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烈骨

萧无忧没有跪温孤仪。

她被侍女按了一把,卢七这具虚弱的身子经不起,颤悠悠跌在地上。但她只是借了卢七的壳,灵魂和意识还是萧无忧。

于是,萧无忧起身,转过屏风重新上了榻。

甚至回去的短短几步路,她还麻利地拨钗散髻,脱了外袍。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她阖眼裹被装睡时,胸口止不住急喘,又考虑到琳琅一行人或许应付不来。索性,她便咳嗽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听着要将肺都咳出来。

如她所料,随着一声“陛下圣安”,温孤仪并未多话,直径入了内室。未几榻畔投下大片阴影,一股威压逼仄而来。

“姑娘,您用些水。”琳琅将她半扶起来,端着一盏茶喂她。

萧无忧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勉强咽下一口,缓了缓,努力想要撑开的双眼又阖了上去。

屋内静了一瞬,她的呼吸匀称些,垂下的长睫不再颤抖,一副沉睡模样。

琳琅有些犹豫地将她放平,躬身退在一侧。

床榻前高大的身形未再移动,直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方道,“好生伺候着。”

言罢,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离去。

一屋的人无声跪送。

“姑娘,陛下走了。”琳琅见人走远,长吁了口气,低声唤她。

萧无忧没有睁开眼,只摆摆手朝里头睡去。

琳琅会意,给她掖好被角,领着丫头们悄声退下。

日影偏转,阳光烈了些,萧无忧方缓缓睁开了眼。

这厢假寐的功夫,她借卢澜最后的意识,了解了当下事宜。只是卢七姑娘常日居于后宅,这知晓的朝政屈指可数,如史书一般简洁,无甚细节。

大邺确实亡了。

亡在嘉和二十七年岁末。

嘉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十,温孤仪扶永安公主棺椁回长安。于城郊三十里驻军,后被请往大理寺问话。

二十日,太子主持永安公主七七忌,突发心疾,暴毙而亡。嘉和帝闻储君薨逝,痰血瘀胸,翌日丑时崩于太极宫。

皇后主丧仪,十二月十八送帝入陵寝,体衰力竭,当夜薨逝于甘露殿。皇长女敬文公主侍疾在榻,骤闻皇后故,人死身凉,遂得癔症疯癫。

加之云中城一战,六皇子战死,三皇子失踪。故而萧家皇室嫡系一脉子嗣凋零。

十二月二十五,温孤仪被放出大理寺,欲扶太子长子为新君。

不料太子府横遭屠虐,太子膝下二子一女惨死府中,唯太子妃崔氏和襁褓稚子不知去向。

至此,温孤仪持遗照登基。

遗照乃嘉和帝亲笔,玺印盖章,“朕崩,温孤仪辅政,若子孙无能失德,卿可取而代之。”

听来,温孤仪还是临危受命,扶大厦之将倾。

但只要细想,这里头便委实荒唐。

父皇如何会让他取而代之,且不论还有大皇姐的子嗣,还有三哥的子嗣。退一万步讲,便是萧家嫡系全没了,还有这处的卢氏辅国府,这是流着萧家血脉未出五服的宗亲,是昭武女帝留给王朝的最后血脉,近百年来都与皇室同尊。

卢氏辅国公府不倒,又如何轮得到外姓坐天下!

而温孤仪登帝位,原是遭受过群臣反对的,太极宫中除了他的亲军将领和早年的门生官吏,尤其是世家宗亲,根本无人跪首。甚至有数个老臣出言反对,一日僵持下,被他下令杖毙于宫门外,示众于天下。

直到两日后,有了第一个称臣的人。

不是旁人,正是辅国公卢文松。

卢氏辅国公跪首,谢氏,郑氏,王氏……从宗室外戚到世家大族,从内阁三省到七品官员,便接连称臣。

如此,历时一百八十余年的大邺王朝结束,迎来今日大宁朝。

萧无忧背脊生寒,一双手攥紧了被褥。

大邺没有毁于外邦侵略,却亡于族人软骨,内臣篡位。

她和亲七年,到来头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萧无忧合了合眼,缓过神思,唤来屋外的侍女。

“姑娘怎么了?可是又梦魇害怕?”琳琅见她面色虚白,额上薄汗涔涔,只抽来巾怕给她擦拭。

卢七姑娘最是谨小慎微多愁善感,侍女是知道的,只安抚道,“姑娘前头可是害怕御前失仪躲了进来?眼下又担心被陛下回神发现怪罪?不怕的,奴婢瞧着陛下格外关心您。方才他看了您许久,还吩咐奴婢好生伺候您!”

琳琅将帕子在温水里搓了把,继续给萧无忧擦拭,“不过,奴婢也奇怪,不知为何陛下格外恩厚姑娘,那推您落水的郑盈素至今还被禁军扣在沁……”

“扶我去妆台前坐着,给我蓖篦发。”萧无忧揉着太阳穴,截断琳琅的话。

琳琅手艺不错,将梳子顺着发根轻重有序的按压。

萧无忧舒缓了些,打开妆镜,看镜中一张同自个七八分相似的脸,心下慢慢明朗起来。

时至今日,若说温孤仪是为了这一张相似的面容,而格外优待这个辅国公的小小庶女,萧无忧是不信的。

多年算计,一箭射杀。

是无比厌恶才对。

萧无忧抚过面颊,素指寸寸往上滑去,直到捋开前额细细的月牙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如此同自己模样又近一分。

卢七鲜少出府,常日便是刺绣写字。沁园落水之前,她与温孤仪从未接触过。又生了一张让他嫌恶的面容,这厢得他如此厚待,自不会因为“情|色”二字。

男女结合,除开情爱与色|欲,便只剩利益。

温孤仪和这辅国公府,便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要坐稳朝堂,头一个不能少的便是这处的支持。

辅国公要绵延荣光,永保世家领袖的地位,亦少不了与君主间的纽带。

其实,这样想,多少有些牵强。萧无忧放下额前半月形的碎发,恢复了卢七姑娘柔弱文静的模样。

卢文松公爵在身,膝下三个儿子,个个出仕,亦算出息,何必非要再搭上一个女儿!

萧无这厢忧对其还抱着幻想,大抵是因为这卢氏家主尚且与她流着同一位先人的血。

然而很快,这点幻想亦湮灭了。

这日晚膳后,闻她已苏醒,卢文松过来看她。

萧无忧和亲前见过他两回,不涉朝政不被琐事缠身的世家子,终日只与风月诗词作伴,妻子是门当户对、端庄贤淑的世家贵女,宠妾是心仪的解语花,彼时已过而立的辅国公望之犹如二十出头。

不想这十年过去,一下便衰老了,眼角都微微聋搭,少了当年的风流意气。

“你可有认真听话?”看出她的晃神,卢文松提高了声响。

“女儿只是觉得阿耶老了许多。”萧无忧不是卢七,应变的能力极快,又恰到好处。

果然,卢文松闻言,眉眼柔和了些,“阿耶是老了,你的三个阿姊都已外嫁,这家如今只靠你大哥一人,也是独木难撑,所以需你帮一把。”

这一炷香的闲谈中,萧无忧知晓了更多的事,不由唏嘘。

原来,卢文松膝下三子,如今只剩了一个嫡长子。嫡次子卢浔和庶子卢溯都死了。

卢溯乃卢七姑娘一母同胞,太子府的屠虐中,他为护太子妃母子,受重伤,不治而亡。卢浔则亡于贞德元年的中秋,在凉州任上,患疫病而殁。

如此,卢氏辅国公府在前朝唯剩一个长子卢泽,掌着户部尚书的位置,却又无人与他辉应。加之卢氏如此敏感的身份,卢文松便有了送女入后宫的念头。

萧无忧默了默,低声问道,“阿耶以往喜爱风月,可有想过退一步?依旧爱风月,不慕荣华!”

卢文松持茶盏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面前人。

萧无忧下意识避过他眸光,学着卢七的模样捏了捏裙帛。论及生父行径,家族走向,卢七姑娘说不出这般大胆的话。

果然,卢文松原本已经含怒的眼神,在扫过被她被捏得起皱的衣衫后,温和了些,只是声色里依旧带着不耐和苛责,“也没让你少读书,为子女,孝为先,顺其后。其他的不是你该说的。”

萧无忧抽了口冷气,恨不得抠破膝上布帛。

她才入主题,还没举例深问呢!

太子府遭屠虐,摆明何人所为?

你儿子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至死都在护萧家血脉?

卢氏辅国公府辅的是哪一国,可担得起“卢”之一姓?

但是,眼下确实该闭嘴为上,相比昭武女帝许后世女郎参政听政,甚至公主亦可承天命掌天下,这卢文松竟如此迂腐,话都不让人说。

萧无忧恐这具身子受气更破败,遂低眉静心,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卢文松继续道,“好好养一养,下月初六参加选秀。”

萧无忧默声点头。

她重活一遭,总不是回来苟且享福,给窃国的乱臣贼子为嫔为妃的。但是眼下势单力薄,亦不知朝堂局势具体几何,且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她乖巧盈起双目,正想顺着卢文松说两句,不想厅门被仓促推开,一妇人满目通红,泣泪连连跌撞而来。

拉着她“噗通”一声跪在卢文松面前,以头抢地,“公爷开恩,断不能送孩子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入了虎狼之口。”

“你浑说什么?”卢文松豁然起身。

“妾所言何错之有?”妇人抬起头,膝行上前,抓着他的袍摆道,“先太子府遭屠虐,府中似人间地狱,二郎被刀戟加身不得善终!可怜妾在郊外养病,连最后一眼都不曾看到!”

“你们说太子府一案,凶手至今不明。何为不明?天理昭昭,何人不知?难道不是昧了良心的豺狼所为?”

“放肆!”卢文松被戳到痛处,扯开衣袍的一瞬用力了些,柔弱哀戚的妇人险些磕到紫檀木案角,亏得萧无忧护得及时。

只是这梅姨娘当不是头一回求卢文松,今日这般显然是忍无可忍,完全是一副撕破脸的模样。

她从萧无忧怀里挣脱,将她护在身后,言辞激烈,直指面前男人。

“妾已经失了一个儿子,统共便剩这么一个孩子了,还要被你送去献祭恶鬼!你且不顾我母子死活,然上仰苍穹,下观后土,中间有你萧家卢姓列祖列宗,你睁眼看世间,有何面目撑天地?他日闭眼,又有何面目见你世代铮铮烈骨的宗祖?”

梅姨娘骂的极好,可是有何用呢?

除了让自己伤身费神,血气亏损,再无意义。

她最后的话语伴随着一口鲜血一起呕出,人便一头跌在萧无忧怀里。

直待面前男人急招医官,施针用药,吊起她一口气。

夜深人静的夜里,萧无忧见人苏醒,如是劝道。

只一句医官说的“时日无多”,没有告知。

但久病之人是能感觉到的,靠在榻上的梅姨娘,握着小女儿的手微微笑道,“怎是无意义?意义大的狠,那些话阿娘早就想说了。阿娘有眼无珠,看上这么个没有血性的男人。”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阿娘去了,也未必都是坏事。届时你守孝三年,不得婚嫁。这便是最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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