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葬礼

梅姨娘自那晚痛斥了一顿卢文松后,随着那口鲜血的喷出,生命也迅速的流逝。一连几日,醒醒睡睡,喂药就喝,咽下便吐。

卢文松请了长安城的名医,求了太医院的国手,然医者治病不治命,显然已经回天乏术。他让萧无忧回去休息,自个伴在榻前。

可是只守了一日,晚间时分,梅姨娘回转了意识,便是一阵激动挣扎,抓到什么砸什么,直将卢文松面上挠出三道血痕,把人赶了出去,方喘着气平息下来。

未几两眼一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如此,萧无忧替下卢文松,侍奉榻前。只偶尔看外间人影,来一阵,坐一阵,贴着门侯一阵。

想进来,抬手欲敲门,又拂袖离开。

这卢文松和梅姨娘之间的韵事,萧无忧早年听过些,若不是如今换了日月,大抵还是长安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国公风雅多情,秦楼楚馆没少去过。但到底是皇家后裔,去了多来清店包场,择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如此,从容色起,到情爱生,卢文松念及早年婚约在身,遂不曾迎娶,只纳了这姝色无双的花魁。

花魁明礼,贵女容人,这辅国公的后院倒也和谐安宁。却不想,半生岁月过,最后生出怨恨的,不是妻妾缠斗,争宠捏醋,竟是为儿女事,爱人离心。

萧无忧看屋外人已经离去,回首给重新合眼的妇人拢了拢被子。

“阿娘去了,也未必都是坏事。届时你守孝三年,无得婚嫁。这便是最有意义的。”数日来,每每想起梅姨娘这话,萧无忧总觉震撼。

尤其是医官说,若她不这般心绪跌宕,只静心调养着,病情便不至于发作的这样凶狠,总能保养个三五年。

显然,是卢七被安排去选秀刺激了她,生生断了她的活路。

卢二郎离世,要了她半条命。但是她还有一个女儿,为着仅剩的孩子,她总是愿意活下去的。

即便半月前卢七的一场落水,散了她三魂,她还是没有倒下。

然帝王对她女儿的一眼青睐,枕边人的无情交易,方让她绝望,起了死志。

萧无忧缓缓抽回被梅姨娘拢在掌心的手,耳畔又开始萦绕起那晚她的声声斥责。

窃国的豺狼。

不忠的臣子。

……

漫漫黑夜,萧无忧看隐在夜幕中辅国公府的亭台楼阁,不由低声嗤笑。

三秋庭绿尽迎霜,惟有荷花守红死。

“小七……我儿!”梅姨娘梦魇中,摸索着女儿的位置,待触上衣帛袖角,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一把将柔荑重新抓在手中。

半点不肯松开。

平心而论,萧无忧还未适应这处环境,更对和陌生人的接触徒生抗拒。多来是在突厥隐忍侍奉同榻之人生出的恐慌遗症。

只是眼下,她没有挣开的道理。

她死在二十二岁那一年,生命的前七年被养在药师谷,后七年在边塞和亲,同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如今回来,母亲亦去了。

去时,她的女儿,儿子,丈夫都已不在人间。

不知生前最后一瞬,她是为着至亲先她而去,觉得这世间荒凉;还是会为了即将与所爱之人团聚,而感到欣慰。

萧无忧想,当是后头一种。

她的生母,文昌皇后,从来乐观明朗,温厚慈和。便是自己前往突厥的那一年,母亲在满目泪水里,还是挤出笑容与她。

同她说,“日子难熬,但是活着,总有盼头。母后……阿娘等你回家。 ”

“阿娘!”萧无忧低声呢喃。

“阿娘、在的……不怕……”梅姨娘愈发握紧她,竟缓缓睁开了眼,重复道,“阿娘在,不怕的!”

她浑浊了多日的双眼明亮起来,手上多出几分力道,笑容都舒展开来,话语愈发清晰,“今晚,陪阿娘一起睡吧。”

萧无忧看着久病的人骤然神色清明,心下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只点了点头,撑着理智卧上床榻。

妇人揽着她,给她盖好被子,掌心贴在她背脊,蹙眉问,“怎生出这般多汗?”

萧无忧笑了笑,“和阿娘睡,暖和。”

梅姨娘便给她将被子往下掖了点,“明个澜姐儿想吃些什么,阿娘给你做。”

萧无忧低声道,“都成,阿娘做的我都喜欢。”

梅姨娘道了声“好”,便不再说话,只一下接一下拍着她背脊,哄她入睡。

萧无忧合着眼,不敢睡过去。

月上中天的时候,待梅姨娘睡实,萧无忧起身,吩咐人将卢文松请来。

闻言“回光返照 ”,自是来得及快。

梅姨娘安静地睡了一个多时辰,寅时初醒过来,道是想和卢文松单独待一会。萧无忧遂带着丫鬟们守在外堂。

琳琅给她送了盏红枣梨羹养胃,萧无忧慢慢用着。

不由低眉看卢七姑娘这具弱不禁风的躯体,可惜梅姨娘没有时间了,自己又归来不久,元气匮乏。不然,可以试一试药师谷“采血引魂”的秘术,虽然只剩了残缺本,难以让人起死回生,但召一召魂魄大抵还是有希望的……

滴漏滴答,两炷香的时辰过去,屋内突然传来碗盏碎裂的声响,夹杂着妇人一声含悲带泣的“滚——”。

卢文松沉着脸出来,丢了句,“你进去。”

萧无忧眉心陡跳,难言的怒意激涌上来。

面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有何不能哄骗安抚的,如何要这般刺激她!

屋中,梅姨娘坐在妆台前上妆,只贴身的宋嬷嬷侍奉身侧。

看着精神尚好,甚至两颊还染上了一层红晕。她招手让萧无忧上前,将人拉至自己膝前,说了不少话。

先是感慨,同裴家状元郎的婚事不成了。

她握着萧无忧的手,说一句喘一回,“你打小便性柔胆怯,多来听话,从前阿娘也这般认为。但想想,你到底还有胆子大的时候,譬如喜欢极了那状元郎,纵是给他冲喜,也愿去。可惜难得他大安了,却又不曾相中你。本想由他长辈作主,让你过门,却偏又……被那处看上了……

梅姨娘缓了缓,持着她的手道,“与裴家儿郎无缘且不谈。只一句话你记着了,这院里诸人都没你自个重要,为你自己活!”

“再一重……”梅姨娘喘得更厉害,好半晌方缓过劲偏头看了眼宋嬷嬷,“再一重,阿娘不在了,你且听嬷嬷的话,万事有她!”

“可记下了?”妇人紧攥她的手背。

“孩儿记下了。”萧无忧郑重点头,“听嬷嬷的话,为自己活。”

梅姨娘神色松下,俯身贴近孩子脸庞,细细看,轻轻揉,枯瘦的指尖摩挲女儿面容。

萧无忧乖顺颔首,芙蓉面贴紧妇人手掌。

却也不知为何,梅姨娘看着看着竟指尖打颤,瞳孔皱缩,双手捧着她面颊用力瞧,素指攀上她眉间,拼命擦拭,整个人抖如筛糠……

“你……你?”

“我儿、原来我儿……澜姐儿……”她松开了双手,两眼望向虚空,似是看到了什么,面上又是泪又是笑。

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大一会方平息下来,垂眸看膝下的姑娘。

眸光一点点散去,徒留给她一个歉疚的眼神,和一声“对不起”。

梅姨娘殁于早春二月,黎明未至时,最后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儿媳和孙子。

作为斯人辞世前,唯一伴在她身边的人,萧无忧看不懂她的神色,亦不明白她最后为何要同自己说对不起。

明明那般情状,她分明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女儿。

自然,此间尚不容她为这等事费时推敲,原还有更多荒唐事等着她。

梅姨娘这般离去,许是生前最后一点时间还同卢文松争执,言语激烈间惹恼了他,耗尽最后一点夫妻情分。

这丧仪格外寒酸,卢文松不过踩着时辰应卯。

因他不上心,府中人见风使舵,办事便也不甚周全。竟连一副棺木都缺孝少字,择的是最末的木头所制。

三朝守丧期间,香油不足,纸钱不续。更遑论寿衣的规制,糕馍糖饼的样数。

待管事将这些事宜一件件、一趟趟跑来告诉萧无忧时,萧无忧尚且觉得莫名,国公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合该管事,如何问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

这国公府的规矩体统去哪了?

于是,萧无忧顶着一身孝,入了趟王蕴的院子。

当真人走茶凉。

萧无忧觉得这一朝醒来,看见的卢氏辅国公府,同自己幼时接触的,实在相距甚远。

卢文松没多爱梅姨娘。

出身大族的国公夫人王蕴,也没有多少容人的肚量,非传闻中与梅氏亲如姐妹。

便是那卢家长子,身居高位的卢大郎,亦是一句“公务缠身”敷衍她。

萧无忧在王蕴的院子里,吹了一刻钟的冷风,压下几欲脱口的“放肆”,福身道,“天家选秀在即,阿娘身后事如此不体面,小七怕是不好去参选,恐丢了母家颜面。退一步,小七此去参选,若是一朝选中,回想今日事,少不得学了夫人的肚量,日日记于心。帝王榻,最是枕头风流转处。”

厅内高坐的国公夫人,持茶盏的手一顿。纵是隔着一重殿门,尚能清晰看见她眼皮掀起时眸光的颤动。

王蕴将梗在喉间的一口茶咽下,撑起笑意温声道,“七姑娘倒是一夜长大了,这般伶俐。”

萧无忧便柔顺了些,但那伴着嗤笑的冷哼还是随风吹入王氏耳中。

王蕴搁下茶盏,“按理,七姑娘披麻戴孝,这番话说来不合时宜。然眼下,我自会带给公爷。你且安心守灵去。”

“但愿夫人只字不漏。”萧无忧福身又作一礼。

这日下午,卢文松便入了梅姨娘的灵堂,端正上了一炷香。

眼看着棺椁换了黄花梨木,寿衣七重,四十九僧人超度,长明灯亮起,跪在灵前的萧无忧不由冷笑。

可叹梅姨娘妄想用一死让女儿守孝,拖个三年时光,得短暂安稳。谁曾想,卢文松心比铁硬,竟在这身后事上钳制女儿,反将一军。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卢文松行至萧无忧身前,蹲下烧纸钱,“如今发丧的日子亦择了极好的时辰,乃四日后。至于你来日得恩宠荣华,自也算是你阿娘的荣光。只是你如今十七了,若过三年……”

卢文松话语落下,手中的一张纸钱还未投入炭盆。

“以日代月。”萧无忧从他手中抽来纸钱,点火落入盆中,平静道,“君王选秀绵延子嗣,事关宗庙社稷,自然是第一重要事。”

“你既有这般觉悟,阿耶便放心了。”

二月二十四,梅姨娘发丧。

卢文松得了萧无忧的话,遂给足了梅氏体面。卢氏辅国公府的子嗣,无论嫡庶,都来祭拜上香。甚至连久居别苑的老国公卢焕,都亲来观礼送行。

然更有一人,乃非亲非友,亦重礼前来吊丧。

萧无忧一身素服,跪在灵前还礼,抬眸的一瞬同他目光撞上,辨出那清亮星眸中隐含的三分歉意。

“竟是裴大人。”琳琅低语中带着惊喜。

“哎,这才是同匹配姑娘的郎君。”宋嬷嬷看一眼萧无忧,又看一眼棺椁中的人,垂泪不止。

裴大人,裴湛。

那个同卢七姑娘有婚约,卢七鼓足毕生勇气为他冲喜却被他拒婚的新科状元。

青靛澜袍,腰间素革,玉竹骨指从怀袖间掏出一卷佛经,恭谨奉于卢文松。

两手交叠致礼,垂首而拜。

观仪态姿容,尚有两分君子端方的模样。

萧无忧聚拢余光,看卢文松让人递来的佛经,看上头遒劲笔迹,娟秀小字,乃是二人合书,确乃用心之物。

“祖母一点心意,愿令堂往生极乐,七姑娘节哀。”裴湛又施一礼。

萧无忧合上佛经,眉眼低压,是一副温谦之态。然话语出口,却有些刺耳。

“大人之礼甚重,妾心领了。然,妾与家母不信神佛,不敢受之。”萧无忧二次还礼,只将佛经双手奉上,捧向裴湛面前。

梅姨娘不久前才从大慈恩慈还愿回来,这灵堂之中亦有高僧诵经作法。萧无忧郎朗声色下“不信神佛”四字,一瞬间让所有人都蹙起眉头。

更甚者,拒的还是裴湛之礼,这位当朝天子新贵。

前邺嘉和年间,最后一位文武双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