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也是为顾夫人最后一次施针,宋玉原想着尽量避开那个年轻男子,便比前两日提前一些去了熙园。
可谁料到刚到大门口,便见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停在熙园门口不远处。
宋玉面上一僵,料想定是那男人今日也提前来了。
正打算先行去别处回避一下,岂料一直候在门外的婆子见她来,立刻热情地让人将她迎进了府里。
宋玉眼看着软轿已经到了东院门口,犹豫了片刻,她低声对那婆子道:
“顾夫人似乎有贵客来访,我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那婆子脚步未停,只笑着宽慰:
“姑娘且放心,公子不是外人,是我们夫人故友的儿子,听说今日也是寻了些治疗心疾的药送过来,姑娘恰好给帮着掌掌眼。”
这婆子都这样说了,宋玉再推拒便显得有些矫情。
宋玉进去的时候,那男子正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的梧凳上,似乎说了什么笑话,逗得顾夫人掩着帕子直笑。
听闻有人进来,顾夫人看向门口,温声道:
“宋姑娘来了,快进来。”
宋玉正要应声,抬起的脚步忽然僵在了原地,她的目光直直盯着转过来的年轻男人,面上神色一瞬间变得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她以为两人自那夜分别之后,便当真能如他所说,井水不犯河水,谁料这么快便又见了面。
直到此时她才反应过来,这顾夫人,便是谢燕昭一直说的那个“义母”,而自己前两日看到的背影,应当也是谢燕昭了。
相比于宋玉的震惊,谢燕昭倒是显得十分淡定。
他从杌凳上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对宋玉挑了下眉:
“想不到义母口中医术不凡的姑娘竟是你。”
顾夫人诧异:“怎么,你们认识?”
谢燕昭瞥了宋玉一眼,用手中的玉骨折扇在下巴上点了点,轻飘飘道:
“昔日同窗罢了,不熟。你们先忙,我去书房坐会儿。”
说罢,他竟真就未再看宋玉一眼,抬脚越过她,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去。
宋玉坐在谢燕昭之前坐过的凳子上,愈发觉得思绪烦乱,只恨不得施完针立刻离开。
然而今日恰好是最后一次施针,为了巩固效果,要施两遍,最后还要配合药浴和推拿才算完成。
如此一番忙碌下来,竟是不知不觉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顾夫人特地命人做了一桌宴席用以感谢宋玉。
宋玉盛情难却,正在左右为难时,谢燕昭推门进来,见她二人已然忙完,仍是看都不看宋玉,只对顾夫人道:
“义母看来是要和宋姑娘用膳了,那我便不叨扰了,这就告辞。”
宋玉闻言,默默松了口气。
谢燕昭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
然而顾夫人似乎没发现宋玉与谢燕昭之间的暗潮涌动,道:
“燕昭明日十九岁生辰,今日不若也留下来一道用膳吧,就当义母给你提前庆生了。”
宋玉听后猛地抬头看了谢燕昭一眼,却见他只垂眸把玩着折扇,并未注意到她的视线,宋玉复将视线移了开去。
原来明日竟又到了他的生辰。
顾夫人下了床,一左一右拉着两人来到前厅桌前坐定。
两人都不好拒绝,一顿饭吃的三人各怀心思。
用完膳后,顾夫人看了看天色,拉着宋玉的手笑道:
“我与你觉得颇为有缘,本想再留你说说话,可眼下天色已晚,今日就叫燕昭替我送你回去吧。”
宋玉身子一僵,才要开口拒绝,顾夫人又道:
“你这两日为我看诊,我觉着舒服多了,我本就没什么可回报你的,若是你不让燕昭替我送你,那我可得亲自送你了,否则你一个姑娘家,叫我如何放心。”
宋玉悄悄抬头看了眼谢燕昭,见对面的男人似乎在想心事,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只能无奈点点头应了。
又陪着顾夫人说了会儿话,宋玉才跟着谢燕昭从熙园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仍然十分沉默。
谢燕昭靠在榻上闭目醒酒。
在熙园吃饭时,为了给他庆生,顾夫人拿出了一坛珍藏十年的白玉烧,两个女人不善饮酒,那一坛酒几乎全被谢燕昭一人喝了。
马车中充斥着浓重的酒气,谢燕昭面色泛起淡淡的酡红,一呼一吸间尽是灼热的酒气。
似乎是察觉到车厢中酒意太过浓重,谢燕昭叫停了马车,命陈吉顺将车帘搭了起来,而后自己走出马车,毫不在意身份的与陈吉顺一道坐在了辕座上。
春末的夜晚已然泛起暖意,车厢内酒气散尽,空气中不时飘来一阵阵海棠花的芳香。
宋玉的视线落在谢燕昭的背影上。
微风拂过他的衣摆和发梢,月光在他的锦袍上跳跃,点亮熠熠清辉。
明明是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不知为何,此刻宋玉却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落寞。
马车依然停在那日的巷口。
这次宋玉却没急着离开。
她的视线停在他不时按压胃部的动作上,抿了抿唇,低声开口:
“你若是不嫌弃,跟我回去,我替你开些药。”
上次的事情,到底是他帮了她,而这次虽说她替他义母看了诊,但却承的是沈月姝的情,说到底,她还欠着他。
谢燕昭似乎是笑了一下,清润的嗓音在月色下透着几分孤傲:
“不过是几杯酒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日碰到实属是个意外,想必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了。我在酒楼还有局,走了。”
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便朝马车旁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谢燕昭忽然停下了步子,站了两息,猛地弯腰呕出了一口血。
“主子!”
宋玉的屋子不大,谢燕昭人高腿长,进去就更显得拥挤,尤其是他身份煊赫,单就腰间一条玉带便已抵得上宋玉整间屋子的家具。
然而谢燕昭不仅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反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意味。
他懒懒倚靠在榻上,左手随意搭于窗边,一下下在窗框上打着轻快的节奏。
对面灶房映出暖黄色的光,那抹纤细的身影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熟练地忙碌。
谢燕昭微眯起眼,视线落在宋玉身上,眼底晕染起一抹浅浅的柔光,唇角也不自觉勾了起来。
小院地方紧凑,灶房中喷香的鸡汤味儿顺着春日的晚风吹到了窗边。
谢燕昭忽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温馨。
就好似那种于冰冷黑夜里踽踽独行,忽然落下来的一束日光。
宋玉端着碗出灶房的时候,陈吉顺立刻迎了上来,笑道:
“宋姑娘,我来端吧,当心烫。”
宋玉抬头透过洞开的窗户看了谢燕昭一眼,见他幽深的双眸恰好也正盯着她,她急忙将视线收回,把碗交到陈吉顺手中,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才随他一道进屋。
“晚膳时你只顾着喝酒,没怎么吃饭,先吃了这碗面,我煎了药,你吃完面后再喝。”
宋玉走到柜子前,又拿了一盏灯出来点燃,一回头,见谢燕昭只是盯着那碗面出神,不禁疑惑:
“怎么不吃?”
话一出口,她又明白过来。
谢燕昭金尊玉贵,莫说府中厨子皆可和宫中御厨相提并论,更是传闻圣上为了给他养胃,专门拨了两个御厨给他。
即使平日里出去下馆子也去的是京中最好的酒楼,面对这一碗素淡的阳春面,想来他是没什么胃口的。
宋玉默了默,解释道:
“你刚刚吐了血,适宜吃些清淡的,这碗面是简单了些——”
“算是长寿面吗?”
宋玉话还没说完,谢燕昭忽然笑着问了出来。
他看着她,眉眼间盈着不加掩饰的喜悦,肆意而张扬,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的仿佛汇聚了天地初开时落进人间的第一轮烈日。
宋玉眼睫不禁轻轻颤了颤,视线移到那碗面上,停了停:
“算我欠你的。”
去年未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十分开心的时光。
那时候谢燕昭和孙方那些书院同窗为宋玉过完生辰宴,送宋玉回来的路上,两人走在人群后面。
宋玉抬头看着满天繁星,问谢燕昭生辰愿望是什么。
谢燕昭当时想了想,傲娇的说小爷什么也不缺,就想吃一碗长寿面。
那时候宋玉的厨艺还没有现在这么好,但她仍然苦学了许久做长寿面的方法,然而还未等到谢燕昭生辰,两人便决裂了。
后来听说他生辰的时候,在府中大摆了三天宴席,几乎邀请了京中所有权贵和书院所有同窗。
面碗上方蒸腾起热汽,白雾氤氲下,谢燕昭的视线太过意味深长。
宋玉生怕他再度提起从前之事,便借口要去灶房看药,逃出了门。
浓黑的药汁在砂锅中咕噜噜冒着泡,将苦涩的药味儿打散在灶房的每一个角落。
宋玉盯着那砂锅出了许久的神,烦乱的思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等到她端着药碗回到屋中的时候,桌上的碗已经空了。
那人吃了面好似舒服了许多,瞧着宋玉端着药进来,竟有心思同她开起了玩笑:
“小爷我可从没喝过药,你这药看起来就苦的很,听他们说喝了药要吃些蜜饯之类的,你这有么?”
宋玉记起孙方他们说过,这位小爷从小到大好像确实没喝过药。
他怕苦。
“有的,你先喝,我去拿。”
宋玉默了一瞬,将碗塞到他手中。
然而等宋玉把蜜饯拿来,谢燕昭早就将那碗药一口气喝完了。
他用宋玉之前给他擦血的帕子擦了擦唇角,不屑道:
“倒也没多苦。”
宋玉脚步一顿,还是顺手递给他一颗蜜饯,之后从一旁拿出配好的药包递到谢燕昭面前,道:
“这里面是养胃的药,你回去让陈吉顺帮你煎上。”
绑着药包的麻绳在她如玉般的指腹上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淡淡的红色从麻绳与肌肤相接处向外扩散开来。
谢燕昭眼神微暗,说:
“前两日陛下将张院判派到我身边专门为我医治胃病,不过——”
他见宋玉想要将药包收回,急忙又道: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拿回去让张院判看看,还有,你能不能给我配些止疼的膏药。”
宋玉疑惑:“你干什么用?”
谢燕昭长叹一声,下意识摸了摸左臂,无奈道:
“一到阴雨天,还是有些疼。”
宋玉心中有愧,便让他稍等,自己去桌前又配了些膏药,给他悉心交代了药的用法。
送谢燕昭到门口的时候,宋玉犹豫再三,出声叫住了他。
谢燕昭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让陈吉顺先行提着药包回马车上。
他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瞧着她,挑眉笑问:
“怎么?宋大小姐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宋玉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沉默了片刻,她才慢慢开口:
“谢燕昭,我们两清了。”
四周似乎静了一下,连风也停了。
良久,宋玉听见谢燕昭嗤笑一声。
而后他站直身子,声音平静的问她:
“所以呢?我不是早都说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么?还是说——”
男人上前一步,酒气一瞬间将宋玉包裹,强势而灼热的男性气息从春衫下攀上她的面颊。
谢燕昭在她身前停了一瞬,缓缓弯下身子,潮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
他低声讽刺道:
“还是说宋姑娘舍不得与我两清?”
宋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竭尽所能克制住自己的慌乱,平静道:
“小侯爷误会了。”
“我看是宋姑娘误会了吧。”
谢燕昭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眼底尽是讽刺:
“我堂堂定安侯世子,当今圣上外甥,多少女人想往我身上扑,宋玉,你又凭什么觉得,我想与你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女人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