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危坝

“这山上的酸枝树剥了皮,里头是橘红色的可好看了,村长说这都是上好的木料。村里经常要上山砍树,谁要交不上来就会挨打,隔壁小毛的爹就被打断了腿……”

往山上去的一路,沈砚有意无意引导阿旺说了村里的许多事。阿旺被她三言两语套住,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

“交树,是要送去太守家?”

“嗯,村长说要送给沈家娘子打嫁妆。我爹小时候就砍过,等明年再大一岁,我也要上山去……”

打嫁妆?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酸枝木的确是用来打造家俬的上好树材,她不知道太守府里惯用的木料都是从哪儿来的,买的么?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是赤|裸裸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眼角余光瞥向堂哥沈辉,见他脸上神情虽尽力掩藏,对这些事却颇不以为然,隐然不耐烦了。

沈复听了一路,又不好叫沈砚闭嘴,早就面色难看。这会儿再听不下去了,他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的,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你怎么知道?”阿旺不信,“村长当然是送去了,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太守是整个州郡最大的大官,他们敬畏得很,也不信有人敢弄虚作假。

沈复气结,和小孩子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山势如其地名,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顺势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起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大家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役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几十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青苔幽生,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外壁有多处裂纹,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无法与平常间比较,也就无法推测其他水坝的情形,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立在这样一个危坝下,任是再眼瞎的人也能感受到那份致命的威胁。沈复脸色有些发白,立刻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马上折返!”

“是啊,妹妹别过去了,”沈辉也劝道,“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可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加快,心口发热。

林敢和钟意也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打断,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强硬道:“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万死难赎其罪!郓州也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深知崔岑也是个执拗性子,常人劝不动,忙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临行前受老太君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言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感几道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只悬着心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见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

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几人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我们要速速和村民撤离此地,片刻不能耽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

沈复吓了一跳,忙点头道:“正该如此,多谢林将军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去,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住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里,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有些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门扉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扇破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见鬼了?”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就差破口大骂。

“别出声,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别说话,“你们待在这,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来了?

沈砚正要琢磨,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两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在微微发抖。她也不知为何,脑中忽如琴弦一拨,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向院角走去,朝林万峰递了一眼,示意他跟上。

待离众人有些距离后,沈砚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清澈如许的双眸,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么?”

沈砚的心往下坠,冷静道:“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无力感,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怒和溃败感。

“你告诉我,他们两个过来是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生哥儿”的支持鼓励,上一本老读者的回归,以为是失而复得,激动ww~加更加更!