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探亲

温孤仪带着衡儿入公主府,一路侍卫侍婢竟连通传都没有。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人从天而降般站在萧无忧面前,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臣妹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萧无忧匆忙搁下碗筷,跪首问安。

这种情境下,卢七若还能记得自己需扮作永安公主,便委实有些假了。当是吓出本来模样,方显真切。

果然,温孤仪并没立马赐平身。

萧无忧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巡视与威压。

殿中侍女早早被退了下去,唯剩她和琥珀两个。

温孤仪进来时,她与琥珀已经好一会不曾言语,琥珀唯一的动作是给她奉了一盏汤,道了句“殿下慢着些用”。

一切都并无不妥。

萧无忧暗暗吸了口气。

“起来吧!”温孤仪绕过她,领着孩子坐在膳桌旁坐下。

“陛下——”萧无忧顿了顿,似回过神来,“师父用过午膳了吗?怎这个时辰来,也不找人通知一声。”

“为师这个时辰来,不合适吗?”温孤仪看着一桌尚且丰盛的膳食,侧首对衡儿道,“自个瞧瞧,可有你晌午用的点心?”

“这是豫王世子吧?”萧无忧抬眸看了眼琥珀,转身冲着孩子道,“可是世子喜欢孤送的点心?这桌上没有,多吃了腻的。要是喜欢,孤让膳房现蒸去!”

她边说,边给温孤仪盛了半碗腌笃鲜。

杏眸流光,笑意婉转。

是明显的示好,带着明显的恐惧。

温孤仪接过汤盏,低眸细看她。

看得久些。

她的眼眸开始扑闪,长睫隐隐发颤。

温孤仪有些聊赖地轻笑了声,持着玉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汤水。

今日晌午,他看琥珀带衡儿嬉戏的模样,突然便想若是萧无忧见到这个孩子会如何。她幼年回皇城后,手足之中相交最要好的便是三皇子萧不渝。

小姑娘重情,易动心。聪慧一贯有之,但多来情难自抑。

他带着孩子如此骤然地出现,若是真是她,多少会有破绽。然而眼下,温孤仪倍感挫败。

面前人从他进来,行礼时被吓得直接又唤“陛下”,忘记扮作永安;到没头脑地在他面前提“豫王世子”四字,纯粹有心讨好却无脑思量;再到那控制不住地眉睫忽颤,和这一刻素指攥衣帛……

“衡儿,见过你小姑母。”温孤仪抬了抬眼。

五岁大的孩子,坐在圆凳上,脚还够不到地。温孤仪这样一说,他只乖顺地点了点头。琥珀赶紧过来抱下孩子,带到萧无忧面前。

“衡儿拜见小姑母,小姑母安。”孩子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磕头。

眉若朗星,薄唇有珠,和三哥生得极像。

萧无忧捏了捏濡湿的掌心,笑道,“快起来,就是头一回见面,小姑母也没给你备见面礼,这个且给你。”

她将腰间一枚巴掌大的玉佩摘下,送到孩子手里。

柔软白皙的五指被拢在掌心,萧无忧想了想,卢七也是可以喜欢孩子的,并不在意多握一刻。遂不由多拍了怕他手背,“这是还未雕琢的,喜欢什么,让司制给你刻上。”

“多谢小姑母。”

萧无忧颔首,揉了揉她脑袋,亲自给他抱回座上。

“陛下——”衡儿轻声道,“公主是我小姑母,那她是我阿耶的姊妹,是吗?”

“没错。”温孤仪点点头,“公主是你阿耶的小妹妹,你阿耶还有一个长姐,是你的大姑母。她处,还有你嫡亲的阿姊,还有你大姑母自己的孩子,都比你大些……对了,还有你母妃也在那!你不是一直问你母妃是谁吗?想不想去看看他们?”

衡儿对这些人皆无印象,他自两岁被接回大内,便从未再见过她们。

是故温孤仪这样问来,他也只是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然未待他回应,温孤仪便道,“他们都在洛阳旧都,朕许你去看看他们,由你小姑姑陪你同往!”

“明日启程,你去打点行礼。”温孤仪用膳毕,对着萧无忧道,“你也正好见一见他们!”

“你见过他们吗?”温孤仪又问。

三嫂,皇姐,侄子侄女,洛阳旧都……

萧无忧的思维终于慢了些,仿佛心脏被捏了个角,丝丝疼痛阻碍了血液的流动,让她脑子转的不难么流畅。

她顿了顿,对上温孤仪,确定他问的这句“你见过他们吗”,是在问卢七。

遂低声道,“儿时入宫,见过大公主。后来宫宴上,见过豫王妃两回。”

温孤仪不置可否,“此去洛阳六百里,逗留两日,初八之前必回,届时直接赴骊山夏苗。”

萧无忧听话听音,“陛下不与我同往吗?”

温孤仪笑了笑,他当然想同往。

只是一来登基三年,为防刺杀,他极少私服出行。眼下六百里之遥,一路变数太多。二来——

温孤仪看了她片刻,接触的越多,他直觉所致,她实在太像永安了。

或许在无他的境地里,放松了,更易露出马脚。他不去,自有他的耳目代他观之听之。

“师父派裴湛带禁军与你同往。”

翌日晨起,公主车驾便启程前往洛阳。

温孤仪站在城楼眺望,不多时,一只雪鹄飞入他手中。

乃是来自遥远的漠河以北药师谷的书信。

大师姐的笔迹,告知他“采血引魂术”胡乱使用后,可能引起的反噬,譬如同伤同病,寿命折损早衰,三花不聚,五气滑泄……虽不确定,但还是盼他早日脱红尘,早日归去。

既入红尘,便回不去了。

温孤仪未有回话,松开雪鹄任它飞回来时路。

萧无忧虽思亲心切,却也不敢过分催促车架,如此直到第三日晌午到达了洛阳。因来得突然,裴湛持令牌直接亮了身份,一行人入住在当地刺史府中。

午膳后,稍做修整,萧无忧便带着衡儿上了万安山金光寺。

万安山冬日积雪四月,之后八月皆在化雪。六月天至此,乃是“清凉至此顿疑仙”。又因山高俊而环境幽,萧家先祖在洛阳建都后,曾将此地设为避暑行宫。

站在山巅遥望,尚能隐约看见旧日宫阙。

然而谁能想到,百余年后,这处凉意依旧,却已不是当初清凉的避暑之态。此刻的凉,沁入骨髓,是人凋零,山河碎的阴寒阵阵。

暮色晚风里,萧无忧立在寺门开启的佛寺前,纱裙如翼,广袖翻飞。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琳琅琥珀皆不曾来过此地,幸得裴湛早早问过路线、气候,做足了准备,拿来一袭披风交给琥珀。

一行人随着殿内看守的僧人转过前厅,后院,终于到了软禁萧氏族人的院落。

裴湛带人一层层设防,自己跟到此处,亦识趣地不曾踏入。

只和最后的二十亲兵都在门外。

“殿下请吧,臣在外候命!”

萧无忧默声颔首。

裴湛守在门边,离她亦不远。

夜色落下来,周遭很是安静。裴湛耳垂微动,还是听到了呼吸声和功法流转的声响。

这一路,陛下把他放在了明面,暗里还随其他着人。

殿内灯火高燃,萧无忧入目,却依旧觉得阴森恐怖。

隔着根根木槛,她看到了她的大皇姐。

那个曾经红衣金箭,在朱雀长街策马过,软箭射中自己心仪驸马的公主,如今蓬头垢面,抱着一截披帛,在角落咬虱子。

“大公主来时便疯了,偶尔会清醒,但是多来都是这幅样子。”僧人解释道。

“那位是……”萧无忧将衡儿掩在身后,看着另一间中抱着枯草唱歌谣的人,问道。

“那是豫王妃。”僧人回话。

萧无忧猜到些什么,只匆忙递眼神给琥珀。

琥珀会意,蹲下对衡儿道,“今夜太晚,姑姑带你去休息,明天我们来寻母妃好吗?”

衡儿格外乖巧,也不多话由着琥珀将他抱走。

“她、她也疯了?”萧无忧问,“怎么会疯的?”

“豫王妃来时是好的,后来孩子……”僧人顿了顿,委婉道,“孩子丢了,找不到孩子她就疯了!”

萧无忧慢慢走上前去,脑海中一遍遍回想,温孤仪是她带回长安的。

苏昔师父说,他道心不稳,不能入红尘。

“小七——”角落中玩虱子的公主突然抬起头,拨开眼前乱蓬蓬地枯草发丝,半阖着眼看过来。

“小七,你是来接阿姊的吗?”她匆忙起身,拍了拍,将头发拨开些。

萧无忧站在木栅旁,一时难以言语。

“不得靠近贵人,此乃永安长公主!”僧人喝退她,“长公主,你且别挨太近,这茂陵公主……”

然他的话还未说完,茂陵公主已经一把扑上来,直拽起萧无忧臂膀,“呼啦”掀起广袖,如同饿狼扑食般啃咬上去。

速度之快,咬合之深,让人触目惊心。

裴湛在萧无忧的痛呼声中,箭步赶来,只得用内劲避开她。

饶是如此,她已经深深咬下一块皮肉,扯着淋漓鲜血,在口中咀嚼,最后一口淬出。

“永安长公主?你也配,顶着孤胞妹的皮囊,占着她的封号,一丘之貉,全是一丘之貉!”

“咬死你,弄残你,难受死那畜生……”

“整日寻这一幅幅皮囊,让我咬死你,你记得弄死自己,又能解脱还能气死他……”

裴湛护着萧无忧离开时,茂陵公主的谩骂声不曾断绝。

夜色深浓,山中树影重重,乱石嶙峋,像极了魑魅魍魉入人间。

而数百里之外的皇城中,正伏案批阅文书的人,朱笔猛地一顿,一阵仿佛是撕咬的疼痛从右手小臂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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