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城南近郊,这边地势略低,下雨就积水,道上多泥泞,逢一六市集,街集处摆满摊担,更显拥挤杂乱。
沐安时却极为喜爱此地的人间烟火,问一个卖梨的婆婆买了一篮子鲜梨,兴兴头头地穿过长街,到街尾穿巷过一射之地便是,便到了一户人家前,门前坐着剥长生果的门子见着他,赶紧拍掉身上沾的果皮红屑,迎上来牵马:“郎君怎独个人来?”
沐安时将缰绳扔给他,笑着道:“我不耐烦人跟着,你家郎君可在家里?”
门子笑道:“在在在。”
“那你去知会一声去。”沐安时打发道。
门子道:“郎君自家人,哪里用得另外通报,使不得,使不得。”
沐安时闻言心中大悦,摸出一片银叶子赏了门子,大步进了院门。里头罗家子罗隅一身青衫立在廊下,笑着道:“我先时就算卦,说你今日必来,原本看天将晚,还道我这卦卜错了,竟还是准了,哈哈哈……”
沐安时揖礼道:“舅兄又拿我顽笑。”
罗隅快步过来携他的手,道:“罗兄便好,舅兄就罢了吧。”
沐安时急道:“哪里叫不得,我与织娘也算定了名份。”
“三书六礼未完,我家的妹子便还算我家的,我心中不舍她,不愿早做舅兄。”罗隅笑着道,“他日你迎了去,再叫也不迟。”他生得虽无十分俊俏,却斯文秀气,行动间却自有一些风流意气。
沐安时也跟着笑:“不若我叫我的舅兄,你叫你的兄弟,如何?”
罗隅在院中摆了酒自饮自酌,引他立座后,挽了挽袍袖,道:“驸马是我兄弟,你亦是我兄弟,倒怕叫混赖了。”
沐安时将鲜梨交给一个仆妇,道:“无妨,混便混吧,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全不必拘泥的。”
罗隅为他斟酒的手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罢,混杂着乱叫,大是不好,你是我的妹婿,还是驸马是我的妹婿?”
沐安时面上一红,道:“舅兄言之有理,那舅兄早些认我这个妹夫便是。”他说罢,探了探头,“舅兄……织娘……”
罗隅看着他笑,只是不答话。
沐安时想着自己一来就找未婚妻,是有些轻浮,硬生生止了话:“岳丈岳母不在家中?”
“他们去庙里添灯油。”罗隅道,“估摸着顺道就在那听和尚讲经。”
“岳丈岳母都是虔诚之人啊。”沐安时没话找话道。
罗隅无奈一笑,问道:“近日可有写文章,拿来我给你瞧瞧。”
“嗯……”沐安时一愣,面上的红色又添了一笔,拿着酒杯,道,“家中这几日有些烦杂,我便……”吱吱唔唔间瞧见一个绿衣女娘带着一个小丫头,手里端着一碟梨子袅袅行来,顿将什么文章、酒都抛在脑后,有些猴急地起身上去帮忙接过梨子,“当心累了手,侍婢买来做什么使的?”
罗织娘赧然低首,她眉纤目秀,身如拂柳,敛眉垂眸之时份外娴静,令人既生怜意,又生惜情,只不忍她受雨打风吹、秋来花落。
沐安时看着她,只觉为她死了也甘愿,也不管还有舅兄在旁,取出一块玉佩,道:“祖母给了我一块暖玉,你畏寒怕冷,冬日握着不冰手。”
罗织娘羞涩不肯接。
沐安时一怔之后又想眼下酷暑,倒是自己发了傻,便道:“先收着,天寒时佩在身上。”他生怕罗织娘再拒,紧盯着她的脸,以防她出言相拒,他就再拿话劝她,却见她眼角微红,关心道,“你眼睛怎么红了?……可是哭过?是受了欺负,还是风迷了眼?”
罗织娘一惊,抬手接过暖玉:“都不曾,我都不知眼角发红呢。”
沐安时笑道:“这便好。”
罗隅敲敲桌案,道:“妹夫,你的文章呢,几时默给我看看。”
沐安时见罗隅追问,不得已回道:“舅兄,这几日因着我堂兄被泰国公府被告之事,我无心文章,就耽搁了。”
罗隅皱眉,看了眼本欲要走又留下来为他们布酒的罗织娘,问道:“你堂兄现下可好?”
沐安时叹口气,担心道:“他如今落楼将军手里,你也知道这杀星的名头,家中无人敢去探监,究竟如何还不知呢?”
罗织娘插嘴问道:“那个楼将军是什么?为何要唤他杀星?侯府又为惧他?”
沐安时听心上人好奇发问,笑道:“织娘清雅之人,我怕细说了,你晚间要发恶梦,你只要知晓此人心狠手辣,不与他人丝毫情面,圣上又宠信于他。侯府倒也不是惧他,只他是个眼中无人的,去了也是被拒,便不做无用之功。”
罗织娘细声再问:“那公主呢?也……不管吗?”
沐安时亦是不解:“公主与堂兄一向夫妻和睦,这趟不知为何生了气,竟是撒手不管。若说是为着堂兄打了李桓林之事,纵是堂兄失察误会了他,那李桓林纨绔子弟一个,平日走鸡斗狗,不曾干过一件好事,他在街头与一个卖身女拉扯,堂兄误会他强买欺民,亦是情理之中。”
罗织娘幽幽道:“帝女心思……当真难测啊。”
“织娘。”罗隅喝斥。
罗织娘一惊,怯怯给自己兄长倒是一杯酒:“阿兄,小妹一时失言。”
沐安时护道:“舅兄别责怪织娘,织娘……说得也没错啊,今早我去别院寻公主,竟是不见,门人只道公主出行游嬉去了,也不知说真说假。唉,如今家中也是一筹莫展。”
罗隅道:“便是公主不管,楼将军铁面无私,料想也不会伤了皇家女婿,只驸马得吃些苦头。”
罗织娘问:“驸马会吃什么苦头?”
罗隅淡淡一笑:“依我见,别的官,至多关个驸马几日,楼将军嘛……说不定真会打发驸马去敲石头修墙,不知最近京中有什么工事。”
罗织娘蹙眉,惊疑道:“楼将军怎敢这般对待驸马。”
沐安时摇头:“别人不敢,楼长危定是敢的。”
罗织娘便又道:“那圣上……不管吗?”
沐安时道:“这我也不知,按理说,堂兄是皇家女婿,他被监了,也是折损皇家的脸面……只是……”只是什么,沐安时不敢再说,哪个敢去猜当今圣上的心思?女婿算什么,兄弟都杀了不止一个。
罗织娘愁问:“那岂不是只能看着驸马受苦?”
沐安时点头:“就盼公主回心转意。”
罗隅止住二人的对话,对罗织娘道:“妹妹进屋去吧,虽说你二人已定亲,该避忌也当避忌,我与妹夫还有话要说。”
罗织娘恹恹应是,起身告退。沐安时大为不舍,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飘然远去:“织……”
罗隅不由道:“都说成家立业,妹夫虽身靠侯府,一世荣华无忧,但男儿在世岂能混沌度日,无技长,无寸功。情深意重自然是好,可长溺于小儿女情态之中,实非益事。”
沐安时回过神来,惭愧道:“舅兄说得有理,我定好好念书。有堂兄和舅兄指点,我再不用心,就是辜负。”
罗隅轻叹口气,还要多说什么,就见门子屁滚尿流爬进来,说亲家打上来了。
沐安时听得外头沐二的喝斥时,只感无地自容,脸红欲滴,猛得立起来,红着眼眶揖一礼:“舅兄勿怪。”言罢,埋头冲出了院子。
罗隅等得人出了院门,一下掼掉酒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起身急步赶了出去。
外头沐二揪着沐安时正不孝子、逆子一口接一口骂,他虽混不吝,也知晓说儿子偏拐儿媳家里这话太过丢份,但骂儿子不孝,孝不孝的,骂了也白骂,敢顶一句嘴,假不孝就是真不孝,父要子死子撞墙,沐安时不撞,就是大不孝。
沐安时真觉心肝泡在苦水,前世造了什么孽,才有这般不讲理的爹。
罗隅掩下怒气,立门口道:“伯父教子,岂在他家门口,知道说是沐安时不孝,不知道,只当罗家有错。小子便是那个不知的人,求问伯父指点,罗家何错?”
沐二很不喜罗家,但他却极喜爱罗隅,眼看罗隅在那又气又急,眼泪都快掉下来,对自己虽不满,但仍旧举止有礼,言语虽尖锐,说得却斯文。惜乎非己子啊,老天无眼,让这样的人投胎到了姓罗的腌臜人家,让沐安时这个混种投到了自己夫人的肚中,何其眼瞎。
“罢罢,没甚指点的,我哪知你家有错没错的。”沐二哼一声,“不过,你说得对,在外教子,大不妥。”
“谢伯父体恤。”罗隅揖礼道。
沐二又是一声叹气,他娘的,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忽凑上来问道:“你妹妹与你可真是一母同胞?”
罗隅那张秀气斯文的脸上,都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伯父说笑。”
沐二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指指沐安时,吩咐下来:“愣着干嘛?架回去啊。”
沐安时不愿在自己老丈人家门口和父亲吵闹,只得跟着沐二回侯府。
罗隅在门口又站了半晌,直至看不见沐二沐安时了,这才转身进屋,让门子掩好,一径到罗织房中,对着魂不守舍的罗织冷声道:“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既许了沐安时,就安生与他为妻,他这辈子大许没出息,待你之心却是不假;你公公虽是胡闹之人,但他的脾性,你嫁后,心中再不喜你,也不会挫磨儿媳,你那个婆婆听闻也不是要强的性子。你若不生异心,此生定平顺无忧,盼你知惜。”
罗织娘听了这话,掩面低泣:“阿兄此话,让妹妹如何承受。”
罗隅不为所动,道:“我此生,唯恨曾与沐安辰同舟。”
罗织娘泪下:“阿兄心里,对妹妹没有半分疼惜吗?”
罗隅仿不见妹妹哭得可怜:“沐二口口声声不喜沐安时为己子,却不知我罗隅,亦不喜与你罗织娘为兄妹,奈何骨肉血脉难断,你若做下不耻之事,为罗家惹来天大的祸事……休怪我到时断情冷血。”
罗织娘面白如霜,扑倒床铺上悲声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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