漫长路上。

棺椁被送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隐修院,送葬队伍中共有一千名亲友臣子,内德估计夹道默哀的百姓少说也有十万。棺材上盖着紫色丝绒,上面横放着伊丽莎白身着礼服的蜡像。

送葬队伍的顺序是排好的,但进到教堂之后,内德悄悄离开,来到玛格丽身边。哀悼仪式上,他握着玛格丽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玛格丽也哀恸不已,她和内德一样,深信基督各宗派应和睦相处,不该为教义争个你死我活,而伊丽莎白正象征了这个可贵的信条。

棺材缓缓沉入圣母堂中的墓穴,内德又一次潸然泪下。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流泪。一半是为伊丽莎白的宏愿——同样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伤,因为这些雄心大志时常屈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到头来,伊丽莎白处死的天主教徒几乎不下于“血腥玛丽”玛丽·都铎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区别在于,玛丽处死的教徒犯了异端罪,而伊丽莎白则将天主教徒冠以叛国的罪名,但说到底,这两者之间实难分辨。伊丽莎白毕竟是凡人,岂能无过?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终如一。尽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内德最敬重的人。

玛格丽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拭泪。内德看见手帕上绣着橡子,诧异地认出这是自己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泪,这好比要排干库姆港海滩一般徒然,泪水如涨潮,汹涌澎湃。

几位王室重臣折断白色权杖,扔进墓穴,象征卸下先王重任。

哀悼者鱼贯离开,内德突然悟到,这辈子不至于白活一场,正是因为有人爱着他,其中他最珍视的有四个女子:母亲爱丽丝、伊丽莎白女王、西尔维和玛格丽。如今伊丽莎白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三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玛格丽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宏伟的教堂。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发誓要除掉詹姆斯国王。

詹姆斯没有兑现对天主教徒的诺言。他恢复了伊丽莎白针对天主教的律法,并且变本加厉,仿佛宽容、敬礼自由的许诺他根本没说过。安妮王后的保证是否出自真心,罗洛是没办法知道了,他只怀疑詹姆斯和安妮合起来骗了他,骗了英格兰天主教众,骗了教宗。一想到自己受到蒙骗,还被当成欺骗他人的工具,他就怒火中烧。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绝不会拱手认输,放过满口谎话的詹姆斯、睚眦必报的清教徒、渎神分子、真教会的叛徒。好戏还在后头。

要除掉詹姆斯,用枪用刀都太冒险:得先接近国王,但往往还没得手,就被侍卫或是朝臣察觉了。罗洛站在泰恩堡塔楼顶,反复琢磨这次暗杀该如何下手,他越想越觉得此仇非报不可,计划也越发膨胀。要是连安妮王后也一起除去,岂不更妙。还有他们的后代:亨利、伊丽莎白和查尔斯。再加上几个重臣,特别是内德·威拉德。他巴不得用链球弹把这些人一起炸死,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无敌舰队的。他接着想到纵火船,心念一动:最好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大殿。

渐渐地,计划在脑海里成形了。

他赶到新堡,将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给巴特利特伯爵和伯爵长子、十八岁的小迅。巴特利特小时候就把罗洛舅舅当成英雄一般敬仰,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小迅自懂事起,就知道夏陵府家道中落是拜伊丽莎白所赐。詹姆斯即位后继续迫害天主教徒,令父子二人心灰意冷。

巴特利特的弟弟罗杰不在堡中。他如今在伦敦替罗伯特·塞西尔办事,已经搬出新堡,这倒好办了。罗杰的思想深受母亲和继父内德·威拉德荼毒,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计划。

饭后,下人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罗洛开口说:“国会开会时,他们都会到场:詹姆斯国王、安妮王后、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内德·威拉德爵士,还有国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之徒——我们趁机一举把他们除掉。”

巴特利特神色犹疑。“这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办到。”

“我能。”罗洛答道。

二十九

内德格外警觉。他紧张地环顾礼拜堂,打量来观礼的宾客,查找一切危险迹象。詹姆斯国王也要来观礼,内德担心他遭遇不测,一如当年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危。做惯了情报的人永远放不下戒心。

这天是1604年圣诞节后第三天。

内德并不太赞许詹姆斯国王。这位新国王不像伊丽莎白那般持宽容态度,而且针对的不仅是天主教徒。他对女巫抱有成见,曾著书立说,如今更是颁布了一套严酷的律法。在内德看来,大部分女巫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老太婆。尽管意见相左,内德还是以保护国王为己任。决不能让内战爆发。

今天的新郎是菲利普·赫伯特,二十一岁,是彭布罗克伯爵之子。说来尴尬,菲利普得到詹姆斯国王青睐;常有英俊的青年受到这位三十八岁的国王宠爱。朝中有位才子打趣说:“先主伊丽莎白是国王,如今詹姆斯是女王。”这句话在伦敦传得无人不晓。詹姆斯催促菲利普娶亲,似乎想表明自己只是单纯地赏识这位年轻人,可惜也没能服众。

新娘苏珊·德韦尔是威廉·塞西尔的外孙女,也就是内德的好友兼同僚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的外甥女。一对新人知道詹姆斯国王要来观礼,因此在祭台前恭候国王驾到;国王自然是最后一位到场的。婚礼地点选在怀特霍尔宫的一间礼拜堂,要是有人想趁机刺杀国王,就太容易得手了。

内德在各国的眼线都听到传闻:巴黎、罗马、布鲁塞尔和马德里,都盛传流亡欧洲各地的英国天主教徒密谋除掉詹姆斯国王,以报背叛之仇。内德苦于打探不到详情,暂时也只有小心戒备。

要是年轻时曾畅想六十五岁时的情景,他准以为自己该告老还乡了。要么他和伊丽莎白得偿所愿,使英格兰成为天下第一个奉行宗教自由的国度;要么他一败涂地,英国百姓再次因为信仰而被活活烧死。他绝不会想到,待自己年老力衰之时、伊丽莎白寿终正寝之后,这场争斗依然如火如荼,国会仍不放过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也还在绞尽脑汁刺杀君主。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扭头凝视身边的玛格丽;她满头银丝上斜扣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玛格丽见他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可不想叫新郎瞧见你,”内德喃喃打趣,“他怕要撇下新娘娶你了。”

玛格丽咯咯浅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

“那也是全伦敦最动人的老太婆。”这话不假。

内德不安地四下张望。到场的客人他大都认得。他和塞西尔一家相识近半个世纪,对新郎一家也知根知底。坐在后排的几个年轻人只是眼熟,想必是这对新人的朋友。内德发觉,随着岁数见长,年轻人里头越发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玛格丽坐在靠前的位子,但坐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回头张望,最后干脆撇下玛格丽,独自站到后排去了。从这个位置方便观察到每一个人,好比鸽妈妈打量周围的鸟雀,提防着喜鹊叼走鸽雏儿。

男子一律佩剑,这是习俗,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刺客。要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也于情况无益;内德苦苦思索如何探查出更多的线索。

国王和王后终于安然驾到,内德看到那十二名侍卫,总算松了口气。刺客要想靠近国王可并非易事。他这才入座,没刚才那么紧张了。

国王夫妇不紧不慢地走过侧廊,不时同朋友及宠臣寒暄,向其他客人客气地颔首。两人来到前排,詹姆斯向牧师一点头,仪式这才开始。

仪式进行到一半,内德发现一个客人悄悄进了礼拜堂,直觉此人有些异样。

这位迟到的客人站在后排;内德大方地打量他,也不怕对方察觉。只见此人年纪在三十开外,身材高大,像是当过兵的。看他的神色,并不像心事重重,甚至不见慌张。他斜倚着墙壁,一边观礼一边捋着长长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他自视甚高。

内德决定和他套一套话,于是站起身走到后排。那位迟到的客人见他走近,漫不经心地点头致意,说道:“日安,内德爵士。”

“阁下认得我——”

“谁会不认得呢,内德爵士。”这话是恭维,但透着一丝嘲讽。

“——但我并不认得阁下。”内德把话说完。

“福克斯,”男子自报家门,“盖伊·福克斯,听候您吩咐。”

“是谁请你来的?”

“鄙人是新郎的朋友,既然您问起。”

倘若他打算刺杀国王,就不可能如此谈笑风生。尽管如此,内德总觉得福克斯不可不防。他态度冷淡、玩世不恭,说话阴阳怪气,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内德接着试探说:“我倒没有见过你。”

“鄙人家住约克,家父原先是当地主教法庭的代诉人。”

“啊。”代诉人也就是律师,主教法庭则属于教务法庭。既然福克斯的父亲以此为生,那就是新教徒无疑,也必然发过为天主教徒所不齿的效忠誓言 [6] 。看样子福克斯不会图谋不轨。

内德走回座位,同时决定派人盯着这个盖伊·福克斯。

罗洛·菲茨杰拉德来到威斯敏斯特四处查看,寻找可乘之机。

附近有一座院子,叫作威斯敏斯特宫院,周围建筑林立,高低不等。罗洛怕惹人耳目,好在没人留意他。这是一处幽暗的四方院子,不少妓女走来走去招揽生意,想必入夜之后还有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勾当。院子有围墙隔开,墙上开了几扇门,但夜里也很少关上。周围全是国会大厦,另外有几间酒馆、一间面包店和一间酒商的铺子,地下有好几间酒窖。

国王将在上议院出席国会开幕;这座建筑的设计如同平放的字母H,豪华的上议院大厅是最大的一间,正好是中间那一横;其中一竖是王子厅,用作礼服室;另一竖是壁画厅,给委员会议事。不过这三间大厅都设在楼上,罗洛更想查看的是一楼房间。

王子厅下面正对着门房,再就是国王衣帽总管的住处。与之平行的是一条窄巷子,叫作国会坊,通往泰晤士河左岸的国会阶梯码头。

罗洛来到附近的船夫酒馆,自称是卖薪柴的,想打听附近哪儿有仓库,还说请能帮忙的人喝酒。他淘到了两块金屑,一是衣帽总管的住处闲置,愿意租出去,二是这房间配有地窖。不过他还听说房间只租给朝臣,平头百姓是不许的。罗洛面露失望之色,说只好再找找看。酒客们谢过他请客,祝他好运。

其实罗洛已经招揽了一个同谋。此人叫托马斯·珀西,是当朝臣子,因为是天主教徒,不受重用,只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名头,负责典礼事宜。得到珀西相助,可谓好坏参半。说不好,是因为此人性情反复无常,时而热情高涨,时而郁郁寡欢,叫人想起那出讲少年亨利五世的通俗剧目,珀西和剧里的那位先祖“飞将军”倒有几分相似。说好呢,此人倒是派得上用场。珀西按着罗洛的意思,说想租下衣帽总管的住处,方便自己上朝时安顿夫人,几番讨价还价之后,总算租到手了。

总算有了些眉目。

罗洛此次来伦敦,名义上是替泰恩伯爵处理和邻居的官司;两家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已有多年。这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刺杀国王。为此,他需要人手。

盖伊·福克斯正是他想找的人。福克斯的父亲是个执迷不悟的新教徒,他八岁时就死了父亲,由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和继父抚养长大。他家境富裕,但不愿坐享其成,于是卖掉父亲留给他的产业,到处冒险。他曾在西班牙参军,镇压尼德兰的新教徒叛军,并在参与围剿时学会了工程技艺。他如今来到伦敦,正愁没事做,巴不得大展拳脚。

倒霉的是,福克斯有人盯梢。

这天下午,福克斯来到泰晤士河南岸的环球剧院。这天演的是一出新戏,叫作《一报还一报》。和福克斯坐同一排、隔着两个座位的人叫作尼克·贝洛斯,打扮朴素,毫不引人注目,但罗洛认得此人,他是内德·威拉德手下负责盯梢的。

罗洛买的是站票,和一群人挤在戏台前。这出戏看得他直皱眉,讲的是一位铁腕国君,却虚伪地违反自己定的律法,公然怂恿百姓反抗权威。罗洛想和福克斯搭上话,又怕引起贝洛斯怀疑,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中间福克斯出去了两回,一次去买酒,一次去河边小解,贝洛斯都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戏演完了,罗洛还是没和他说上话。观众纷纷离场,都堵在出口前,挪得极慢。罗洛趁机挤到福克斯身后,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无论如何别回头,听我说就是了。”

看样子福克斯从前执行过秘密任务,他依着吩咐,只微微一点头,表示听懂了。

“宗座有任务交给你,”罗洛继续对他耳语,“不过詹姆斯国王派了人跟踪你,你得先把这个尾巴甩掉。你找一间酒馆,喝一杯葡萄酒,让我有机会赶在你前面。等你出了酒馆,就沿着河往西走,背对桥的方向。在河边等着,等到只剩下一条船,就叫船家载你过河,这样就把盯梢的甩开了。等到了对岸,尽快赶到舰队街,到约克酒馆和我碰头。”

福克斯又点了一下头。

罗洛先走一步。他穿过伦敦桥,穿街走巷,快步出了城门,来到舰队街。他站在约克酒馆对面,琢磨着福克斯会不会出现。看起来福克斯听到要冒险必定忍不住。他料得不错。福克斯如约来了,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叫罗洛想到拳击手。罗洛又观察了一两分钟,没见到贝洛斯跟来,也没看见别的什么人跟踪。

他这才进去。

福克斯坐在角落的位子,桌子上摆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罗洛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门;他早已养成不露脸的习惯。福克斯开口问:“跟踪我的是什么人?”

“尼克·贝洛斯。一个矮个子,一身棕色衣服,和你只隔了两个座位。”

“我没发现。”

“他为了不让人发现,可是大费周章。”

“自然。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有一个简单的问题要问你。你可有胆量杀掉国王?”

福克斯狠狠盯着他,掂量他的为人。在这种目光下,许多人都会不自在,但罗洛同样是自视甚高之人,也直直盯着他,毫不畏缩。

过了好一会儿,福克斯答道:“有。”

罗洛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份坦率。“你当过兵,懂得令出必行。”

福克斯的回答还是只有一个字:“是。”

“你的新名字叫约翰·约翰逊。”

“这太假了吧?”

“别顶嘴。你负责打理我们租下的一处小房间。我这就带你过去。你不能回住处,那里可能有人盯着。”

“屋里有一对手枪,丢下太可惜了。”

“等探查过后,确定安全了,我会叫人去给你收拾东西。”

“那好。”

“该走了。”

“这间房在哪儿?”

“在威斯敏斯特,上议院。”

傍晚时天下着雨,酒馆商铺的灯笼火把却把伦敦城映得灯火通明,玛格丽隔着街面认出哥哥罗洛,知道没有看错。他站在白天鹅酒馆门外,和一个高个子男人道别,玛格丽也认得那个人。

她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这样倒好,她不愿总想着他就是让·英吉利。就因为这个可怕的秘密,十五年前内德求婚的时候,她险些拒绝。可要是不嫁给他,那这辈子就绝不能跟他解释原因。她爱内德,但最终叫她打定主意的,并非是对他的爱,而是因为内德爱她。她知道内德对自己一片痴情,倘若拒绝他,又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他这辈子都要苦思不解、引以为憾。内德的快乐握在她手里,而她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她揣着这个秘密,总是忐忑不安,但就像生罗杰落下的背痛病,虽然时时发作,但渐渐就习以为常了。

她朝街对面走去;那个男子离开了,罗洛刚转身要进酒馆去。她喊住他:“罗洛!”

罗洛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一瞬间露出惊惧的神色,玛格丽不由得担心起来。他随即认出是妹妹,警惕地说:“是你啊。”

“我不知道你也在伦敦!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托马斯·珀西吧?”

“不错,是他。”

“我看着像。就冲他年纪轻轻就一头灰发。”玛格丽不清楚珀西信奉哪一宗,不过他生在名门望族,家里出了几位天主教徒,是众所周知的。玛格丽心生怀疑。“罗洛,你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吧?”

“怎么会。都时过境迁了。”

“但愿如此,”玛格丽依然半信半疑,“你怎么到伦敦来了?”

“我替泰恩伯爵打官司,拖了很久了。他和一个邻居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

玛格丽知道这件事,她听小儿子罗杰提起过。“听罗杰说,法律费用和贿赂加起来,能买三座水磨不止了。”

“我这外甥果然聪明。可惜伯爵不肯罢手。进来说吧。”

兄妹俩在酒馆里坐了,一个生着大红鼻子的男人立刻给罗洛端来一杯葡萄酒,问也没问,看他那副派头,该是这儿的东家了。罗洛说:“有劳了,霍奇金森。”

对方问:“夫人要点什么?”

玛格丽答道:“一小杯麦芽酒,有劳。”

霍奇金森去忙活了,玛格丽问罗洛:“你在这儿落脚?”

“不错。”

她觉着奇怪:“泰恩伯爵在伦敦没有房产吗?”

“没有,国会开会的时候他都是租房子住。”

“那你该去夏陵府啊。你一上门,巴特利特准高兴呢。”

“那儿没有下人,只有一个看门的。除非巴特利特来伦敦住。”

“只要你开口,巴特利特会欣然从新堡派几个人过来伺候你。”

罗洛一脸愤愤然:“他们会把钱拿去买牛肉葡萄酒,自己享受,只拿培根啤酒打发我;我要是数落他们,他们又要跟巴特利特抱怨我专横无礼、吹毛求疵。说真的,我宁愿住客栈。”

玛格丽分不清罗洛是气她还是气下人阳奉阴违,决定就此作罢。既然他愿意住客栈,那就随他的便。她转开话题:“你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泰恩伯爵待我不薄。说说你吧。内德好吗?”

“他去了巴黎。”

“真的?”罗洛大感兴趣,“去做什么?”

“公事,”玛格丽一语带过,“我也弄不清。”

罗洛知道她在撒谎。“想必是监视天主教徒吧。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他的公事。”

“行了,罗洛,是你密谋要杀掉他的女王。别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你嫁给内德,可还心满意足?”

“是啊。智慧的上主为我安排了奇妙的际遇,不过过去这十五年,我才真正过得心满意足。”她瞧见罗洛鞋袜上沾满泥泞,“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我沿着海滩上走了一路。”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而且我约了人。”罗洛说着站起身。

玛格丽知道这是叫她告辞的意思。她在哥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她没有问他约了什么人,回家的路上,她不禁琢磨自己为什么不问,随即就明白了:罗洛不会说实话。

罗洛命令衣帽总管室严加防范。所有人都要在天亮前赶来,以免进门时被人看见。每个人自备食物,这样白天就不必出门。每天天黑再离开。

罗洛年近七十,重活都交给福克斯和珀西那些年轻人,不过他们虽然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消。他们出身非富即贵,之前很少动铲子。

他们先是砸掉地窖的砖墙,之后动手在墙后挖地道,宽窄要容纳几十只三十二加仑的火药桶。为了省时,他们没有往宽了挖,缺点是干活的时候要么得弯着腰,要么得躺下;空间狭小而闷热。

白天,他们用腌鱼、干肉和葡萄干填肚子。他们想叫人送平常吃惯了的酒菜来,但罗洛担心引人注意,不肯答应。

这活儿脏得很,因此罗洛被玛格丽撞见时鞋袜脏兮兮的,叫他很是难堪。隧道里挖出来的土得先拖到一层,趁夜色顺着国会坊抬出去,再沿着国会阶梯码头下到河边,把土倾倒在河里。玛格丽问起鞋袜的时候,罗洛慌了神,好在她似乎没起疑心。

挖隧道的几个人虽然谨慎,但做到悄无影踪是不可能的。虽然总在夜里外出,也不时遇上提着灯笼的行人。为免多生事端,福克斯放话说女主人要改几处装饰,他雇了几个泥水匠。小改动的话不至于挖出那么多土;罗洛只能希望没人留意。

他们随即遇到了大麻烦,罗洛不由得担心计划要告吹了。通道挖了几英尺,结果挖到了一堵石墙。罗洛立刻明白,上面的两层大厦自然打了牢固的地基,他早该想到的。这下挖起来愈发困难缓慢,但他们不能停手,这儿离辩论厅还有一段距离,爆炸未必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石头地基足有几英尺厚。罗洛生怕赶不上国会开幕,幸好伦敦暴发瘟疫,导致开幕延期,他们得以顺延几日。

尽管如此,罗洛还是寝食难安。眼看进展缓慢,而耽搁得越久,也就越容易被发现。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挖得越深,地基就越脆弱,罗洛真怕顶棚会塌下来。福克斯用粗壮的木料当作立柱,他说围攻尼德兰时在城墙下挖隧道用过这个法子;但罗洛并不放心,他拿不准这个战士究竟有多少挖隧道的真本事。万一地道塌陷,他们都得送命。要是整栋大厦倒塌了,国王人却不在,那也无济于事。

他们每天只歇息一回,这时就讨论爆炸的时候大厅里会有哪些人。詹姆斯国王有三位子女,长子亨利王子十一岁,次子查尔斯王子四岁,国王夫妇十有八九会带上两位王子。珀西说:“倘若他们都死了,那伊丽莎白公主就是王储。她快满九岁了。”

罗洛早有打算。“我们一定要筹划妥当,将她挟持。得到她就得到了王位。”

珀西说:“她住在沃里克郡库姆修院。”

“届时得有一位护国公,朝政自然是由此人把持。”

“我的同族亲戚诺森伯兰伯爵正是合适的人选。”

罗洛点点头。这的确是个恰当人选;诺森伯兰出身名门望族,并且同情天主教徒。不过,他有个更好的人选。“我推举夏陵伯爵。”

其他人反应冷淡。罗洛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巴特利特·夏陵虽是热忱的天主教徒,但不如诺森伯兰德高望重。

珀西知道巴特利特是罗洛的外甥,出于礼貌,不想说不好,只说:“我们必须在天主教徒人多势众的地点策动起义。绝不能让新教徒有机会推举出另一个继承人。”

“夏陵郡自然会响应,我可以保证。”罗洛说道。

有个人说:“会死很多人。”

想到流血就动摇,罗洛最不耐烦这种人。英格兰将在内战中得以净化。他说道:“新教徒罪该万死,天主教徒会往生天国。”

他们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起先像是头顶上有水流过,接着是一阵隆隆作响,仿佛石块滚落。罗洛以为屋顶要塌了;众人都想到一块去了,立刻一窝蜂地朝楼梯跑去,顺着狭窄的石头台阶冲上一层房间。

他们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动静时有时无,但地面没有摇晃;罗洛马上明白这是虚惊一场。大厦稳固得很。那能是什么声音?

罗洛一指福克斯。“你跟我来,咱们出去查看。剩下的人,一律不要出声。”

他出了门,绕到大厦背面;福克斯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已经听不见动静了,不过听上去声音约莫来自地道的方向。

从背面看,二楼开着一排窗户,辩论厅光线充足。窗户正中间开着一扇小门,连着外墙的木楼梯;气派的正门开在另一侧,很少有人从这里出入。楼梯下面对着一层的一扇双开木门,罗洛还是第一次注意。要是之前见到,他会料想这是园丁堆放铁锹的杂物间。这会儿两扇门板都大开着,门外静静站着一匹拖货车的马。

罗洛和福克斯走进门洞。

的确是间储物室,但地方大得惊人。楼上正对着辩论厅,想必长宽都一致。墙上没开窗户,主要借门洞射来的光照亮。罗洛看不大清楚,依稀觉得这里像教堂墓穴,粗重的拱柱支撑着低矮的木头顶棚,应该就是二楼地板。罗洛沮丧地想到,他们挖的想必就是其中一根石柱的底座,看来塌方的危险比料想的还严重。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散落着几根木料、几只麻袋,另外有一张四方桌,桌面上破了洞。罗洛立刻明白声音从何而来:一个满脸黑灰的男人站在煤堆前,往马车上铲煤。怪不得是那种动静。

罗洛瞧了一眼福克斯,看出两人动起了同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个房间搞到手,那火药的位置就更接近国王,他们也不用挖隧道了。

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一旁,看着车夫装货。车夫装满之后,用脏兮兮的手数了几枚硬币交给妇人,显然是在付煤钱。妇人走到门口,借着光亮查看后才跟车夫道谢。车夫套马的时候,妇人转身招呼罗洛和福克斯,客气地说:“两位绅士日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罗洛问:“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据我所知,从前是厨房,那会儿楼上大厅还是宴会厅。现如今是我的煤窖。应该说曾经是:快开春了,我忙着把货出手。您也许有兴趣,这可是泰恩河畔上好的硬煤,烧起来可暖和——”

福克斯打断她说:“我们不想买煤炭,只是有一大堆木料,想找个地方存放。鄙人叫约翰·约翰逊,替衣帽总管看管房间的。”

“埃伦·斯金纳,卖煤炭为生的寡妇。”

“斯金纳太太,认识您真是三生有幸。这地方租出去没有?”

“我租了一整年。”

“您刚刚说要开春了,正忙着出手。等暖和起来,就没什么人买煤了。”

她一脸精明。“说不定我还有别的用场。”

罗洛看出她眼中的贪婪之色,知道她是故作为难,这么说不过是要讨价还价。他觉得有眉目。

福克斯说:“我这位东家不会亏您的。”

“您要是肯出三镑的话,我愿意让给你用,此外您还要付钱给房主,他一年收我四镑。”

罗洛险些冲口而出:成交。其实价钱再多也无所谓,但千万不可胡乱挥霍,不然可能引人议论,甚至引人怀疑。

福克斯装模作样地和她讲价。“啊,夫人,这也太贵了。您的租金顶多也就一镑吧。”

“那不如我自己留着用。到了9月,我反正要找地方放煤。”

“一人让一步,一镑十先令吧。”

“两镑的话,咱们就握手成交。”

“哎,那好吧。”福克斯说着伸出手。

妇人说:“约翰逊先生,多谢了。”

福克斯答道:“斯金纳太太,我向您保证,是我多谢您才对。”

内德无计可施,只好来到巴黎,探听有关伦敦的消息。

内德不断听到风声,说天主教徒正密谋对付詹姆斯国王;盖伊·福克斯又狡猾地甩掉了跟梢的,从此销声匿迹,这叫内德愈发起了疑心。可惜的是,传言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巴黎是不少王室暗杀阴谋的滋生地,而天主教忠坚势力吉斯家通常参与其中。好在西尔维当初的新教徒人脉一直延续至今,内德指望能从中探听到一些消息,而阿兰·德吉斯是最可靠的眼线。

亨利公爵和皮埃尔·奥芒德同时遇害之后,内德一时担心阿兰不会再监视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好在阿兰跟养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腕,成了公爵遗孀依仗的左膀右臂、小公爵的良师益友,一直住在巴黎吉斯府,替吉斯家效力。因为吉斯家是天主教的忠坚力量,备受那些英格兰阴谋家信赖,阿兰总能听到不少计划,并写成密信,通过由来已久的秘密渠道交到内德手中。不少只是空谈,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些年来,靠阿兰通风报信而逮捕的叛党也有几个。

阿兰的信内德一封都不漏下,但这一次,他打算当面打听。说不定对方无意间说起什么细微琐事,正是破解阴谋的关键。

内德虽然忧心忡忡,这次故地重游,不免睹物思人。他想起青年岁月,想起卓尔不群的沃尔辛厄姆,自己有幸在他手下效力二十年。而他最怀念的还是西尔维。去见阿兰的路上,他来到塞尔庞特街,在西尔维家当年的书店外驻足片刻,想起那天他来做客,在里间和西尔维拥吻,接着又想起伊莎贝拉的惨死。

书店已经变成肉铺了。

内德穿过小桥,上了城岛,先到圣母院祷告,为西尔维感谢上帝的恩惠。圣母院是天主堂,内德信奉新教,不过他多年前就想通了,上帝不会在意这些。

法王也是所见略同。亨利四世颁布《南特赦令》,给予新教徒信仰自由。吉斯公爵尚年幼,这一次吉斯家没能阻挠和平,延续四十年的内战终于结束了。内德也为亨利四世感谢上帝的恩惠。或许法兰西也和英格兰一样,正摸索着走向宽容。

新教徒礼拜时依然小心谨慎,地点一般选在城外,以免触怒天主教徒。内德沿着圣雅克街向南,出了城门,来到郊区。有个男子坐在路边看书,这是个暗号,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就到了狩猎小屋。当年内德还不认得西尔维的时候,她就是这个秘密教堂的教友。后来这个地点因为皮埃尔·奥芒德而暴露,会众只好解散,不过如今教徒又重新聚在这里礼拜。

阿兰和妻儿坐在一起,身边是和他相识多年的尼姆侯爵遗孀路易丝夫人。亨利公爵和皮埃尔遇害时,阿兰和路易丝也在布卢瓦行宫,内德猜测两人都是同谋,只因为暗杀似乎是国王授意,谁也不敢深究。内德还看见了纳塔;西尔维当年把售卖禁书的生意交给了纳塔,她如今也垂垂老矣,但生活富足,戴了一顶皮毛帽子。

内德在阿兰身边坐下,因为怕人偷听,两人一直等到众人高声齐唱赞美诗的时候才开口交谈。阿兰用法语喃喃地说:“他们对这个詹姆斯恨之入骨,都说他言而无信。”

“的确,”内德不得不承认,“但我不能任由他们刺杀国王,否则伊丽莎白呕心沥血才换来的太平繁荣就要毁于内战。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他们打算杀掉国王一家,只留下小公主,拥立她做女王。”

“国王一家,”内德胆战心惊,“这些畜生真是心狠手辣。”

“同时一举除掉所有王公重臣。”

“看样子他们打算火烧王宫,应该是诸如此类的计划。要么趁宴饮,要么就是看戏。”内德也位列重臣,这下不只是要保护国王,也是为了自保,“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这一点我一直打探不出。”

“你有没有听过盖伊·福克斯这个名字?”

阿兰摇头答道:“没有。有一群客人来见公爵,但我一个也不认得。”

“没有提起哪个名字吗?”

“都不是真名。”

“此话怎讲?”

“我只听到提起一个名字,不过是化名。”

“叫什么?”

“让·英吉利。”

玛格丽为罗洛的事一直心烦意乱。他的回答都合情合理,但玛格丽就是信不过他,可又想不出探查的办法。当然,她可以告诉内德罗洛就是让·英吉利,但仅凭鞋袜沾满泥泞就把亲哥哥送上绞刑架,她又于心不忍。

趁内德去了巴黎,玛格丽决定带罗杰的儿子杰克去新堡探亲。她把这当成是分内事。无论杰克日后做哪一行,贵族亲戚总能借上力。杰克不必认同他们的观念,但不能不认识他们。有一位伯爵做伯父,有时候比钱财管用。另外,巴特利特过世之后,爵位将由儿子小迅继承,杰克和他可是堂兄弟。

杰克十二岁了,喜欢刨根问底,和人唱反调。他总起劲地和罗杰还有内德争论,不管大人持什么观点他都要反驳。内德说杰克和玛格丽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玛格丽却不信自己会如此自命不凡。杰克个子不高,一头乌黑的卷发,这两点也随了玛格丽;现在的他样貌清秀,不过再过一两年,他就要长成小小的男子汉,五官也没这般细致了。玛格丽步入暮年,看着儿孙长大成人,渐渐变了模样,一边欣喜,一边暗暗称奇。

杰克自然反对跟奶奶去探亲。“我将来要去历险,像巴尼爷爷一样。贵族才不懂做生意,他们往那儿一坐,等着收租就是了。”

“维系和平、实施律法的正是贵族。没有法律准绳,可没法做生意。一便士等于多少银子?一码布料宽多少?欠债不还该如何处置?”

“他们定这些规矩,都是为自己方便。何况负责度量衡的是王桥行会,不是伯爵。”

玛格丽微微一笑。“你与其去冒险,倒不如从政,像内德爵士一样。”

“为什么?”

“你说起政务振振有词,何不成为其中一员?不少朝廷重臣当年就是聪颖过人的学生,和你一样。”

杰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这个年纪最可爱,总有千般想法、无可限量。

玛格丽想叫杰克在新堡规规矩矩的。快到的时候,她叮嘱说:“你不要和巴特利特伯父顶嘴。这次来是要交朋友,不是树敌人。”

“知道了,奶奶。”

也不知道杰克有没有往心里去,但玛格丽已经尽力了。她暗想,孩子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大人能强求的。

巴特利特伯爵热情欢迎。他四十开外,和玛格丽的父亲一样满脸雀斑,为人处世却效仿父亲巴特——他不知道自己是玛格丽遭斯威森伯爵奸污所生,只当巴特是父亲;玛格丽并没有因此嫌恶儿子,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杰克出去查看城堡,剩下玛格丽母子俩坐在大厅里,一边饮酒一边说话。玛格丽说:“希望小迅和杰克能多熟悉熟悉。”

“我看他们未必合得来,一个十二,一个二十,差不少呢。”

“我在伦敦碰巧遇见你罗洛舅舅来着。他在客栈投宿,不知道他怎么不去夏陵府住。”

巴特利特一耸肩:“他想去住的话,我自然欢迎,也好让那个看家的懒骨头有点事做。”

管家替玛格丽满上酒。“年底国会开会,你就要去伦敦了。”

“不一定。”

玛格丽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就说抱病在身。”伯爵一律要列席国会会议,倘若想脱身,只能以身体不适、不能出远门为由。

“那实际上呢?”

“我手头的事忙不过来。”

玛格丽觉得莫名其妙。“自打你做了伯爵,哪一次国会开会都不肯错过。你父亲和祖父也一样。在伦敦置产业就是为了方便开会。”

“这位国王不屑夏陵伯爵有什么看法。”

这可不像他。巴特利特一向畅所欲言,并且是理直气壮,才不管别人想不想听,这也是巴特和斯威森的作风。

“你难道不想继续反对限制天主教徒的立法?”

“依我看,咱们这一仗已经输了。”

“你竟然甘愿认输,我从没见过你这副语气。”

“得审时度势,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巴特利特说着站起身,“用饭前先回房安顿一下吧。不缺什么东西吧?”

“应该都全了。”玛格丽吻了吻儿子,上楼回房。她暗暗诧异。这么看来,巴特利特倒不像巴特和斯威森。那对父子傲慢无比,死都不会说什么“这一仗已经输了”,更不会承认错在自己。

或许是巴特利特成熟了。

罗洛这个计划中,最艰险的一步就是买下三十六桶火药,再运到威斯敏斯特。

他带着两个年轻同伙来到对岸,步行来到满布码头船坞的罗瑟希德区。三人找到一间马厩,跟马夫说想租一辆结实的平板货车,外加两匹马拉车。罗洛说:“有条旧船拆了,我们要拉一批木料,我打算盖一间谷仓。”废船的木料常常是这个用途。

马夫并不在意罗洛租车做什么用。他马上找了一辆车、两匹骏马,罗洛查看之后说:“好,正合我意。”

这时马夫却说:“我叫韦斯顿赶车。”

罗洛眉头一皱。这可不行;车夫要是跟着,那阴谋就要败露。“我自己赶车好了,”他极力装作镇定的口气,“我有两个帮手。”

马夫摇头说:“要是不让韦斯顿跟去,那你就得交一笔押金,不然我哪知道你会不会把车送回来?”

“那要多少?”罗洛只是做个样子,再多他都愿意付。

“一匹马五镑,货车一镑。”

“得立字为据。”

成交之后,一行三人驾着马车驶出马厩院子,去见一个姓皮尔斯的薪柴商。罗洛买了两种柴火,一种是柴把,将长短粗细不等的枝条捆成捆;另一种叫粗柴,是劈好的树干,大小形状相对平均,也是用绳子捆好的。他们把木柴装到车上;罗洛千叮咛万嘱咐,要把柴火摆成中空的四方形,皮尔斯大感兴趣:“想必您还有东西要装,又不想惹人耳目吧。”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这是防贼的说辞。

皮尔斯狡黠地点了点鼻翼。“无须多言。”

三人驾着马车来到格林尼治,罗洛约了拉德克利夫队长见面。

盖伊·福克斯算过火药数量:要将上议院炸成平地,并且不留一个活口。倘若有一把手枪或是火绳枪,买一箱火药自己用,并不显得蹊跷,但要买足他们所需要的火药,想通过正路而又不引人怀疑是办不到的。

那只能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拉德克利夫是位军需官,职务是为皇家海军置办补给,平时贪赃枉法。他进购的物资只有一半运上舰船,剩下那一半私下转手,如此中饱私囊。他平时最头疼的就是隐瞒家财。

在罗洛看来,此人的好处是不会把私售火药一事跟人炫耀,那可是偷盗国库,罪当绞死。他为了保命,只能守口如瓶。

罗洛和拉德克利夫约在酒馆院子里碰面。他们把八桶火药装到车上,两只摞在一起,正好填满薪柴围成的四方形。只要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桶里装的是麦芽酒。

拉德克利夫说:“你们这是准备打仗了吧。”

罗洛早有准备:“我们是商船船员,这是有备无患。”

“可不是嘛。”

“我们不是海盗。”

“不错,自然不是。”

拉德克利夫和皮尔斯一样,罗洛否认的事,他们欣然接受。

装好之后,他们填好空隙,顶上也盖了柴火,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从楼上张望,也看不出车里装的是木桶。

罗洛驾车返回威斯敏斯特。一路上,他千般小心;车辆相撞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常常为此大打出手,有时候闹得乱成一片,伦敦市民一向手疾眼快,经常浑水摸鱼,把车上的货物抢个精光。要是闹出这种事,那计划也就告吹了。他一路警惕,一遇到车就勒马让路,惹得那些车夫一脸狐疑。

总算平安地回到威斯敏斯特宫院。

福克斯早在等着了,看见他们驾着车驶来,立刻打开双开门,方便罗洛直接驾车驶进仓库,不必勒马。福克斯随后关好门,罗洛这才松一口气,瘫在座位上。一切顺利。

再跑三趟,就大功告成了。

福克斯指着墙上新开的一扇门;灯笼的光亮下,只隐约可见。“我把衣帽总管的房间和仓库接通了,以后两边走不用出门,不会被人看见。”

“做得好,”罗洛称赞道,“那地窖呢?”

“我把地道封死了。”

“带我去瞧瞧。”

两个人通过新辟的通道回到房间,接着下楼来到地窖。福克斯的确把墙上的洞堵上了,但烛光之下依然看得出补过的痕迹。罗洛说:“弄些泥灰之类的,把新砖弄脏,再用镐头什么的凿几下,弄成年久失修的样子。”

“好主意。”

“这一块墙要完全看不出异样。”

“晓得。不过也不会有人下来查看。”

“以防万一。再小心也不为过。”

两个人返回仓库。

那两个同伴正从车上卸货,把火药桶推到房间紧里边。罗洛吩咐他们木桶前用柴火掩盖,并且要小心堆叠,以免倾倒。其中一个人站在破桌子上,小心地绕开桌面的窟窿,接过同伴递来的柴捆,盖在木桶顶上。

完事之后,罗洛仔细地审视一番。要是有人来查看,准以为只是一摞薪柴,不会起疑心。他心满意足,得意地说:“就算有人来搜查,十有八九也搜不出火药。”

内德和玛格丽住在圣保罗教堂庭院一栋雅致的排房,后院里长了一棵梨树。屋子不算富丽堂皇,玛格丽用毯子和油画装点一番,住着十分惬意,冬天烧炭火取暖。内德心满意足,因为从窗户能看见教堂,和王桥老家一样。

内德从巴黎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疲惫不堪又忧心忡忡。玛格丽替他拾掇了简单的饭菜,饭后两人回房歇息,尽云雨之欢。第二天,内德讲起这一行经历,玛格丽惊得目瞪口呆,极力掩饰。好在他赶着去见罗伯特·塞西尔,用过早饭就匆匆出了门,玛格丽得以安静地想心事。

据内德说,有人策划刺杀国王一家,只留伊丽莎白公主一人,同时将朝廷重臣一并除掉,看来是要放火烧掉王宫。但玛格丽此前得知巴特利特不会列席国会开幕,这是他继承夏陵伯爵之位后的头一遭。她当时捉摸不透,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叛贼的目标是威斯敏斯特。

离国会开幕还有十天。

巴特利特怎么会知道?内德打探出让·英吉利是主谋,而玛格丽知道英吉利正是罗洛的化名。巴特利特自然是得到舅舅的提醒。

她知晓了来龙去脉,但如何是好?把罗洛的秘密告诉给内德——或者她迟早要告诉内德的,但一想到要出卖亲生哥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许有更好的办法。去见罗洛。她知道罗洛落脚的地方,去跟他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威胁说要告诉内德。而内德一旦知道,那阴谋就败露了。罗洛无计可施,只能罢手。

她披上厚重的斗篷,蹬上结实的靴子,出了家门,走进伦敦的深秋。

她走到“白天鹅”,找那位红鼻子东家说:“日安,霍奇金森先生,我几周前来过。”

东家性情暴躁,也许是前天晚上灌了不少自家的葡萄酒。他瞟了玛格丽一眼说:“在这儿买酒的人那么多,我哪能每个都记得。”

“不要紧,我想找罗洛·菲茨杰拉德。”

“没这号人。”他干脆地说。

“他明明住在这儿!”

对方恶狠狠地瞪着她。“敢问尊驾是?”

玛格丽摆出傲慢的神气。“夏陵伯爵遗孀。也请你注意礼貌。”

对方立刻态度大变,贵族可惹不起。“夫人请见谅。小的确实想不起有这么个客人。”

“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住这儿?比如让·英吉利?”

“啊,有!法国名字,不过操着英国口音。他已经走了。”

“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英吉利先生从来不多说话,夫人。嘴巴严得很。”

这是自然。

玛格丽出了酒馆。这下怎么办?她想不出罗洛能去哪儿。向内德坦白也无益,想来内德也找不到他。她绞尽脑汁。有人策划了一场暴行,她不能让那些恶人得逞。

能不能通风报信?这样一来,罗洛也许不至于被判死罪。不如写一封匿名信。就以密谋者的口气写给内德,但要掩盖笔迹,以免暴露身份。不必提到罗洛,只提醒内德说,倘若珍惜性命,那就避开国会开幕。

可这根本说不通。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叛徒怎么会去提醒一个德高望重的新教徒大臣?

可要是写给天主教徒,对方或许会赞同这个阴谋,不会揭发。

收信人须是一个中庸之人:既效忠国王,又善待天主教徒,因此写信人不愿他送死。这样的人朝廷上的确有几个,玛格丽想到了蒙蒂格尔勋爵。此人信奉天主教,但一向主张同新教徒和睦相处。罗洛和巴特利特会骂他是墙头草,但玛格丽却认为他是识时务者。他要是接到警告信,一定会上报。

她打定主意,就写信给蒙蒂格尔勋爵。

圣保罗教堂庭院遍地是文具铺子,她进了其中一间,挑了一种平常很少用的信纸。回到家里,她用小折刀把羽毛笔削尖,为了掩盖笔迹,用左手握笔:

阁下,出于对阁下一些友人的敬意,我愿您得到保全。

不错,她暗想,这一句不漏痕迹。

故此,请听我一言,倘若阁下珍重性命,不妨借故缺席此届国会。

这一句清清楚楚:他有性命之忧。

如果写信的是罗洛,他会说什么?大概是虔诚之语。

因为当世之邪恶引得人神共愤,必受惩罚。

这句正好有几分默示录的气息。

请勿不以为意;退居故里,安然静待此事。

暗杀的办法还要添一笔。内德猜想他们打算放火,此外她也一无所知。不妨隐晦地提一句。

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听我一言,本届国会将遭受可怕的毁灭。但他们看不到行事之人。

密谋者还会考虑什么?销毁证据?

这份提醒不应受到诅咒,因为它或许对您有益,而不会加害于您;请将此信烧毁,届时危险也将烟消云散。

结尾呢?就写一句吉言吧。

愿上主降恩惠于阁下,将此信善加利用:愿您得到神圣庇佑。

玛格丽折好信,用蜡封口,拿了一枚硬币按在上面,故意轻轻一扭,花纹模糊了,好像写信人按印章戒指的时候不小心印花了。

该去送信了。

蒙蒂格尔勋爵府上应该有人会看见她,勋爵本人也可能看见她,并且认出来。她得乔装打扮一番。

家里雇了一个女仆,打理各类家务杂事。她正在后院洗被单。玛格丽让她告假半天,打赏了六便士,让她去看纵狗斗熊。

她打开内德的衣柜,选了一条短裤套在身上,把衬裙塞在裤子里,显得壮实一些。她又挑了一件破旧的外衣;内德身材修长,可她穿起来还是太大。好在送信的穿不合身的旧衣服也是常情。她接着选了一双他穿旧的鞋子,用布条塞了塞,这才合脚。她瞧出自己脚腕纤细,不像男子。她把头发盘好,扣上内德三等的帽子。

要是内德这会儿回家来,那可不好解释了。不过他极可能要忙上一整天;不在的这几天,案头准垒了厚厚一沓。而且他说了要去塞西尔家里用晚饭。总之,他不大可能突然回来——但愿如此。

她对着镜子,瞧出自己实在不像男子。她的样貌太娇俏,手也太小。她拿起煤铲,伸在烟囱里一掏,掏下不少炭灰,把手和脸都涂了。又对着镜子一瞧,这次好多了。她可以装作一个脏兮兮的矮个子老头儿,正适合替人送信。

她从后门离开,一路步履匆匆,希望不会有哪个邻居看见认出来。她一路往东走,从阿尔德门出了伦敦城,一路穿过田间,来到霍克斯顿村。蒙蒂格尔勋爵的乡下府宅坐落在一大片花园之间,她绕到后门;衣衫褴褛的信差自然该走后门。

来应门的人刚塞了一嘴饭菜。玛格丽把信递给他,竭力把嗓音压得又低又粗:“请蒙蒂格尔勋爵亲启,十分要紧。”

下人咽下饭菜问:“谁叫你送来的?”

“一位绅士,给了我一便士。”

“好吧,老伙计,再给你一便士。”

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硬币,转身走了。

罗伯特·塞西尔府上,内德和众多枢密院大臣正在用饭,这时一个下人进来通传,说蒙蒂格尔勋爵有要事求见。

塞西尔道了声失陪,叫内德一起去偏厅见客人。只见蒙蒂格尔勋爵神色焦灼,手里握着一张纸,看他那姿势,好像东西要爆炸似的。他显然打好了腹稿,只听他说:“写这封信的人似乎把我当成了叛国贼;我收到此信不到一个小时,就带来呈给国务大臣,以证清白。”

蒙蒂格尔勋爵高大魁梧、正当盛年,在矮小的塞西尔面前却吓得六神无主,内德暗暗好笑。

“没人怀疑你一片忠心。”塞西尔低声安慰。

内德暗想,这可未必属实,塞西尔只是出于礼貌。

蒙蒂格尔递过信件,塞西尔接在手中,一读之下,凸出的前额上渐渐布满了皱纹:“老天,这字迹真是邋遢。”他读完信,把信交给内德。塞西尔手指纤长,像高挑女子的手。

塞西尔问蒙蒂格尔:“信是怎么送到你手上的?”

“仆役在晚饭时送进来的。说是一个男子从厨房门送来的,这个下人打赏了那人一便士。”

“你读过信之后,有没有叫人去追那个送信的?”

“自然,可那人连个影都不见了。老实说,我怀疑下人吃完晚饭才把信交给我,但他起誓说没有耽搁。总之,等派人去追的时候,那个送信的已经找不到了。我于是立刻吩咐备马,径直来见您。”

“勋爵这么做是对的。”

“多谢大人。”

“内德,你怎么想?”

“这显然是个什么骗局。”

蒙蒂格尔吃了一惊。“真的?”

“看。写信人愿您得到保全,还说是因为出于对阁下一些友人的敬意。有点不可思议吧。”

“此话怎讲?”

“这封信可是叛国的证据。倘若一个人得知有人密谋刺杀国王,那就该呈报给枢密院,否则罪当绞死。一个人为了朋友的朋友而不惜一死,这说得通吗?”

蒙蒂格尔不知所措。“这我倒没想过,我没有考虑字句以外的意思。”

塞西尔会心一笑。“内德爵士从来不放过字里行间的意思。”

内德接着说:“说起来,我怀疑写信的人您也认识,或者说,可能读信的人中有人认识。”

蒙蒂格尔又是摸不着头脑。“何以见得?”

“看此人的笔迹,只能是一个连笔都握不好的学生。再看遣词造句,却是成人的思维。这就是说,写信人故意掩盖笔迹,这说明读信的人中有人和他相熟,足以凭笔迹知道他的身份。”

“骇人听闻,”蒙蒂格尔叹道,“那会是谁呢?”

“这句当世之邪恶云云,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内德边思索边说,“重点在接下来这一句。倘若蒙蒂格尔出席国会,就可能送命。这一句应该并非虚言,这和我在巴黎掌握的消息一致。”

塞西尔问:“至于如何动手呢?”

“这也是关键。依我看,写信人也不知道。看他含糊其词:‘将遭受可怕的毁灭……但他们看不到行事之人。’也就是说密谋者会在远处动手,有可能是火炮,但不确切。”

塞西尔点头说:“要么就是一个疯子在胡思乱想。”

内德说:“我看不然。”

塞西尔一耸肩。“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也没办法查证。匿名信根本是废纸一张。”

塞西尔说得不错,这点证据不足为信,可内德有种直觉,这封信不是空穴来风。他紧张地说:“不管咱们怎么看,这封信必须呈给国王过目。”

“这是自然,”塞西尔答道,“陛下去了赫德福德郡狩猎,他一返回伦敦,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封信。”

玛格丽知道,这可怕的一天迟早要来。她曾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甚至多年不曾想起,过着心满意足的日子,但在心底里,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骗了内德几十年,说谎终究要遭报应,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知道让·英吉利意图杀害国王,”内德一筹莫展,神情沮丧,“可我无计可施,因为我既不知道英吉利是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玛格丽饱受愧疚折磨。她早知道内德耗费大半生找寻的这个人就是罗洛,而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这一次,罗洛计划杀死国王、王后和两位王子,并连同朝中重臣一并除掉,内德也在其中。她不能袖手旁观。尽管如此,她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她揭开这个秘密,也未必能救人。她知道英吉利的身份,但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也想不出他计划如何杀掉这么多人。

这天早上,玛格丽和内德在圣保罗教堂庭院的家里,吃了鸡蛋和淡啤酒当早饭,内德戴好帽子,准备去罗伯特·塞西尔府。他每天并不急着出门,而要站在炉火前,和玛格丽讲一讲烦心事。只听他说:“英吉利非常非常小心,他从来如此。”

内德说得不错,玛格丽清楚得很。从接应秘密司铎时她就知道,每个人都只知道他姓英吉利,并且谁也不知道他和玛格丽是兄妹。密谋解救玛丽·斯图亚特并拥戴她为女王的那些同伙也一样:大家都只知道英吉利,没人知道他叫作罗洛·菲茨杰拉德。他行事谨慎,这和大部分密谋者不一样。那些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概,但罗洛清楚敌人不可小觑,尤其是内德,因此从来不去冒无谓的危险。

玛格丽问:“不能取消开会吗?”

“不行。也许可以改日期、改地点,不过这样一来容易招致非议,反对詹姆斯的那些人会说国王不得民心,甚至担心遇刺,不敢为国会开幕。总之,还要由国王来定夺。但无论如何,就算改了日期或是地点,开会是一定的。国事不能不理。”

玛格丽再也忍不住了:“内德,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内德一时不知所措:“什么事?“

“我没有说谎骗你,但我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当时是因为不得已。现在我也这样想。你一定会很气我。”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知道让·英吉利是谁。”

内德一反常态地语无伦次:“什么?你怎么会——是谁?”

“罗洛。”

看内德的表情,仿佛听到死讯一般。他脸色煞白,嘴巴合不拢,脚步踉跄,重重地跌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知道?”

玛格丽说不出话来,像被人掐住了咽喉似的。她感觉到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她默默地点头。

“多久了?”

她喘不过气来,大声抽噎,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从一开始。”

“你却瞒了我这么久?”

她一口气地说下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偷偷送司铎回英格兰,为天主教徒领圣餐,此外别无恶意,后来你查出他密谋解救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伊丽莎白女王然后他就去了外国,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后他才回来,但他说大局已定他不会再密谋造反了,还说要是我出卖他,他就会揭穿巴特利特和罗杰帮着接应司铎的事。”

“蒙蒂格尔那封信是你写的。”

玛格丽点点头。“我想提醒你们,但又不想牵涉罗洛。”

“你是怎么知道的?”

“巴特利特说国会开幕他不来。他之前从来没有缺席过,一定是罗洛提醒过他。”

“出了这么多事,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我一个堂堂的间谍头目,竟然被自己的夫人骗了。”

“啊,内德。”

内德瞪着她,好像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西尔维出事那天,罗洛也在王桥。”

玛格丽听到这一句,仿佛中了一枪,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你想杀了我,我看得出。来吧,动手吧,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会儿他们都说,我娶了一个天主教徒,再不能替伊丽莎白女王尽忠,那时我还气得要命,暗骂他们通通是傻瓜。哪知道我才是傻瓜。”

“别这样说,你不是。”

内德气冲冲地瞥了她一眼,玛格丽心都碎了。“哼,没错,我就是傻瓜。”

他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11月第一天,内德和塞西尔面见詹姆斯国王。两人来到怀特霍尔宫长廊。这条长廊连通了国王私人房间和果树林,墙壁上挂满了画像,还装饰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织锦,正合詹姆斯的喜好。

内德知道塞西尔怀疑蒙蒂格尔那封信是无中生有,不过是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内德告诉他,天主教徒巴特利特伯爵打算缺席国会开幕,并且理由十分牵强,十有八九是听到风声,但塞西尔依然不当真。

塞西尔的计划是严加防范,国会如期开幕;内德却另有主张。

内德的打算不只是阻止这场阴谋。多少次,他紧追不舍,结果却被那些叛国贼逃脱,躲起来策划下一场阴谋。这一次,他要将这些密谋者一网打尽,不会再让罗洛跑了。

塞西尔把蒙蒂格尔那封信呈给詹姆斯,说道:“事关重大,自然要交由陛下过目。话虽如此,这封信未必可信。毕竟查无实据。”

内德跟着说:“陛下,虽然查无实据,但可以和一些迹象相互印证。我在巴黎听到了类似的传闻。”

詹姆斯一耸肩:“传闻。”

内德说:“传闻不足为信,但也不可充耳不闻。”

“一点不错。”冬日光线微弱,詹姆斯把信纸举到灯笼前,借着光亮读信。

詹姆斯不疾不徐,内德的思绪不由得飘到玛格丽身上。从她吐露秘密之后,内德就没见过她。他搬到一间酒馆住,不想见到她,也不想和她说话:他承受不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愤怒、痛恨还是难过。他只能把这些搁在一边,埋头其他事务。

国王那只持信的戴满戒指的手垂在身子一侧,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分钟左右,其间什么也没看,只默默思索。内德见他目光中闪着智慧,嘴角透出坚毅,但皮肤上的黑斑和浮肿的双眼又表明他耽于享乐。内德暗想,一个人大权独揽,要做到节制有度、适可而止,的确是太难了。

国王又读了一遍信,接着问塞西尔:“你有什么看法?”

“不妨立即加派侍卫并部署火炮,防守威斯敏斯特宫院。之后关闭所有大门,彻底搜查各间屋子。再之后,排查并监视每一个进出宫院的人,直到国会开幕仪式结束。”

塞西尔倾向这个计划,但他和内德都清楚,国王要听的不是指示,而是选择。

詹姆斯虽然总宣扬君权神授,却一向重视民意。“千万小心,不可因为子虚乌有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否则,百姓准以为国王意志薄弱、胆小怕事。”

“陛下平安才是最要紧的。不过内德爵士还有一个建议。”

詹姆斯示意内德开口。

内德早已做好打算。“请陛下这样考虑:倘若这个阴谋是真的,那么这群叛徒可能尚未准备就绪。倘若立刻动手,可能什么也查不到。或者查到他们只筹划到一半,那就更加糟糕,因为审讯时拿不出确凿证据。那样一来,天主教的喉舌准会煽风点火,说我们伪造证据,迫害天主教徒。”

詹姆斯听得莫名其妙:“可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是。要把这些密谋者一网打尽,拿到他们犯罪的铁证,就要等到最后一刻再收网。这样一来,不仅保护陛下免于此次的危害,更重要的是,可以一劳永逸。”内德屏住呼吸:胜负在此一举。

詹姆斯望着塞西尔:“我看他说得有理。”

“一切由陛下定夺。”

国王扭头望着内德。“那好。11月4日再动手。”

“多谢陛下。”内德松了口气。

内德和塞西尔弯腰退出长廊,国王这才想起来问:“可知道如此歹毒的阴谋是何人主使?”

对玛格丽的狂怒涌上心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内德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恨意:“此人名叫罗洛·菲茨杰拉德,出身夏陵郡。说来惭愧,此人正是我的大舅子。”

“既然如此,”詹姆斯的语气充满威胁,“圣血啊,你最好逮住这个卑鄙小人。”

三十

11月3日主日,密谋者听闻蒙蒂格尔那封信,纷纷指责彼此背信弃义,衣帽总管的房间里一片剑拔弩张。盖伊·福克斯怒冲冲地说:“总之咱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罗洛怕这些人年轻气盛,真的动起手来。他急忙息事宁人:“别管是谁了,写信人与其说是叛徒,不如说是蠢材。”

“此话怎讲?”

“如果是叛徒,那早把咱们全供出去了。这个笨蛋只是要提醒蒙蒂格尔。”

福克斯火气消了。“听着有道理。”

“关键是对计划影响如何。”

“一点不错,”托马斯·珀西接口,“咱们是继续还是放弃?”

“那不是功亏一篑了?不行。”

“可要是塞西尔和威拉德知道了……”

“听说信中措辞含糊,塞西尔也拿不定主意,”罗洛答道,“所以咱们胜算很大。不可轻易放弃——胜利唾手可得!”

“有什么办法打探打探?”

“你可以,”罗洛对珀西说,“明天一早,我要你出去探探风声。去你那位亲戚诺森伯兰伯爵家走一趟。编个借口——譬如找他借钱。”

“为什么?”

“这不过是个幌子,免得他怀疑你是去探听枢密院对此事了解多少。”

“那我如何知道?”

“看他对你的态度。倘若枢密院怀疑你密谋叛国,那伯爵这会儿应该听到风声了。他见到你,一定坐立不安,急着送客,为了打发你,说不定一口答应借钱给你。”

珀西一耸肩:“那好。”

众人纷纷离开,留下福克斯看守。翌日一早,珀西依计赶去见诺森伯兰,回来时,约了罗洛在主教门附近的酒馆碰头。只见他喜气洋洋的。“我赶到塞恩府,找见了他。”罗洛知道伯爵的乡下府宅坐落在伦敦西郊,“他一听说我要借钱,一口回绝,骂我无可救药,然后请我留下用饭。”

“这么说,他没有怀疑你。”

“不然他就是天生的演员,理查德·伯比奇都要自叹弗如。”

“做得好。”

“其实还不能下定论。”

“八九不离十。我这就去找福克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罗洛只身进城。他不敢大意,内德·威拉德跟得太近了。好在公鹿领先猎鹿犬一步,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几个小时。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他看见上议院了,随即大吃一惊。

只见大厦背面,也就是仓库入口那一侧,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出了楼上的辩论厅,从后门出来,顺着外部的木楼梯下楼。罗洛从没见过有人走过这扇门。

他认出为首那人是萨福克伯爵。他是宫务大臣,安排国会开幕之事是他的责任。

他身后跟着蒙蒂格尔勋爵。

罗洛诅咒一声。情况不妙。

他急忙闪身躲在拐角。他想转身逃跑,但压下了冲动。得看看他们来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可能要败露。他探出半个头观察,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只见一行人下了楼梯,来到双开木门前。火药就藏在这间仓库里。罗洛瞧出他们一语不发,神色警惕。萨福克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众人交谈几句后,他吩咐下人撞门。

罗洛心一沉:看样子是搜查队。他急得发疯。计划这么轻易就败露了?

下人拿来撬棍。门没有加固,毕竟这是间仓库,又不是金库,要是安了铁条,或是装了几重锁,只怕要惹人怀疑。门很容易就撬开了。

那伙人走了进去。

罗洛急忙回到衣帽总管的房间,顺着福克斯新辟的那条通道绕到仓库前,把暗门开了一条缝,向里面张望。仓库里一贯地幽暗,萨福克的搜查队提着灯笼,但空旷的仓库依然十分昏暗。

他们看见了盖伊·福克斯。

罗洛默默祷告天主保佑,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福克斯站在墙边,身披斗篷、头戴礼帽,手里提着灯笼。萨福克似乎才发觉有人;罗洛听见他声音里透着诧异:“你是什么人?”

罗洛气也不敢喘。

“大人,鄙人约翰·约翰逊。”福克斯声音平静,他当过兵,也曾历经艰险。

罗洛后悔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

“约翰逊,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我家主子租了这间仓库,还有隔壁的房间。主人不在的时候,我呢,可以说就是替他看门的。”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罗洛不由得满怀希望。萨福克没有理由不信吧?

“那么你家主子租这间仓库用来做什么?”

“存薪柴的,大人一看便知。”

那几个人这才抬头望着木柴堆,好像才看见似的——光线昏暗,这倒是可能。

萨福克又问:“这么多柴火,只供一个房间?”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福克斯没有开口。罗洛心中忐忑,他忘了考虑这一点。

萨福克又问:“对了,你家主子是谁?”

“托马斯·珀西。”

只听一阵交头接耳。他们应该知道珀西是御前侍卫,也知道他有些天主教徒亲戚。

罗洛惊慌失措,一阵恶心。这是千钧一发的关头。会不会有人想到搬开柴堆查看?他想起当时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有人来搜查,十有八九也搜不出火药。”一会儿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觉得自己如绷紧的弦。

萨福克把蒙蒂格尔勋爵带到一边,离罗洛藏身的暗门不远。罗洛听见蒙蒂格尔紧张地说:“这可牵涉到诺森伯兰伯爵!”

“小声点,”萨福克比他镇定,“咱们不能单凭用不完的木柴就给数一数二的贵族定罪。”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在报告枢密院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听萨福克的意思,他还没有想到移开柴堆搜查——暂时还没有。蒙蒂格尔冷静下来:“是,不错,大人说得对,恕我失言。我是怕自己担上罪名,因为那封匿名信是写给我的。”

蒙蒂格尔紧张兮兮的,罗洛盼望萨福克因此分心。萨福克拍了拍蒙蒂格尔的肩膀:“我明白。”

两个人走开了。

罗洛听见不时有人交谈,搜查无果,他们走了。福克斯把撬坏的门尽量关严。

罗洛迈进仓库。“我都听见了,我就站在门后。”

福克斯望着他说:“基督保佑我们。好在有惊无险。”

玛格丽生不如死,仿佛活在深渊之中。内德一去不返;接连一周,她茶饭不思,想不出起床还有什么意义。偶尔逼着自己起来,一整天坐在壁炉旁边流泪,坐到天黑,又躺回床上去了。她再没指望了。她很可以去儿子罗杰家里住,可那样一来她又得解释一番,她受不了。

还有两天就是国会开幕的日子,她坐不安稳。内德抓到罗洛没有?开幕仪式会照常举行吗?内德会不会到场?他们会不会一起送命?

她披上外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来到怀特霍尔宫。她没有进去,只守在门外,笼罩在冬日午后的黯淡中,等丈夫现身。朝臣戴着皮毛帽子进进出出。玛格丽饿得发昏,只好倚在墙上。河边飘来冷冷的雾气,但她心如死灰,浑不在意。

她后悔万分,真不该替罗洛守这么久的秘密。她早该告诉内德的。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坦白,都免不了一场折磨,而如今却是最坏的时机;这些年来,她和内德不分彼此,没了内德,她是活不下去的了。

总算看见他了。他走在一群人中间,也许是枢密院大臣;每个人都披着厚厚的外衣。内德神色凝重。一周不见,玛格丽觉得他老了几岁,皱纹满布,脸颊苍白,灰白的胡茬也没打理。

玛格丽走到他面前,他停下脚步。玛格丽望着他的脸,猜测他的心思。他起初吃了一惊,接着神色一变,怒气冲冲。玛格丽凭直觉知道内德故意把她和她的所作所为抛在脑后,不愿想起。他可有心软,可曾原谅自己?她看不出。

玛格丽说明来意:“找到罗洛没有?”

“没有。”内德不再理她,径直进去了。

玛格丽悲从中来。她爱他那么深。

她慢吞吞地走开了。恍惚间,她来到泰晤士河泥泞的河畔。河面涨高了,一股激流向下奔涌,搅得水面波澜不断。

她想投河自尽。天快黑了,应该没人看见她。她不通水性,不出几分钟就了结了。水一定冰冷刺骨,她会挣扎,但熬过那漫长的一刻,也就从痛苦中解脱了。

这是罪,是不可宽恕的大罪,可就算下地狱,也不会比活着痛苦。她想起看过一出戏剧,里面的少女遭丹麦王子抛弃后投河自尽,之后一对滑稽的掘墓人争论该不该让她按基督徒下葬。要是玛格丽这样去了,她不会有葬礼。急流会把她冲走,也许一直冲到大海里,她缓缓地沉到幽深的海底,和英西海战中丧生的船员同眠。

谁会替她的灵魂举祭呢?新教徒不信亡者需要祷告,天主教徒不会为轻生者祈祷。她死之后,灵魂永不得解脱。

她在河边伫立良久,一面向往死的宁静,一面担心触怒天主,就这样痛苦地挣扎。到最后,她依稀见到姨奶奶琼修女踩着淤泥走来,但没拄拐杖,不是生前的模样。天色昏暗,但玛格丽看清了琼的面孔:她青春焕发,微笑不语,挽起了玛格丽的手臂,轻轻地带着她背着河面走去。走到怀特霍尔宫附近的时候,玛格丽看见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而行,正为某件事哈哈大笑。玛格丽想问琼,这两个人能不能看见你?她一扭头才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11月4日周一下午,罗洛和盖伊·福克斯在仓库中央席地而坐,对他最后叮嘱一番。

罗洛拿出一根长长的火柴——这是晒干的腐木做成的引火木,极易燃烧;接着又拿出火绒盒。他掏出小刀,在引火木上削出一个个拇指宽的凹口,然后说:“福克斯,把火绒点了,然后念天主经,别太快,也别太慢,就当自己在教堂。”

福克斯点着了火柴,接着由“我们的天父”起,用拉丁语颂念。

他念完一遍,火柴刚好要烧到第一个刻痕。罗洛吹灭火柴,问道:“好了,你从这儿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要多少遍天主经?”

福克斯皱着眉说:“从这儿出去,关好门,走到河边,要两遍天主经。跳上船,解开缆绳,拿起船桨,又是两遍。划到不至于受伤的安全地方,也许要六遍。总共呢,约莫十遍。”

“那火柴就要削成十个拇指宽那么长。”

福克斯点点头。

罗洛站起身。“该去布置火药了。”

福克斯搬过桌子,站了上去,挪开盖在顶层的柴火,但没有直接扔在地上,而是递给罗洛。过后还要用这些柴捆来遮盖火药桶,以防再次有人来搜查。

罗洛觉得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一次总算办到了。他们要杀掉国王。

几分钟之后,两人挪出一条通道,露出火药桶。

罗洛带来两样工具,一是撬棍,二是小铲子一般的园丁用具。他撬开一只火药桶盖,把桶身一斜,撒了些火药在地上,接着用铲子把药粉铺成一条线,从木桶延伸到柴堆之前;这就是引信了。他特意挑了一把木铲;铁铲很容易在石板地上擦出火花,那样一来,他们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给炸飞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罗洛一想到这里,不觉血脉贲张。火药和火柴都备好了,上面是辩论厅,明天就是大日子。这场爆炸将动摇英格兰之根本,结束新教的统治。为这一刻,罗洛辛苦奔波了半个世纪。再过几个小时,他毕生的使命就要圆满了。

他说:“得把柴捆小心地摆回去,最前面的柴捆要刚好盖住火药引信的一端。”

两人合力摞好柴捆,反复堆叠,直到罗洛满意为止。

他对福克斯说:“今天晚上,除了你留下,剩下的人将分头前往各郡,准备起义。”

福克斯点点头。

“明天早上,一打听准国王到了头上的辩论厅,你就点着火柴,放在地上,没烧着的那一端埋在引信之间,然后立刻离开。”

“是。”

“你在河上会听见爆炸声。”

“是,”福克斯还是这一个字,“巴黎都听得见。”

内德站在怀特霍尔宫的长廊。从这儿去威斯敏斯特宫院,步行只要几分钟。气氛平静,但内德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罗伯特·塞西尔认为托马斯·珀西行为不端,一堆薪柴倒无伤大雅。萨福克伯爵担心无端指责诺森伯兰伯爵会惹得朝野动荡。内德则知道有人密谋杀害国王,而这个人还没捉拿归案。

幸好詹姆斯国王和内德一样,认为情势危急。国王有一件铁衬衣,担心安全时就穿在身上,这次他打算翌日国会开幕时要穿了去。但内德并不满足,傍晚时,他总算得到御准,再次搜查上议院。

一些枢密院大臣依然担心此举惹得人心惶惶,于是叫了威斯敏斯特治安法官托马斯·内维特带队,假称国王有件礼服不见了。内德才不管用什么幌子,只要他能同去就行。

众人提着灯笼,只有内德举着火把,惹得那些担心扰民的大臣纷纷皱眉摇头。内德不甘示弱:“搜查就得有个搜查的样子。看都看不见,还能找到什么。”

一行人出了怀特霍尔宫,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宫院。灯笼投下晃悠悠的影子,内德的思绪飘到了玛格丽身上。即便他绞尽脑汁,阻止有人对国王图谋不轨,玛格丽也一直在他脑海里。他一边怒不可遏,一边又苦苦思念。他讨厌每天晚上回那间乱哄哄的酒馆,在陌生的床上独自入睡。他有很多事想告诉玛格丽,和她商量。一想到玛格丽,他就一阵心痛。他暗暗庆幸现在是紧要关头,时刻不得空闲,才不至于陷在苦海里。

一行人从正门进了上议院,挨着搜查大厅、毗邻的王子厅和壁画厅。

难就难在内德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是隐匿在密室的刺客,还是藏好的加农炮?什么也没搜到。

内德暗想,倘若这次真是虚惊一场,那该如何收场?我不免招人嘲笑,但国王并无性命之忧,这才要紧。

一层有不少房间。他们依次搜查了门房和托马斯·珀西租用的衣帽总管房间,然后来到仓库,走的是上次萨福克撬开的大门。内德见到仓库如此宽敞,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除此之外,里面和萨福克说的一模一样,连看守的那个下人也不差:身披斗篷、头戴礼帽。

内德对他说:“你就是约翰逊吧。”

“听候您吩咐,先生。”

内德皱起眉头。这个约翰逊似曾相识。“我认识你吗?”

“不,先生。”

内德半信半疑。火光闪烁,他看不清楚。

他转身望着柴堆。

竟然存了这么多。莫非托马斯·珀西打算纵火?要是点着了,不消多久就能烧到仓库的木头顶棚,也就是上议院大厅的地板。不过靠纵火杀人未免行不通。总该有人闻到烟味儿,还没等火势蔓延,国王一家早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要想害人性命,火势得迅速蔓延,像纵火船一样洒上焦油、松节油,趁大家还来不及逃命,就把整栋建筑变成地狱火海。屋子里有焦油、松节油吗?看样子没有。

内德凑近柴堆查看,这时就听见约翰逊低声惊呼。内德转身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先生见谅,您的火把有火星溅出来。请您留神别把木柴点着了。”

约翰逊真是小题大做。内德不耐烦地说:“要是木柴点着了,你过来踩灭不就行了。”他又往前迈了几步。

木柴堆得未免太整齐了。内德隐约想起了什么。好像很久之前到过类似的地方,但一时想不起来。他依稀记得从前曾站在一间黑黢黢的仓库里,审视一摞什么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他转身走开了,同时发觉众人一语不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们准当他是疯子。他才不在乎。

内德又一次打量珀西的管家,这次发现他靴子上绑了马刺,于是开口问:“约翰逊,你要出门?”

“没有,先生。”

“那怎么绑着马刺?”

“之前骑马来着。”

“嗯。你脚上的靴子干净得很,倒不像在十一月天骑过马的样子。”内德不等他回答,又转身对着柴堆。

他瞧见柴堆旁放着一张旧桌,桌面上破了洞,看样子有人站在桌子上,小心地摆放最顶层的木柴。

一瞬间,他想起来了。

是巴黎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那惨绝人寰的一夜。他和西尔维躲在城墙街的仓库,那是西尔维用来藏禁书的地方。两个人不敢出声,听着门外城里暴乱的嘈杂、打斗的嘶喊和伤者的尖叫,还有砰砰的枪声,几百口教堂大钟叫人发狂的鸣响。内德曾借着灯笼,打量那些一直摞到天棚的木桶。

只要将其中几只木桶挪开,就会看到装禁书的箱子。

“老天爷啊。”内德轻叹一声。

他把火把递给旁边的人,爬到桌子上,小心避开桌面的窟窿。

站稳之后,他伸手取下最顶上的一捆柴把,往地上一扔,又去够另一捆。

身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内德急忙扭头。

约翰·约翰逊正要逃跑,只见他朝仓库尽头跑去。

内德大喊一声,好在有人同时警觉。只见埃德蒙·道布尔迪紧追不舍。

约翰逊跑到侧墙前,那里有一扇暗门;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

约翰逊刚推开门,道布尔迪一跃而起,像弹丸一样扑在他身上,只听嘭的一声响。两个人摔倒在地。

约翰逊挣扎着想跑,道布尔迪揪住他一条腿,约翰逊则一脚踢在他脸上。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约翰逊刚要爬起来,立刻就被按倒了。有人直接骑在他身上,另一个人扭住他双臂,第三个人坐在他腿上。

约翰逊再也动弹不得。

内德走过来,仔细打量他。借着几只灯笼的光亮,内德看得一清二楚。“我认得你,你是盖伊·福克斯。”

“下地狱去吧。”福克斯赌咒。

内德吩咐:“把他双手在背后绑了,再打伤脚腕,让他能走路,但跑不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没有绳子啊。”

“把他裤子脱了,撕开做绳子。”没穿裤子的人可跑不远。

约翰逊刚才突然想逃,必定事出有因。内德沉吟着问:“你在害怕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内德回想,刚才我正要扔第二捆柴火。这说明什么?

“搜他口袋。”

道布尔迪跪下来搜身。他刚才脸上挨了一脚,这会儿出了一大块红印子,有些肿胀,但他好像浑然不觉。

他从约翰逊的斗篷里搜出一只火绒盒、一根引火木做的火柴。

内德看出这是要点火。火柴上刻了标记,看来是算好了燃烧的时间,方便点火的人及时逃走,以防……

以防什么呢?

内德扭头瞧着柴堆,又瞧了一眼刚才从他手中接过火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立即把火把拿到外面熄灭了,”他极力维持镇定,“马上。”

持火把的人机灵地出去了。内德听见一阵哧哧声,应该是火把伸在近旁的饮马槽里熄灭了。他这才缓了口气。

众人提着灯笼,但屋里还是十分阴暗。内德说:“好了,咱们来瞧瞧柴堆后面藏着什么,看我猜得对不对。”

几个年轻人动手挪开柴捆,内德一下子看见地上散落着黑灰色粉末,颜色和石头地面十分接近。看起来是火药。

他想起刚才就站在火药前,还举着火星四射的火把,不由得一阵后怕。难怪约翰逊那么慌张。

柴堆后面果然藏着东西,和西尔维那间仓库一样,不过不是圣经,而是木桶——看样子有几十桶。其中一只木桶倾斜过,在地上撒了一小堆火药。内德举着灯笼凑近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至少有三十桶,大小不一,这些火药足以将上议院夷为平地,里面的人全都必死无疑。

包括他内德·威拉德。

想到罗洛计划杀掉国王一家、枢密院一众大臣和国会大半议员,他一时怒从心起,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怒不可遏的不止他一个。只听道布尔迪嚷:“他们要把咱们全都杀了!”几个人随声附和。

站在福克斯身边的一个人对着他胯下狠狠就是一脚。福克斯疼得一阵乱扭。

虽然是情有可原,内德还是出言制止:“不能让他昏过去,还要审问他,让他把同谋者全都供出来。”

“可惜了,”一个人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打死他。”

“不用担心,”内德说,“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被绑在拉肢架上,痛不欲生,然后背叛他那群朋友。等他交代之后,等着他的是吊死、开膛破肚、五马分尸。”他盯着地上的男子,半晌才说:“这么处罚应该够了。”

罗洛连夜赶回新堡,一路快马加鞭,在驿站更换马匹,赶到的时候已经是11月5日周二早上。他和巴特利特伯爵紧张地等待信使从伦敦带来国王驾崩的喜讯。

城堡设有一间小圣堂,里面藏着几十套长剑、火枪、盔甲。一接到国王驾崩的消息,巴特利特就会号召坚贞的天主教徒,披坚执锐,夺取王桥;届时罗洛将在主教座堂主持拉丁弥撒。

倘若出了岔子,伦敦的计划没有成功,罗洛也想好了脱身之计。他已经备了一匹快马,打好了几件必不可少的东西,装了一对鞍囊。他预备骑马赶到库姆港,搭上第一条去法国的船。运气好的话,在内德·威拉德下令关闭港口、捉拿火药案叛贼的时候,他已经逃之夭夭。

看样子周二不大可能收到消息了,尽管如此,罗洛和巴特利特还是等到深夜。这一晚,罗洛辗转反侧,周三天一亮,他立刻翻身下床。是不是天翻地覆了?英格兰要改朝换代了吗?今天日落之前定会见分晓。

他们没有等到日落。

罗洛和巴特利特一家正在用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杂沓,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穿过城堡,跑出大门,迫不及待地去听消息。院子里乱哄哄的,来了十几个人,一时间看不出谁是领队。罗洛逐个望去,想找一个熟面孔。这些人个个全副武装,有的佩长剑和匕首,有的扛着火枪。

罗洛看见了内德·威拉德。

他身子一僵。怎么回事?莫非计划败露?抑或大功告成,内德领了新教政府的残兵败将,还在负隅顽抗?

内德没等他开口问。“我发现了你的火药。”

罗洛觉得字字如同子弹打在身上,仿佛心口中了一枪。计划败露。想到这些年来次次败在内德手上,不由得怒火攻心。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掐住内德的咽喉,看着他气绝毙命。

罗洛勉强定下心神思考。内德发现了火药——那他又怎么知道是罗洛安排的?“是不是我那妹子把我出卖了?”

“她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到底栽在一个妇人手上。一开始就不该信任她。

他已经备好了马。甩掉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赶到马房,上马逃走——胜算如何?

内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指罗洛:“看紧他。我追了他三十年,都让他跑了。”

一个士兵端起长管火绳枪,对准了罗洛的鼻子。这是把旧式火绳枪,火绳已经点燃,随时要推进火药盘。

罗洛终于知道,这次在劫难逃。

巴特利特伯爵还在叫嚣,罗洛却等不及了。他已经七十岁了,并且此生再无指望。他这一辈子只为了结束英格兰的异教统治,但终究功亏一篑。再没有机会了。

现任郡长马修森是当年那位郡长的孙子。只听他对巴特利特说:“大人,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吧,不然对谁都没好处。”他的语气镇定而坚决。

郡长晓之以理,巴特利特则虚张声势,但罗洛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戏,他恍惚地伸出手,掏出衣服里的匕首。

瞄准他的副郡长惊慌失措:“放下匕首!”他双手哆嗦,勉强瞄准了罗洛的脑袋。

一片鸦雀无声,人人紧张地望着罗洛。

罗洛冲副郡长说:“我要杀了你。”

他绝无此意,但作势扬起匕首,脑袋却一动不动,怕对方射偏了。

“受死吧。”

站在副郡长身后的内德突然出手了。

副郡长一扣扳机,引燃的火绳瞬间点着了火药盘上的火药。罗洛只见火光一闪,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即知道只求速死的愿望落空了。内德手疾眼快,把枪口撞偏了。罗洛只觉得脑袋一侧火辣辣地疼,耳朵一阵湿热,看来弹丸擦着头皮飞过去了。

内德一把抓住他手臂,夺走了匕首。他说:“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玛格丽受国王传召。

她曾见过国王。詹姆斯在位两年,玛格丽陪内德参加过几场宫里的盛事,譬如宴席、庆典、戏剧。内德说詹姆斯是酒色之徒,纵情享乐,玛格丽却看出国王不乏心狠手辣的一面。

哥哥罗洛受不住严刑拷打,想必把一切都招了,也供出玛格丽接应司铎潜回英格兰一事。她自知会被捕,想必要和他一道问斩。

玛格丽想到玛丽·斯图亚特,宁死不屈的天主教殉道者。她想效仿玛丽女王,视死如归。可玛丽毕竟是女王,以砍头处死,死也死得痛快。叛国的妇人可是要受火刑的。烈火焚身之时,她是会从容面对,为折磨她的人祈祷,抑或哭天抢地,诅咒教宗,连声求饶?她不知道。

更令她痛苦的是,巴特利特和罗杰也会是一般下场。

她一身盛装,来到怀特霍尔宫。

她吃惊地看到内德在候见厅等她。内德说:“咱们一起进去。”

“为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内德神色紧张,动作拘谨,玛格丽看不出他气消了没有。她问道:“是不是要判我死罪?”

“我不知道。”

玛格丽一阵头晕目眩,就要跌倒。内德见她步履蹒跚,一把搀住。她瘫倒在内德怀里,任由自己依偎着他,但马上又咬牙挣脱了。她不配享受内德的怀抱。“我没事。”

内德搂着她,犹豫片刻才松手;玛格丽站稳了。内德皱着眉头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玛格丽来不及细想;宫里的一个侍从对内德一点头,示意两人进去。

他们肩并着肩,来到长廊。玛格丽听说詹姆斯国王常在这儿接见臣子,不耐烦的时候就靠欣赏画作解闷。

内德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詹姆斯开口说:“我的救命恩人!”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流涎,似乎是纵情声色落下的毛病。

内德答道:“陛下过誉了。陛下应该认得玛格丽夫人,她是夏陵伯爵遗孀、和我相伴十五年的妻子。”

詹姆斯一语不发地点头,看他态度淡漠,应该知道玛格丽信仰天主教。

内德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詹姆斯答道:“我想说‘就是我国的一半,我也必给你’,不过这句话可不大吉利。”这是莎乐美的典故,此女要国王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她。

“我从来没有开口向陛下要求什么,望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

“你抓住了火药阴谋那伙恶贼,不仅救了我一家,还保住了国会。好了,别吞吞吐吐了——你想要什么?”

“罗洛·菲茨杰拉德受审时,指认了多年前的几桩罪行,是在一五七几至八几年间,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犯下的。”

“都是些什么罪?”

“他供认护送天主教司铎秘密潜入英格兰。”

“反正是要绞死他的。”

“他声称有同谋接应。”

“是些什么人?”

“已故夏陵伯爵巴特、伯爵夫人玛格丽——也就是我的妻子;以及伯爵夫妇的两个儿子,如今的巴特利特伯爵和罗杰勋爵。”

国王脸色一沉:“罪名可不轻啊。”

“请国王念在这位女子不得不屈从于夫君之命,屈从于长兄之言,她和孩子犯下大错,实在是因为迫于男子淫威。”

玛格丽清楚这并非实情。她才是主犯,并非迫不得已。她本该据实以对,但此事不只牵涉她一条命。她一语不发。

内德接着说:“请陛下开恩,饶了她母子三人的性命。请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答应这唯一的请求。”

“你这个请求,我无法欣然应允。”

内德没有接口。

“不过听你说,接应司铎一事,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自西班牙无敌舰队一役之后就断了。那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所犯之罪,他的亲人均不知情。”

“倘若不是你多年来为英格兰君王屡立奇功,我连想都不会想。”

“陛下,是我一辈子。”

国王神色不悦,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那好。他的同谋就不追究了。”

“多谢陛下。”

“下去吧。”

内德再次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两人退下了。

他们一路无话,穿过重重大厅,出了宫门,来到街面,向东走去。两人路过圣马田教堂,上了斯特兰德大街。玛格丽只觉得解脱了,以后再不必闪烁其词、口是心非。

两人经过泰晤士河畔的一座座宫殿,走上舰队街;这里没那么繁华了。玛格丽猜不出内德在想些什么,不过看样子他是要回家了。这是不是奢望?

他们从鲁德门进了城,前面是一段上坡路。远处的圣保罗主教座堂盘踞在山顶,俯视着一排排低矮的茅屋,仿佛母狮守护着一群幼崽。内德一路上一语不发,但玛格丽看出他心绪变了。他的表情逐渐放松,紧张和气恼的纹路抚平了,甚至又隐约露出从前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玛格丽壮着胆子,握起了他的手。

内德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许久没有反应。渐渐地,玛格丽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指,温柔却坚定,她于是知道,事情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给他执行绞刑。

我和玛格丽不想站在人群中围观,但又不能避开,于是就留在老房子里,站在窗前张望。看到罗洛的时候,玛格丽落下泪来。他们把罗洛从会馆押出来,沿着主街走到集市广场,押送到绞刑架上。

他身子凌空的时候,玛格丽开始为他的灵魂祈祷。新教徒不为亡灵祈祷,但为了让她好过些,我也祷告起来。为了让她好过些,我另有安排。按惯例,犯人还剩一口气时,要从绞架上放下来,受开膛和凌迟之刑;我买通了行刑官,让罗洛窒息后再受肢解——围观百姓要大失所望了,他们巴不得叛徒受尽折磨。

我从此告老还乡,和玛格丽搬回王桥,安享晚年。王桥下院议员的职务交给了罗杰,而他一直不知道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侄儿阿福成了王桥首富。我依旧当着韦格利领主,和这个小村的百姓亲如一家。

我把许许多多的人送上绞架,罗洛是最后一个。不过这个故事还有一段要讲……

尾声 1620年

内德已是八十高寿,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他午后要打个盹,晚上早早歇息,有时候用过早饭,就坐在王桥老宅的前厅瞌睡。

家里儿孙成群。巴尼的儿子阿福和内德的儿子罗杰都做了爷爷。罗杰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两家的小孩子像一家人一样。

都说内德无所不知,曾孙辈的小孩子常跑到前厅来问东问西。问题千奇百怪,让内德着迷:去埃及要走多少天?耶稣有没有姐妹?最大的数是多少?

孩子们让他分外快乐。从他们身上,内德分辨出亲人的模样:一个孩子像巴尼,一副玩世不恭的迷人模样;一个孩子像爱丽丝,坚韧不拔;还有一个小姑娘,笑起来和玛格丽一模一样,总惹得他热泪盈眶。

除了样貌性格,孩子们和祖辈还另有相似之处。阿福当上了王桥市长,和祖父埃德蒙一样。罗杰进了枢密院,为詹姆斯国王效力。新堡那边的亲戚则叫人扼腕,小迅伯爵横行霸道,一如斯威森、巴特和巴特利特祖孙。

内德和玛格丽一起看着一家开枝散叶,一直到三年前,玛格丽安详地去了。内德独自一人的时候,偶尔还会和她说说话。晚上上床休息,内德就告诉她:“阿福买下了屠宰场酒馆。”“小艾迪都跟我一般高喽。”她不答话也不要紧,内德知道她会怎么说:“阿福交了财运,像蜜糖粘在手上似的。”“艾迪过不了两天就要追着女孩子跑了。”

内德好些年没回伦敦了,以后也不会去。说来也怪,他并不渴望追查奸细和叛徒的兴奋,也不怀念朝中争权的斗智斗勇。他只是怀念剧院。多年之前的圣诞第十二日,他在新堡看了《玛利亚·玛达肋纳》,从此就迷上了看戏。可惜王桥很少有戏看,除了走江湖的戏班子一年路过一两回,在贝尔客栈的院子搭台。幸好他手头有本书,他最爱看的几个剧本都收在里面,可以读来解闷。有一个剧作者是他特别欣赏的,可惜他总记不住那人叫什么。如今他好些事都记不住了。

书摊在膝头,他盹着了。他不知道被什么惊醒,抬头看见一个小伙子,一头乌黑的卷发,和玛格丽一模一样。是孙子杰克,罗杰的儿子。内德满脸笑意。杰克不只头发随了玛格丽,他样貌英俊、性格讨人喜欢、爱争强好胜,另外对信仰也极为热忱。但和玛格丽恰恰相反,他有几分清教徒的气质,为此和他那位讲求务实的父亲大吵过几次。

杰克二十七岁了,尚未娶亲。出乎意料的是,他当了建筑工匠,生活宽裕。祖上倒是出过有名的建筑匠师,也许又是一脉相承吧。

杰克坐在内德对面说:“爷爷,我有个重要的消息。我要走了。”

“怎么?王桥的生意蒸蒸日上呢。”

“我们一丝不苟地遵循圣经的训诫,但国王总是百般刁难。”

他的意思是,他和一众清教徒一再反对圣公会的数条教义,而詹姆斯国王对天主教徒和清教徒一律不肯轻饶。

“杰克呀,我真不愿意你离开,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奶奶。”

“我也不愿意和您告别。但我们想去一个自由的地方,尊奉上帝的旨意,不受干涉。”

“我努力一辈子,就是要让英格兰成为这样的国家。”

“但没有成功,是吧?”

“据我所知,这儿已经是天底下最宽容的国家了。你还要上哪里去找更自由的地方?”

“新大陆。”

“圣体呀!”内德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原谅我出言不逊,我叫你吓了一跳。”

杰克点点头,表示谅解;内德跟着伊丽莎白女王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亵渎之语,杰克对此十分介意,和天主教徒相差无几。但他没有说什么。“我们一伙人打算好了,坐船去往新大陆,开疆辟土。”

“好一场历险!你奶奶一定跃跃欲试。”看杰克年轻力强、无所畏惧,内德不由得心生嫉妒。他是没法再出远门了。好在他还有大把的回忆:加来、巴黎、阿姆斯特丹。他记不起今天星期几,但这些经历却记得清清楚楚。

只听杰克说:“詹姆斯依然是我们的国王,不过我们希望他会放松钳制,任我们自由敬礼,毕竟山高水远,他鞭长莫及。”

“你说得不错。愿你们得偿所愿。”

“请为我们祷告。”

“我会的。跟我说说你们坐哪条船,我会求上帝保佑。”

“五月花号。”

“五月花号。我可得记住了。”

杰克走到写字桌前:“我给您写下来。我希望您在祷告中念着我们。”

“谢谢你。”听到杰克如此看重他的祷告,内德莫名地感动。

杰克写好后,放下笔说:“我得走了——还有好多事要准备。”

“去忙吧。反正我也累了,可能要小睡一会儿。”

“爷爷,祝您睡个好觉。”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

杰克出去了。内德望向窗外,注视教堂壮丽的西墙。他刚好也能看到墓园的入口;西尔维和玛格丽都在那里长眠。他没有再看书。回忆的时候他很快活。如今,他常常靠回忆就够了。

回忆就像一所房子,他用一辈子来装点。桌椅床铺是他学过的歌儿,看过的戏,敬拜过的教堂,读过的英语、法语和拉丁语书本。这所想象的房子里住着他的亲人,有在世的,也有故去的:父母、哥哥、所爱的女子、儿孙后辈。他给贵客都准备了客房: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威廉和罗伯特·塞西尔父子、弗朗西斯·德雷克,自然还有伊丽莎白女王。他的对头也在——罗洛·菲茨杰拉德、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盖伊·福克斯,不过他们都被关在地窖里,再也无法作恶了。

墙上挂的画,是纪念他勇敢、机智、善良的种种举动。房子因此而一片祥和。而他的种种卑鄙之举,他说过的谎、背叛过的人、胆小怯懦的时候,都歪歪扭扭地刻在茅厕墙上。

他的记忆砌成了书房。他随便挑出一本书,转眼就回到了那个时间场景:孩提时的王桥文法学校、哈特菲尔德宫那激动人心的1558年、圣巴托罗缪之夜血染的塞纳河畔、抗击西班牙无敌舰队时的海峡。说来也怪,这些场景中的内德总不尽相同,有时候他依稀觉得学拉丁文的是一个人,为年轻的伊丽莎白公主倾心的是另一个人,在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墓地刺中那个没鼻子家伙的是一个人,注视纵火船驱散加来那些盖伦船的又是一个人了。其实这都是他自己,合起来就是房子的主人。

不久之后,这所房子就要倾塌,和所有古旧的建筑一样,用不了许久,就将化作尘土。

想到这儿,内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感谢读完“中世纪三部曲”——《圣殿春秋》《无尽世界》《永恒火焰》

致谢

感谢为《永恒火焰》提供史料的人士:西班牙史学者梅塞德斯·加西亚·阿雷纳尔、已故苏格兰史学者罗德里克·格雷厄姆、英国史学者罗伯特·哈钦森、法国史学者居伊·勒蒂耶克、尼德兰史学者杰弗里·帕克。

也感谢以下人士提供帮助:巴黎罗浮宫的安·洛尔·贝娅特丽克丝和贝亚特丽斯·文特里尼耶;哈特菲尔德庄园的德莫特·伯克;伦敦博物馆的理查德·达布和蒂莫西·朗;利文湖城堡的西蒙·伦诺克斯、特丽莎·缪尔和理查德·沃特斯;卡莱尔城堡的萨拉·帕廷森;16世纪英国戏剧学者莱斯·里德;伦敦国家肖像美术馆的伊丽莎白·泰勒。

我的编辑有:雪妮丝·费希尔、莱斯利·格尔布曼、菲莉丝·格兰、尼尔·奈伦、布赖恩·塔特和杰里米·特累瓦森。

感谢为本书提供意见的亲友:约翰·克莱尔、芭芭拉·福莱特、埃马努埃莱·福莱特、托尼·麦克沃尔特、克里斯·曼纳斯、夏洛特·奎尔奇、约翰·斯图津斯基、詹恩·特纳和金姆·特纳。

本书的完善离不开众位的帮助,在此致以衷心的感谢。

人物表

但愿你不需要这份参照,不过你也许偶尔会忘了一个人物是否出现过,所以我这里添一笔提示。我知道,有时候读者合上书之后一直抽不出空继续,隔了一周甚至更久——我就有过这种经历——忘得一干二净。以下是出场不止一次的人物,算是以防万一吧……

英格兰

威拉德一家

内德·威拉德

巴尼,其兄

爱丽丝,其母

马尔科姆·法夫,马夫

珍妮特·法夫,管家妇

艾琳·法夫,马尔科姆和珍妮特夫妇之女

菲茨杰拉德一家

玛格丽·菲茨杰拉德

罗洛,其兄

雷金纳德爵士,两兄妹之父

简夫人,两兄妹之母

娜奥米,女佣

琼修女,玛格丽姨奶奶

夏陵一家

巴特,夏陵子爵

斯威森,其父,夏陵伯爵

萨尔·布伦登,管家妇

清教徒

菲尔伯特·科布利,船主

丹·科布利,其子

露丝·科布利,菲尔伯特之女

多纳尔·格洛斯特,书记员

杰里迈亚,洛弗菲尔德圣约翰教堂牧师

寡妇波拉德

其他

默多修士,游方传道士

苏珊娜,布雷克诺克伯爵夫人,玛格丽和内德的朋友

乔纳斯·培根,飞鹰号船长

菲茨杰拉德一家

玛格丽·菲茨杰拉德

罗洛,其兄

雷金纳德爵士,两兄妹之父

简夫人,两兄妹之母

娜奥米,女佣

琼修女,玛格丽姨奶奶

夏陵一家

巴特,夏陵子爵

斯威森,其父,夏陵伯爵

萨尔·布伦登,管家妇

清教徒

菲尔伯特·科布利,船主

丹·科布利,其子

露丝·科布利,菲尔伯特之女

多纳尔·格洛斯特,书记员

杰里迈亚,洛弗菲尔德圣约翰教堂牧师

寡妇波拉德

其他

默多修士,游方传道士

苏珊娜,布雷克诺克伯爵夫人,玛格丽和内德的朋友

乔纳斯·培根,飞鹰号船长

乔纳森·格陵兰,飞鹰号大副

斯蒂文·林肯,司铎

罗德尼·蒂尔伯里,法官

真实历史人物

玛丽·都铎,英格兰女王

伊丽莎白·都铎,玛丽异母之妹,后继承王位

威廉·塞西尔爵士,伊丽莎白谋士

罗伯特·塞西尔,威廉之子

威廉·艾伦,英格兰流亡天主教徒首脑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间谍头目

法兰西

帕洛一家

西尔维·帕洛

伊莎贝拉·帕洛,其母

吉勒·帕洛,其父

其他

皮埃尔·奥芒德

维尔纳夫子爵,皮埃尔同窗

穆瓦诺神父,皮埃尔大学导师

纳塔,皮埃尔家使唤丫头

日内瓦的纪尧姆,游方牧师

路易丝,尼姆侯爵夫人

吕克·莫里亚克,船货经纪

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博利厄伯爵小姐

勒内·迪伯夫,裁缝

弗朗索瓦丝,年轻的裁缝妻子

德拉尼侯爵,贵族新教徒

贝尔纳·乌斯,年轻的朝臣

艾莉森·麦凯,苏格兰女王玛丽的侍从女官

吉斯家族虚构人物

加斯东·勒潘,吉斯家护卫队队长

布罗卡尔、拉斯托,加斯东的打手

韦罗妮克

奥黛特,韦罗妮克的侍女

乔治·比龙,间谍

真实历史人物:吉斯家族

弗朗索瓦,吉斯公爵

亨利,弗朗索瓦之子

夏尔,洛林枢机、弗朗索瓦胞弟

真实历史人物:波旁王族及其盟友

安托万,纳瓦尔国王

亨利,安托万之子

路易,孔代亲王

加斯帕尔·德科利尼,法兰西海军上将

真实历史人物:其他

亨利二世,法兰西国王

卡泰丽娜·德美第奇,法兰西王后

亨利及卡泰丽娜子女:

弗朗索瓦二世,法兰西国王

夏尔九世,法兰西国王

亨利三世,法兰西国王

玛戈,纳瓦尔王后

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

夏尔·德卢维埃,刺客

苏格兰

真实历史人物

詹姆斯·斯图亚特,苏格兰玛丽女王异母之兄、私生子

詹姆斯·斯图亚特,苏格兰玛丽女王之子,后为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及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

西班牙

克鲁兹一家

卡洛斯·克鲁兹

贝琪奶奶

鲁伊斯一家

耶柔玛·鲁伊斯

佩德罗,其父

其他

罗梅罗总执事

阿朗索神父,宗教裁判官

“铁手”戈麦斯队长

尼德兰

沃尔曼一家

扬·沃尔曼,埃德蒙·威拉德表亲

伊玛可,其女

威廉森一家

艾尔贝特

贝彻,其妻

德丽克,艾尔贝特夫妇之女

艾微,艾尔贝特的寡姐

马图斯,艾微之子

其他地区

埃布里马·达博,曼丁卡族奴隶

贝拉,伊斯帕尼奥拉岛朗姆酒酿造商

哪些是确有其人?

不时有读者问及小说里哪些人物是确有其人、哪些出自虚构。以下是《永恒火焰》中涉及的历史人物,供好奇的读者参考。

英格兰

玛丽·都铎,英格兰女王

伊丽莎白·都铎,玛丽同父异母之妹,后继承王位

汤姆·帕里,伊丽莎白的账目总管

威廉·塞西尔爵士,伊丽莎白的谋士

罗伯特·塞西尔,威廉之子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间谍头目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

尼古拉斯·思罗克莫顿爵士

尼古拉斯·希思,大法官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船长

约翰·霍金斯爵士,海军指挥,据传为海盗

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爵士

乔治·塔尔博特,什鲁斯伯里伯爵

哈德威克的贝丝

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

吉尔伯特·吉福德,奸细

威廉·戴维森,暂代伊丽莎白女王国务大臣

安东尼·巴宾顿,叛徒

玛格丽特·克利瑟罗,天主教殉道圣人

埃芬厄姆的霍华德,海军大臣

菲利普·赫伯特,彭布罗克伯爵、蒙哥马利伯爵

艾德蒙·道布尔迪

盖伊·福克斯

托马斯·珀西

法兰西

弗朗索瓦,吉斯公爵

亨利,弗朗索瓦之子

夏尔,洛林枢机、弗朗索瓦胞弟

玛丽·德吉斯,弗朗索瓦胞姐,苏格兰女王玛丽之母

“酒瓶”路易,吉斯枢机

安娜·埃斯特,吉斯公爵夫人

亨利二世,法兰西国王

卡泰丽娜·德美第奇,法兰西王后

迪安娜·德普瓦捷,国王亨利二世情妇

亨利与卡泰丽娜子嗣:

弗朗索瓦二世,法兰西国王

夏尔九世,法兰西国王

亨利三世,法兰西国王

玛戈,纳瓦尔王后

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法兰西王后

安托万,纳瓦尔国王

亨利,安托万之子,后为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

路易,孔代亲王

加斯帕尔·德科利尼,法兰西海军上将

夏尔·德卢维埃,刺客

威廉·艾伦,英格兰流亡天主教徒首脑

安布鲁瓦兹·帕雷,医生

让·德波尔托,刺客

让·德昂日

让·勒沙朗,巴黎行会长

苏格兰

詹姆斯·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玛丽同父异母之兄、私生子

詹姆斯·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玛丽之子,后为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及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

丹麦的安妮,苏格兰王后

约翰·莱斯利,罗斯主教

威廉·道格拉斯爵士

艾格尼丝夫人,其妻

乔治“美男子乔第”,威廉爵士夫妇之子

威利·道格拉斯,威廉爵士私生子

西班牙

腓力二世国王

费里亚伯爵,外交大臣

阿尔瓦罗·德拉夸德拉主教

贝纳迪诺·德门多萨,驻伦敦大使

阿朗索·佩雷斯·德古兹曼,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七世,西班牙无敌舰队司令

尼德兰

帕尔玛的玛格丽塔,总督,腓力二世国王同父异母之姐、私生女

彼得·蒂特尔曼斯,宗教裁判官

[1] 剧场建于1576年。

[2] sarsen stone,是巨石阵的部分材料。

[3] 耶稣大声呼喊说:“父啊!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说完这话,便断了气。(《路加福音》23:46)

[4] Everyman,创作于15世纪下半叶的道德剧,作者不详。

[5] 原文为拉丁语,意为“息止安所”,是一种简短的碑铭,或是希望逝者永享安宁的短句。

[6] 效忠誓言(Oath of Supremacy),《1558至尊法案》规定,英格兰凡出任公职和神职的人员必须宣誓效忠并承认英王为圣公会最高领袖;《1562王权至尊法案》(Supremacy of the Crown Act)规定拒绝宣誓为叛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